“小不點,交給汝一個使命!”胡焰見二人正事已經談完,忽然對沙荑道,“樓蘭城北去二三百里,駝道西側有一座亂石山崗,山上有三座白色破敗古堡,實爲三座數千年前之王陵,其下財富無數。汝可秘令一支大駝隊徑往取之,然後秘存敦煌郡權氏貨棧!”
胡焰對班超的憤怒視而不見,一直等到沙荑點點頭,纔對班超解釋道,“司馬勿怪吾自做主張,西域各國窮困潦倒,一錢難倒英雄漢,經營西域需要錢——哪——”又是“經營西域”,胡焰還故意把“錢”字還拖得很長很長!
淳于薊卻交待道,“三間客房地下,埋着六具北虜屍首,記得待風頭過去再移埋野外……”
“衆將也真討厭,將死人埋在吾客棧內!”沙荑嗔怪道,忽然又噗哧一聲笑了,“其實吾剛歸來,小廝便告吾咋夜之事!”淳于薊恍然大悟,原來這裡是權魚的“黑店”。怪不得咋夜店家反應那麼遲鈍,原來人家不過是演戲,故意給衆將留足了善後時間。
當天夜裡五更,小睡了一會的班超被班騶叫醒,漢使團衆刑卒與溫柯的粟賈胡駝隊,駝、馬已載上貨物,有的不耐煩地打着很響的噴嚏。班超親自將郭恂叫醒,郭恂拉開門正要發飆,見是一身胡服的班超,便將一腔憤怒嚥了回去。見院中駝隊正在整裝待發,還是大爲震驚。行程和衛護歸班超管,他雖然氣得渾身哆嗦,心裡惱怒班超不提前告知,但還是拖拖拉拉地整束完備。
田慮的前軍已經出發了,班超手一揮,這支龐大的駝隊悄然穿過寒冷的街道,在夜色中穿城而過,向南逶迤走去!
樓蘭城是個貿易之城,商賈們鬧騰了一晚,凌晨時分纔剛剛安靜下來。冷冷清清的街道上還沒有早行人,只有兩輛骯髒的掏糞車,一路清理着散發着燻人氣味的畜糞,糞倌低着頭無聲趕路。凌晨氣溫很低,除了戰馬偶爾打着響鼻或駱駝的嘶鳴聲,士卒們、商隊的僕從們均寂靜無聲地走着。
“睜開眼,喂,不準再睡……”四個小胡女還是四個孩子,她們根本未睡醒,迷迷頓頓地胡亂穿好衣衫便被甘英、劉奕仁強行拎上駱駝歪歪扭扭地坐着,並用氈毯包裹好小身子。可剛走出樓蘭城不久,其中兩人“嘩啦”一聲連人帶氈毯從高高的駝峰間栽了下來,重重地墩到地上,卻又躺在地上大睡了起來。這兩峰巨大的雙峰駝通人生,見小主人栽下便先屈肢然後臥倒在她們身旁。
甘英、劉奕仁無奈苦笑,只好又將二人抱到駝上,並將她們捆在氈裡用繩子固定在駝峰上。駱駝這才輕鬆地起身,趕上行軍隊列。
劉奕仁害怕伊蘭也來那麼一手,便跳到駝上讓伊蘭雙腿並擾側坐然後將其橫抱在懷中。伊蘭情緒低落,舒舒服服地坐着,又迷迷糊糊地便在劉奕仁懷抱中睡開了。金慄看在眼裡,見甘英一點動靜沒有便小聲地抱怨道,“幹嗎起這麼早?伊蘭翻了一晚上身,吾也根本沒睡好,真困哪……”
甘英聞言,明知道她在耍小心眼,只好也跳上駝將她瘐俏的小身子側坐着捂在懷中,又吻了一下她的氈帽對着耳朵小聲道,“汝小聲點,抱怨有屁用,”說着,還懲罰性地用右手在她肉肉的身體上貪婪地揉搓一頓,“老實再睡一會,北虜使團來了,吾使團得搶在胡人之前趕到驩泥城!”
“啊?”
一聽說匈奴人來了,金慄便緊張地擡起頭,四處看了一眼。可夜色茫茫,一團團樹叢黑黝黝的,前後只有駝馬踩在沙地上的沙沙聲。但金慄這一聲驚叫卻令四個小胡女睡意頓消,她們一個個伸着小腦袋偷聽着,東張西望,只到看到晦暗的光線下班超、淳于薊安然地騎行在隊伍的正中央,這才坦然縮進氈內繼續大睡!
出城向南,全是茂密的胡楊林、榆樹林和大片大片的農田,大團大團的鎖鎖木,零零落落的農舍分居於田野上。到餉間時,駝隊順利走到南河(注:即今車爾臣河)邊,幸好河水不深,駝馬安靜地渡過河。第三天晚上宿營前,前軍小隊的王艾策馬馳回中軍,“稟報司馬,前面商道邊現出打鬥痕跡,時間約在吾駝隊到來之前。田軍侯擔心沙荑有失……”
班超與淳于薊、胡焰、蒙榆策馬跟着王艾疾馳到前軍,只見駝道右側分明發生過一場劇烈廝殺。五座剛起的新墳,墳前地面上沙子內埋着幾把匈奴人的彎刀,中央兩把擺成了十字。這是平安的信號,是前出數十里的沙荑留下的。
胡焰、蒙榆等人在刀旁的沙土下刨了幾下,便露出十一具西域塞人屍首、一具于闐國漢人男子屍首。拂去傷口上粘着的沙子,其傷口、血跡分明還是新鮮的。蒙榆判斷,“這定是沙荑的人伏擊了焉澠夫人麾下的斥侯小隊,自己也陣亡五人!”
從樓蘭城至伊循城(注:即今米蘭綠洲),駝道也是官道。沿着南河畔這一段,金色的胡楊林、綠色的榆樹林和茂密的白草、蒿草、茅草均已經乾枯、密密匝匝,偶爾會有一座一座散落在河畔小小綠洲中的墾荒耕作或放牧的民居。今年西域氣溫低,但是閏三月,中原此時正是桃花盛開季節,可南河岸邊枝頭僅染點點新綠。
穿過南河後再越過一段百十里沙漠,傍晚時分,前方祁連山巍然屹立,山巔雲霧繚繞、氣象萬千,高山腳下突然出現一片巨大的綠洲--沙漠城池伊循城到了。走出沙漠進入綠洲時,衆將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伊循城離敦煌郡的陽關不過千餘里,此時的漢使團已經成功擺脫了圍追堵截奪得了先機。
所謂近鄉情怯,伊蘭的情緒卻越來越低落,自越過南河開始她便一直黯然垂淚!
著名的綠洲城池伊循城,就位於南山(注:兩漢時代,山北居民稱祁連山和阿爾金山、崑崙山等爲南山)之下。一望無際、一片蕭颯的農田,灰濛濛的天空,灰黃色調的大地和原野,遙遠處高高矗立的寺院,映入衆刑卒眼簾。站在已經沙化的綠洲邊緣,依然能聽到地下坎井的流水聲。但縱橫交錯的灌溉渠道多數已經荒蕪、廢棄,流沙正在侵蝕綠洲,農田邊緣已多被流沙覆蓋、掩護。
綠洲深處,林木茂盛,紅柳遍地,雜草叢生。十幾座高大的寺院,一座官署,掩映在綠蔭之中。綠洲四周,高大的烽燧已經廢置廢置,孤獨地矗立着。城池巨大,城牆失修,一片破敗、荒蕪景象。走在綠洲上,到處都能見到當年漢軍屯田的痕跡,前漢時的漢軍鄯善都尉府便是鄯善國曾經的王宮,現在已經變成伊循城官署和北匈奴賦監府。
駝隊走過官署,門楣上仍隱約可見“敦煌郡伊循都尉府”幾個隸書墨痕。成片的屯田漢軍房舍,均已倒塌,放眼所及一片片斷垣殘壁,景象蕭條淒涼!
破敗的村落,低矮破爛的民居,一座座依胡楊或槐樹而建的馬架子,四周以鎖鎖木、荊柳、紅柳、蘆葦編織成牆,冬季爲遮攔寒風而糊上的泥巴,已經大片大片脫落,如一塊塊瘡疤。吏民、徒附或奴隸們衣不遮體,赤足勞作,兒童多光着身子,與土狗一起隨商隊奔跑追逐。道路上、村落中,到處可見牛羊糞便,空氣中瀰漫着腐敗的氣味。
看着貧窮破敗、景象淒涼的伊循綠洲,郭恂是文人,見狀感慨不已,“前漢屯田城,何等繁華。今日鄯善廢都,何淪落至此?天上人間,壤宵之別……”
漢元鳳四年(前77年),傅介子刺殺樓蘭王安歸後立其子尉屠眷爲王,將其王城由羅布泊西岸的樓蘭城,遷往南岸的伊循城(注:即今若羌縣米蘭古城遺址)。應尉屠眷“要求”,漢軍先派一名司馬領四十名士卒在此屯田。後置敦煌郡伊循都尉鎮撫,並改其國名爲鄯善。
後伊循城成爲漢軍大規模屯田之所,人數最多時達一千餘人,開墾良田二萬五千餘畝,修建了茂密的灌溉體系,使伊循城成爲漢軍西域重要的後方基地之一。由於屯田戍卒多舉家而來,這座著名的屯田城,曾經是人口近萬人的繁華沙漠小城(注:今日米蘭遺址,已爲流沙覆蓋,令作者太息不已)。
鄯善國將王治搬遷至其屬國婼羌的驩泥城(注:前漢時稱扜泥城),漢廷又設置隸屬於敦煌郡的鄯善都尉府鎮撫。當時的伊循都尉和鄯善都尉,均是直轄於敦煌郡、食俸一千石的官員。鄯善也一直成爲漢朝的屬國,成爲前漢經營西域南道的重要基地。
天色已近傍晚,蒙榆將駝隊帶進城西一座大客棧棲身。
客棧是一個巨大的院落,是伊循城中最好的建築之一,比伊吾廬的雲中客棧、沙荑掌管的樓蘭城客棧都要闊綽得多了,顯示出店家在伊循城地位的不同凡響。正房是櫃房,櫃房後是四排數十間客房,兩邊是幾排當作庫房的廂房,與巨大的馬、駝棚。院中有兩座豪華氣派的木質天橋,凌空將兩側的廂房連接起來。而大院後面,則是一個稍小的院子,是主人的住所。
在客棧右前方約二三裡遠處,便是一座高大的寺院,其佛塔是伊循城最高的建築,巍峨矗立,氣勢奪人。蒙榆指着佛寺悄然向郭恂、班超稟報道,“此寺主持法師便是伊循州僧人會首領、法師菩達伐摩,這混蛋素親北匈奴,是伊循城首戶!”
衆人都想起了發現王陵的那個晚上胡焰曾經講過的那個紫玉髓的典故,華塗好奇地問道,“肖初月得手後,紫玉髓現在哪?法師豈不要氣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