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此時也正在糾結着、苦惱着,甚至是恐懼着。
既要確保于闐國能承受住呼衍獗的椎心泣血,又要暗渡陳倉,令漢使團能順利擺脫糾纏,鐗指疏勒國,再一次打呼衍獗一個出其不意,這難度確實太大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或許是謀慮還不周全存在漏洞,或許是哪個環節還隱藏着未想到的紕漏?這種發空、發虛的感覺令他恐懼。他的潛意識一向靈驗,從來百發百中,可此時他太需要睡眠了,腦袋陣陣眩暈,一時想不明白,不禁十分苦惱!
頭昏沉沉的,眼皮開始發重。他揉揉酸脹的雙目,無奈地將燭臺放到沙盤上,扭扭痠疼的肩膀和脖子,骨節間發出一陣“骨崩骨崩”的清脆響聲,輕嘆一聲後正準備進入室內睡下。忽然感覺背上陣陣涼颼颼的,猛然回首,卻見黑暗中紀蒿低着頭,正如一滴水一樣安靜地坐在他大案後的黑暗中。
“裝神弄鬼,嚇吾一跳——”馬上戰將,最怕背後被人盯着。班超不悅地斥道,“夜色已深,汝還有事?滾去挺屍罷!”
“切,殺人如麻,不信還怕鬼。”紀蒿低着頭,答非所問,又欲言又止,“秅娃兒已睡下,吾以爲……爲……”
按照拘愚人習俗,男人遠行,妻妾總是要好好送一下的。有的富貴人家男子出行時,妻妾還會安排專門用來侍寢的小婢同行。雖然兩人若即若離,可她畢竟頂着個“漢使夫人”頭銜,名義上總是夫妻,潛意識裡便覺得自己應做點什麼。
紀蒿有預感,班超與衆將閉門謀劃了這麼長時間,肯定有大動作。這一去不知經年累月,又不知要經歷多少兇險,她想用自己女人的溫柔慰藉一下那顆揹負着巨大壓力的心靈,那怕只說上幾句溫馨的話兒也心安。
可自己就是這麼不爭氣,下了半天決心,真正面對他時卻又尷尬無言,想好的話一句都說不出口了!
班超心事重重,對紀蒿的好意全未理會。山一般的睡意沉沉襲來令他搖搖欲墜,他的頭已經嗡嗡響。
將燭臺又端回案上,邊往帷幔後走邊叮囑道,“吾原想送汝與輜重隊去西夜國昆蘭處避戰,是汝自己充能,這倒好,廣德正巴不得呢……吾離西城後,遇事不要慌,要謀而後動。花拳繡腿的,不得充能親自上陣……”
話未說完,便走進自己臥房,關上門和衣轟然倒在榻上,連燭都懶得吹滅,便面朝上沉沉地睡去!
張成菩政變時,紀蒿曾被擄爲人質,班超將她救出後,她分明從班超的眼睛裡讀到關愛、眷顧甚至是後怕,當時讓她心裡感覺好溫暖好溫暖。可叛亂被鎮壓後,兩人的關係表面上又恢復到那種相敬如賓、若即若離的狀態,但在心理上還是近了一層,他從那時起便很少吼她了。
當然,這也歸功於她有絕招。商道、市尉府、漢苑這一大攤事被她調理得井井有條,大市紅紅火火,他也找不到吼的機會。
雖然又被他吼了一頓,甚至連譏帶諷的,還用了一個極不尊重人的“滾”字,似乎自己厚着臉皮主動送上門了人家根本不領情。但紀蒿並未記恨,她還是從中聽出了關愛、掛念、眷護,這就足夠了。再說,現在那還是賭氣和收拾他的時候啊,她還是輕手輕腳地跟在身後“滾”進他的臥房內。
見班超和衣仰面朝上在榻上便大睡開了,雙腿便懸在榻外,她倚着門框站了一會,班秉、班騶二將不見身影,她便鼓足勇氣輕輕地走過來坐在他的榻邊。
室外傳來呼呼的風聲,榻上的男人鼾聲如雷,她盯着他刀削一般的面龐,鼻子一酸,兩滴淚珠卻又不爭氣地滾落。以區區三十餘人微薄之力對抗呼衍獗十萬雄兵,左右着于闐和西域大局,眼前這個男人揹負的該是怎樣沉重的一座大山啊!
往常班秉、班騶應該侍候班超就寢,見紀蒿一直在班超室內,便悄然避開給他們創造條件。紀蒿咬咬牙,費力地將他的外衣扒去,脫下沉重的牛皮船靴,又爬上大榻,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小心翼翼地將他拽到榻中間。見班超依然沉沉睡着,她害怕將他弄醒了尷尬,便輕輕拉過氈毯將他蓋上。
接下來心裡一頓猶豫,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留,她靜靜地坐在他的腦袋邊努力讓自己的喘息平靜下來。聽着如雷的鼾聲,那股熟悉的強壯男人味兒,忽然一陣熱血上涌,差點要抱着他的腦袋親吻着他的額頭、大鼻子和厚厚的大嘴脣,但她到底未敢,她怕這個男人醒了會看賤自己。
“梆梆梆——崑崙在上,西城平安。遠離火種,莫忘防盜……”
外面隱隱傳來更夫敲三更的梆子聲和蒼老的呼號聲,雖然戰雲籠罩,但日子還在不緊不慢地過着。她看了一眼榻邊的沙漏,便輕輕地下榻,吹滅燭,帶上門,“滾”回自己屋內。
“掉一根汗毛,嘖嘖,吾不饒噢……”秅娃兒正在磨牙,眼睫毛上似乎掛着淚珠,還嘟嘟囔囔地說着夢話,好象是在警告、威脅阿兄旋耶扎羅不準掉一根汗毛。紀蒿抱膝坐在榻上,她終於控制住自己,一任淚水無聲地流下!
其實,紀蒿累得氣喘吁吁給他脫衣、扒靴、往榻上拽時,班超已經讓她弄醒了。尤其是她坐在他腦袋邊糾結時,他能感覺到她那圓潤挺翹的臀部便坐在他耳邊,那陣陣熟悉的幽香讓他心裡熱血在上涌,差一點就翻身而起將她就地正法。
但他什麼也未做。並非他在那一瞬間想到了鄧堯、馮菟,想到了皇帝與朝中的衆大臣們,想到了竇固和自己肩負的偉大使命……此時他體內血液已經在奔騰、燃燒,他卻努力讓自已閉着眼,裝成一付熟睡的樣兒,心裡在渴望着、等待着由她主動捅破隔在兩人之間的那層薄薄的細帛。
等紀蒿終於依依不捨地離開後,他心裡涌上一陣失落、落寞甚至後悔,那一瞬間腦中曾閃過破門而入再把她擄來的念頭。但他疲憊過甚,很快睡意再度襲來,他便再一次沉入夢鄉!
漢苑定策後,班超和漢使團整整三日一直呆在漢苑。但他卻不再接見於闐國君臣了,廣德爲一已之私便硬將紀蒿留下當“人質”,這讓班超心裡很不爽,總有一股想揍他一頓撒氣的感覺!
于闐國大軍已經就位,左軍和右軍兩座大營、西城都實行了戰時管治,綠洲上西城以北各部族舉族而動,牽着牛羊,帶着糧慄家當,車駝人擔,老老少少數萬人自發遷徙至西城和蛇山以北的戈壁灘上紮營避戰。
風聲越來越緊了,廣德與南耶夫妻二人每天都要坐車來漢苑一趟,稟報備戰進展,問候漢使團。只要見漢使團院中人聲鼎沸,于闐市尉府內也在有條不紊地運轉着,他們心裡便會踏實許多。
班超、胡焰等將再未露面,全部由“漢使夫人”紀蒿出面接待他們!
形勢瞬息萬變,黎繁的大軍並未順着于闐河大舉南下,由於吳英、錦孃的崑崙屯大張旗鼓地進入鷲巢,于闐國分明已經向鷲巢增兵,因此黎繁越過北河(注:即今塔里木河)後突然順着拘彌河古河道隱秘南下,驟然出兵奪取了黑沙城、圓沙城,佔領了黑沙城綠洲(注:即今達里亞博依綠洲)作爲前進基地。
黎繁並未控制消息,而是故意將被俘的黑沙城綠洲的于闐國吏民放了一部分出來,放任這些吏民逃回于闐國綠洲!
國相私來比晌午後親自來漢苑稟報軍情,但是他同樣僅見到了漢使夫人,他被告之“漢使團正在帳謀不見客”,於是他便向紀蒿稟報了黎繁大軍的反常動向。事都說完了,屁股卻安坐雙足上一動未動,手中端着耳杯沒話找話。
“國相定然有話說,有事請講?”紀蒿其實是在逐客了。
私來比老臉略現尷尬,手捋白鬚,“本相想等漢使帳謀完畢,有要事相商……”
紀蒿道,“國相有事便跟吾說可也,大使與胡軍侯咋日一夜沒睡,對着沙盤吵了一夜架呢,一時半會不會完。”
“也好也好——”私來比愣了一下,“這個……如黎繁掠西城,本相以爲,夫人應撤進西城,漢苑雖固,然地方太小……”
紀蒿道,“謝國相關愛,吾自有安排!”私來比聞言,再找不到理由賴在這了,只好起身告辭。
等私來比一離開漢苑,紀蒿迅速將黎繁動向稟報班超,並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和憂慮,“吾以爲黎繁是故意放出風聲,是故意吸引于闐注意。此時或皮山方向很快便會大兵壓境,應防範偷襲。鷲雕營一直未動,會不會被拖住了?”
班超頷首肯定了她的判斷,並當着紀蒿的面,下令漢苑軍侯庫左左菩率漢苑衛隊營悄然潛入沙漠。胡焰則給庫左左菩的任務說得十分明確,暗中巡哨黑沙城綠洲,“燒燬糧草,截道糧道。能戰則戰,不能戰則走。擾之即可,不能被黎繁咬住!”
胡焰去給庫左左菩的漢苑衛隊營送行,班超又令紀蒿向西夜國派出可靠信使,命國王薩莫克,如果莎車軍進逼于闐國,則“斷其糧道,令其自疲。待彼兵退,即縱兵追殺!”
驛使派出了,班超卻回首示意侍婢退出。天黑後班超即將帶漢使團啓程,現在堂內只剩下他們兩人,紀蒿見狀胸口“嘣嘣”跳將起來,耳朵、脖子開始發熱,她羞澀的深深低下頭,等待那一刻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