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二刻散堂,再過一會便是哺食之時,國王、王妃和于闐國衆將們可沒心思留在漢苑哺食,他們急急返回城內王宮再議。午後的堂議太多,形勢又那麼嚴峻,廣德要與衆臣、衆將再好好消化。
胡焰將尉遲千和旋耶扎羅、吳英和錦娘、庫左左菩五人留了下來,堂內已經暗了下來,侍婢、僕從們已經點起四座百鳥朝鳳樹形油燈,每座上面有十六盞獸膏燈,將崑崙堂照得如同白晝。
“大使,崑崙屯、鷲雕營到底怎麼打?”衆將很想知道謎底,他們圍着大沙盤議論紛紛。這幾位愛將只有錦娘最乖巧,平時敢在班超面前嘰嘰喳喳亂說話,見班超一直手扶沙盤,目光分明盯着沙盤上遙遠的疏勒國,便不解地問,吳英、尉遲千等將也都一齊看着班超。
班超一直在蹙眉思索着什麼,聞言卻答非所問地道,“鷲雕營、崑崙屯要做好打大仗、苦仗的準備!”說着向胡焰一呶嘴。
胡焰點點頭,便面色嚴峻地指着沙盤面授機宜,“此次大戰,非同尋常。呼衍獗重兵來犯,以于闐國力,敗則滅國,勝也只能是慘勝。于闐國能否死裡逃生,國兵能否求得慘勝,全看在座諸位了!”
說着,這個橫行西域十數年的斷耳賊恭恭敬敬地向幾位將領頷首,然後將兩個錦囊一一遞給尉遲千與吳英。
等尉遲千、吳英神情緊張地接過紫色繡花錦囊,他才又說道,“衆將切記吾下面的話:崑崙屯今日即從韓苑移防鷲巢,要多舉旌旗,大張旗鼓,聲勢浩大。鷲雕營在莎車人兵臨西皮水的當夜,記住,一定要待莎車人兵臨西皮水後,務於當夜子時悄然從皮山東移西城,再舉多頭火炬,大張旗鼓從西城北上鷲巢,擺出吾將重兵防守鷲巢之假象!”
“移防鷲巢之後呢?”旋耶扎羅問。
胡焰扭頭看着這個面孔稚嫩的少年大將,“至於移防鷲巢之後如何行動,此係天機,吾也不知。此番大戰,西城、西皮水大營、皮山城、鷲巢要塞四個要點將同時受攻,諸位切記:兩營匯合的當晚,要迅速打開錦囊,並由尉遲千爲主將、吳太公爲副將,置各要點於不顧,堅決依錦囊行事!”
錦娘對胡焰呈上笑容,“胡公透露一點唄,莫非要繞行自北向南攻擊黎繁?”
胡焰看一眼這個極善搞怪、作弄人的女俠,此時一雙鳳目分明做出一付乖巧、天真狀,象可愛的小姨子看姐夫。胡焰怒視其一眼,臉現凜然、決絕之色,“此事機密,事關重大,成敗在此一舉。不到鷲巢之前,敢擅看錦囊泄天機者——斬!”
此言一出,衆人也都一臉凜然,錦娘不敢討巧了!
說了半天,都沒庫左左菩什麼事,這個三十餘歲的將領立功心切,忍不住抱拳請戰道,“漢使、胡將軍,漢苑衛隊是否前出支持鷲巢或皮山?”
胡焰道,“漢使已有安排,漢苑衛隊營五百騎需抓緊整備,每人兩匹快騎,自帶十日糧秣、精料、淡水、帳蓬,需能在敵後絕地獨立作戰二十日以上。漢苑自今日起由國兵左軍訖耶部抽五百精騎警衛,由夫人侍衛陳隱任軍侯,負責保護夫人與市尉府安全!”
“末將遵令!”庫左左菩興奮得差點跳將起來。原來以爲自己還要坐冷板登呢,原來在漢使的大棋局上,衛隊五百騎是一支奇兵!
胡焰又叮囑道,“自今日起,鷲雕營、崑崙屯與漢苑衛隊營不受國王與大都尉節制,需嚴格按漢使令或漢使團錦囊內所藏軍令行事,一切臨機決斷。如遇國王或大都尉阻擋,倘若漢使團又不在西城……”胡焰說着,抱拳向紀蒿頷首,“夫人仍居漢苑或西城,可請夫人居中協調!”
“末將遵令!”衆將領命。
部署完畢,班超又留幾位愛將哺食。
食畢已經二更多天,月亮已經升起。尉遲千和旋耶扎羅拜別班超和紀蒿,連夜趕回皮山州前線。陳隱陪着秅娃兒送行,秅娃兒自己的馬兒不騎,卻坐到阿兄身前,一路嘰嘰喳喳、嘮嘮叨叨地叮囑着,旋耶扎羅則一一答應着。
月色如水,不遠處的蛇山在月光下影影綽綽。已經送到墨玉河邊了,旋耶扎羅下馬,將秅娃兒抱下馬,小丫頭卻嚶嚶地哭泣起來,她撲到阿兄懷中,撫摸着他的臉龐、頭盔、肩獸、護心鏡,依依不捨。
旋耶扎羅身着甲服,他無法蹲下便單膝跪地,高大的身軀將阿妹如嬰兒一般緊緊抱在懷中。稍頃,又扶着秅娃兒的小腦袋親吻她的臉蛋,最後讓她站好了,看着她的眸子道,“要聽夫人話,不準淘氣,不準掉眼淚,阿兄要汝天天笑,好不好?只要聽話,打完仗吾送汝一柄拍髀!”
“好,大兄說話算數!”秅娃兒使勁點點頭,抹把眼淚,便燦爛地笑起來,笑得很美。
“當然算數,小鬼頭!”旋耶扎羅給了她一個爆慄,這才站起身翻身上馬,與尉遲千一起與陳隱抱拳相別後,策馬過河而去。
秅娃兒一直看着阿兄遠去,只到尉遲千、旋耶扎羅和衛卒們的身影消失在一道高坎後,遙遠的地平線上只剩下大團大團迷濛的白霧,她才撥轉馬頭跟着陳隱返回漢苑。
哺食之後,按照吳英、錦娘性格,她們本想連夜返回自己營中。可爲人婦便得盡人事,紀蒿令她們第二日再返回大營,二女猶豫了一下,只好點頭答應。
第二天凌晨便返回自己營中,帶崑崙屯於午後轟轟烈烈地向鷲巢開撥。
紀蒿全程參與了漢苑定策,這是她第一次參加如此高規格的軍事會議。形勢嚴峻、于闐危急令她感到喘不過氣來,班超、胡焰將鷲雕營、崑崙屯與漢苑衛隊營緊緊抓在手中,雖然她不知道任務具體是什麼,但肯定是這次大戰佈局的最精妙處!
她悄然睨一眼那個黑臉男人,雖然一臉殺氣令人討厭,但此時看着卻分外可愛。敵情瞬息萬變,大戰又要降臨,于闐國生死未卜,可他卻不慌不忙,從容應對。粗脖頸上那鬥一般巨大的腦袋內彷彿有無窮智慧,玩心眼呼衍獗、焉澠根本就玩不過他!
雖然從她來到于闐加入漢使團起,班超便從沒拿正眼瞧過她,但當晚哺食後送別尉遲千、旋耶扎羅二將,又將胡焰和吳英、肖初月和錦娘兩對趕回去團聚後,她便也一言不發,果真象漢使夫人一樣,柔情似水、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給班超收拾起行囊。
她帶着侍婢們在班超臥房內忙碌着,將換洗襦衣、足衣、手服全部裝到一個制式牛皮囊中。又收拾好箭箙、小銅弩、強弩,尤其是箭箙內,整整挺滿十六支四棱箭。再將筆墨、簡刀、簡冊、羊皮或縑帛書籍等一一收拾到另一個牛皮囊中,還不忘揣上一包鹽茶、一包炒香瓜子和一包炒鹽菽、兩包精緻的焉耆香米糕點。
而此時室外廳內,班超與田慮、華塗、甘英、劉奕仁等屯長以上將領一直趴在沙盤之上推演着戰局。與往常帳議一樣,他們無休無止地議論着、爭吵着什麼,有時會激烈地爭吵一頓,甚至會囂張地罵幾句粗口,你來我往,各不相讓,誰都想說服別人,誰都覺得自己最正確。
聽着臥房外的爭吵聲,紀蒿卻露出會心的微笑,感到十分親切。
從來到于闐起,這半年來她已經習慣了聽衆獸們吵架、打架甚至是羣毆。每到帳議,必爭得面紅耳赤,最厲害時有驚天動地之感。可只要最後班超、淳于薊、胡焰、蒙榆四人有一個一說話了,這羣或威震敵膽殺人如麻、或曾臭名遠揚十惡不赦的強人豪傑們,便頓時便會規矩起來,鴉雀無聲。
秅娃兒回來了,四處一看不見夫人,便直奔自己與紀蒿的臥房。走過沙盤邊時,那雙躲躲藏藏的淚眼還是讓中軍屯長鬍柏看到了,他一把捉住小丫頭,“嘖嘖嘖,說好的哭了要受罰,小東西到底還是流眼淚了,汝說怎麼辦罷?”
“別罰了罷,吾……心裡難受……”秅娃兒可憐巴巴地老實承認,眼裡卻又噙滿了淚。
胡柏心裡黯然,他蹲下擁抱了這個小人兒,還拍拍她的背鼓勵她,最後給了她一個爆慄,“不罰了不罰了,快去罷,夫人在漢使房內拾掇呢!”
看着秅娃兒瘦小的背影,華塗心裡陣陣不忍,憂慮道,“大使,吾……最擔心的還是西城。廣德似已喪膽,身爲國王,聞敵情臉竟然先白了,國兵這仗還怎麼打?西城一破,夫人怎麼辦……”
田慮恨恨地道,“狗日的廣德老滑頭,恨不得司馬留在西城給他當護國使節呢。司馬,使團是否留一個小隊在漢苑,以提振國兵士氣?末將願率前軍留下,必保西城無虞、夫人平安,待大戰過後,吾定進入疏勒國追趕上大使……”
“唉——不能自亂方寸……”屯長甘英卻長嘆一聲,“倘若別部在,何至如此倉皇!吾以爲,勿變大使陳謀,出疏勒國是大局。于闐已然新生,圍欄中養不出駿馬,窩巢內長不出雄鷹,娃兒總得自己長大,哪怕摔些跟斗,吃些苦頭。只要鷲雕營、崑崙屯得手,于闐人定能死裡逃生!”
在漢使團屯長一級衆將中,甘英有勇有謀、厚重吶言,卻一向以有大局觀而深受班超信賴,是屯長中少有的能獨擋一面的戰將。
“崇蘭所言有理……”田慮揮一下大手,衆將也就不爭了。中軍是華塗負責,此時他又對着四周揮揮手,令衆侍婢僕從退下歇息。帳議則繼續進行,只到夜已經三更時分,衆將才一一退下。
班超本想也去睡,忽然又趴在沙盤上用木尺量了一下西城至且末國之間的距離。林曾已經離開鄯善國王治驩泥城正在奔赴于闐國西城的路上,大戰之前趕到西城應該不成問題。他吹熄百鳥朝鳳燈上的一盞盞獸膏燈,偌大的崑崙堂內迅速暗了下來,只有他大案上燭光跳躍着,四牆上小小的夜燈籠散發着柔和的紅光。
心裡感到還是一陣陣發空,班超便回身端起案上的燭臺又來到沙盤前。
其實紀蒿此時便站在帷幔後,她正在緊張地糾結着。堂中這個男人的掙扎她全看在眼裡,咬咬牙便輕輕走到班超的大案後無聲地坐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