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薊和蒙榆、田寰收斂了枇冉與圪鬻二將屍首,州兵幾乎全軍陣亡,僅剩下十七人能戰,但已人人帶傷。城內吏民僅有十餘人活了下來。千五百餘具屍首整齊擺放在城西沙地上,何其慘烈,士卒、吏民無不悲傷痛哭!
雖然已是午後申時將盡之時,但七月流火,天氣依然十分炎熱。無法準備這麼多棺材,淳于薊只能用棺木收斂枇冉、圪鬻、碣石老酋長與數十人,其餘殉國英烈只能裹着厚厚的氈毯下葬。
在赤水河畔安葬完陣亡人員,剩下的士卒與吏民全部聚集到大漢副使淳于薊面前。令淳于薊難以想象的是,這渾身是血的十七個州兵士卒,在隊率甘偄率領下依然虎虎生威。而東北疏勒州數十名官員多數戰死,只剩下戶監陶壚一人。
大敵當前,東北疏勒州官員、國兵衝在最前面,無一畏死,大氣如虹!
隊率甘偄、戶監陶壚都是碣石部族人,也是原碣石國的戰士。碣石部族近三百人,老酋長率領他們與聯軍戰至最後一刻,在激烈的巷戰中全部陣亡。此時曾經的碣石國已經只剩下他們二人與五名來自碣石部族的州兵。
城池周邊各村落剩下的人,也都聚集到城西。在一派悲傷的氣氛中,淳于薊站在一輛牛車上,聲音哽咽、滿含熱淚地道,“龜茲人、焉耆人、姑墨人驟然來襲,勢已危殆,東北疏勒州吏民無一貪生怕死,州長、州尉、碣石族老酋長以下千五百餘殉國,然赤河城卻傲然屹立、巋然不動,令本副使感佩不已……”
說着,淳于薊再也說不下去了,躬身向圍攏在他周圍的吏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努力平靜了一下情緒,他才又道,“呼衍獗想撲滅東北疏勒州是癡心妄想,赤河城忙於夏收疏於防範令吾痛惜。本副使令,以戶監陶壚爲州長,隊率甘偄爲州尉,商尉府將全力支持東北疏勒州重整家園。要迅速重修城池,重建州兵。赤河城離敵最近,從今日始,疏勒軍將遣將助防強敵!”
最後,他握拳高聲呼道,“務要吸取輕敵教訓,只要吏民同心,匈奴人、龜茲人、焉耆人、姑墨人、溫宿人,想滅吾東北疏勒州,相滅吾疏勒國,便是做夢!”
城下吏民們齊聲銘誓,“願隨漢使,重整家園,重修城池,保衛疏勒!”
在激勵士氣的同時,淳于薊及時指出了赤河城疏於防範、倉促應戰,也是大戰失敗的重要原因。血的教訓,令吏民們警醒。
班超當天夜裡便帶着班秉、班騶、權魚、寒菸親自趕了過來,他在淳于薊、田寰陪同下仔細巡視了戰場,連堅強不屈的赤河城吏民都未來得及接見,便又在天明前啓程,匆匆趕回盤橐城。田寰也率兵返回了勒丘城。而權魚、寒菸則在赤河城盤桓了十數日,調撥物資錢糧,幫助東北疏勒州重築城池,招募州兵,安撫吏民!
班超下疏勒後首戰慘敗,官民一戰死傷千五百餘人,赤河城被屠城!
回到盤橐城已是第二天午後,在丹蝶苑蔥嶺堂內,班超趴在沙盤邊整整半天未說話。他在深深地自責、痛惜,以赤河城之固,如果派出疏勒軍一個營守護赤河城,呼衍獗僅僅派出五千騎絕難在四天內破城。
但衆將卻不這麼看,樑寶麟代表衆將道,“大使不必通過,疏勒軍新成,且僅有四千人。呼衍獗手握重兵,疏勒軍以盤橐城爲中心並沒有錯!攻擊赤河,僅有五千卒,這或爲試探,或想隱藏更大陰謀!”
衆將的話令班超迅速警醒,此時不是自責的時候。赤河大戰僅是序幕,呼衍獗真正盯住的目標是哪裡,漢使團該何策應對,這纔是當務之急!
國王與貴族、大臣們聞班超已從赤河城返回盤橐並歸漢使府,便一起來到漢使府打探消息。卻見丹蝶苑井井有條與尋常無異,小姑、寡婦二犬坐在班超案側,冷漠地看着衆人。而漢大使班超正一一派出驛吏,對各城通報赤河城戰況:
“赤河城驟遭敵襲,枇冉與圪鬻以下千五百吏民陣亡。漢副使淳于將軍率軍馳援,終於擊退龜茲、焉耆、姑墨、溫宿聯軍。小小赤河,擋敵五千騎數日強攻,龜茲人慾圖疏勒已難於上青天。本使傳令各國、各州、各城,務要派出巡哨、遊騎、斥侯百里以上,整繕城池、烽燧,謹慎防守,防止再出現類似事件!”
驛吏們迅速一一衝出盤橐城,將漢使令傳到各國、各州!
國王忠與貴族、衆臣們一直呆在堂下,只到班超忙完這才戰戰兢兢地上堂,國王才面向班超痛惜地道,“漢使……一戰亡千五百餘人,疏勒國舉國不足二萬人哪……”
“國王請入坐!”
班超國王與貴族此時最想知道什麼,等國王在側案坐定,才說道,“此戰東北疏勒州傷亡慘重,可呼衍獗聯軍卻亡一千餘百戰精卒,勝敗得失一目瞭然。區區赤河小城,即能擋龜茲、焉耆精騎五千餘數日強襲,今日疏勒國已非舊時!”話鋒一轉問道,“國王以爲,此戰之後,當如何防守赤河城?”
國王忠與衆貴族顯然畏龜茲人如虎,他戰戰兢兢地道,“東北疏勒州離尉頭國太近,孤懸國之東北,此戰過後生口僅剩七百餘人,故本王與衆官商議後以爲,是否……是否暫且撤回疏勒州,待國力漸強後再重建赤河城?”
“……”班超並未回答。
國王忠見班超面無表情,便不敢再說。
十餘年前,疏勒國被北匈奴西域都尉呼衍獗率軍滅國,王族幾被屠殺殆盡。前年疏勒國再遭龜茲滅國,併成爲龜茲國附庸,盤橐城再被屠城。今日的疏勒人,並未從失敗、恐懼的心態中走出來。班超知道,想讓疏勒人昂起頭顱,需要的是一場觸及靈魂的勝利,此時實在是急不得!
但站立一邊的衆將臉都氣得變形,田慮怒斥道,“國王好大方,龜茲人攻赤河城,吾便棄一州。他日匈奴人攻盤橐,國王與衆貴族莫非也要棄疏勒國?!”
田慮單槍匹馬縛兜題、下疏勒國,在疏勒國民間廣爲傳頌,疏勒國貴族無不畏其如虎。此時,聽田慮搶白一頓,衆貴族與國王無人敢回話!
國王忠與衆貴族被噎得無言,忠沉呤一下即咬牙表態道,“本王斷不離盤橐城一步,誓與王城共存亡,此志堅定不移!大戰將起,疏勒國定然上下一心,同仇敵愾,按照大使調度戰敗匈奴人、龜茲人!”
“國王所言,正合吾意。”班超道,“現在當務之急是重整東北疏勒州,需徙一批吏民至赤河城!”
“大使所言正是——”國王忠道,“所謂人亡政息,欲守赤河,關鍵在生口。東疏勒州、無屠國,有墾荒遊民千八百餘人。小王以爲,當徙此兩地部分墾民至東北疏勒州!”
班超一錘定音,“國王此策甚好,凡願移東北疏勒州墾民,三年免賦租,由商尉府每戶給一千錢遷徙之資!”
西域各國民間主要以牛馬駝羊爲“貨幣”,實質主要是以貨易貨,一千五銖錢對下層吏民、尤其對一貧如洗的遊民而言,可不是小數目!
國王與衆臣心事重重地返回王宮去了,班超則與衆將圍到沙盤邊繼續堂議,呼衍獗驟然出兵赤河城,打一拳卻縮了回去,漢使團必須準確判斷呼衍獗真正作戰意圖和方向,這是致勝的基礎!
等幾日後淳于薊、權魚、寒菸從赤河城歸來,漢使團已經基本判明呼衍獗打法,即密謀、籌劃半年,這一次呼衍獗是欲一戰而取于闐國、疏勒國,最後再徹底解決南道問題。但在於闐國、疏勒國兩個戰略目標中,攻擊的真正方向和次序,班超據現有情報還無法判斷。
因此他隱忍着,他在急等胡焰從敵後歸來!
又是五日後,胡焰的斥侯小隊才通過北山(注;即南天山),隱秘穿越溫宿國和尉頭谷叢林,並輾轉經過北嶺城的叢林山地,才返回盤橐城漢使府。
正是在這要命的幾天內,盤橐城內已經風聲鶴唳,一夕三驚,驚慌失措的氣氛籠罩着每一條街道。城內和四周一大批貴族已經已經收拾細軟,舉族絡繹不絕地逃向通向蔥嶺以西的烏即州,隨時準備通過休循谷、鳥飛谷逃向西邊的大宛國。紛囂的失敗氣氛下,盤橐城內國民扶老攜幼,也紛紛逃向鄉下躲避戰火。
焉澠一番成功的戰前運作,完全掩藏了戰略意圖,令斷耳老賊胡焰遣羞。這一次,他派出斥候小隊進入北道諸國,激活了所有潛藏在敵後的潛伏斥侯,到底功夫不負有心人,還是讓他找到了呼衍獗夫婦的蹤跡。
“司馬,呼衍獗在尉頭小城擺着前哨約千騎,又親自率三萬餘大軍駐姑墨南城外大營,隨時都能南下。且內外防守有度,吾軍暫且找不到戰機。以呼衍獗之能,以焉澠夫人之奸詐,手握數萬重兵,勞師遠來動引而不發,其形詭異,似在等待一個戰機!”
“能肯定呼衍獗在軍中?”淳于薊也聽出胡焰話中之義。
“肯定——”胡焰莊重點頭,十分肯定地道,“呼衍獗與焉澠均在姑墨王城外南大營中,雖然隱藏較嚴密,但吾隱藏在龜茲、焉耆國兵中的兩路斥侯均親眼所見,不會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