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陰沉的夜色下,樹影黑漆漆的,像是一個個可怕的鬼影在飄拂遊動,萬籟寂靜無聲,偶爾有風吹刮樹梢的吱呀聲。
屋子裡的燭火昏暗至極,照得帳幔泛出青黃之色,紫檀木的傢俱嚴肅沉靜。
“今兒的燭火怎麼這麼暗,挑得亮一些。”董老太太歪在迎枕上,有氣無力的抱怨着,她不喜黑暗,便是晚上睡覺都要點着明亮的燈。
杜姨娘聞言,拔下頭上的簪子輕輕撥了撥蠟燭,屋子裡似乎稍微亮堂了一點,她轉身看着窗外道:“這幾日月色不好,顯得比平時更黑些。已經戌時正了,老太太安歇了吧。”
董老太太隨着杜姨娘的視線看過去,還有一扇窗不曾關上,恰好正對着一棵石榴樹。不免說道:“將窗戶關了吧,一眼看着那黑漆漆的樹杈,怪怕的。”
杜姨娘忙上前關了窗,一面恨恨說道:“那幾個小蹄子,不過叫她們去瞧瞧二少爺歇息了沒有,竟去了這麼久,就會偷懶,不知伺候着主子,改明兒要好生教訓一頓。”
“行了,明兒再說吧。你先伺候我歇了,別等她們了,還不知幾時能迴轉過來呢。”老太太一生病,心情就不好,脾氣比往日更大些。
杜姨娘無法,只得親自服侍老太太安歇了,自己歪在美人榻上打盹。誰知不過一小會兒,兩人居然都睡着了。
幾個丫鬟回來,見二人都睡了,忙壓低了腳步聲,悄悄退了出去,到了隔壁屋裡守夜。
亥初一刻左右,竟是連丫鬟都昏昏欲睡不知所覺了。
原先杜姨娘關上的那面窗戶不知怎生被風吹開了,發出呼喇的聲響。
老太太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臉上爬,嚇得朦朧驚醒,身子坐了起來,剛想喚人,誰知卻見窗戶口飄然而進一個黑影,接着又是兩個略顯矮小些的影子。
她慌得當即大叫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剛睡醒喉頭發乾,只是發出了輕微而壓抑的哼哼聲,連杜姨娘都不曾被叫醒。
“夫人,爲夫來看你了,你不高興嗎?”低沉的聲音從較高些的黑影處傳來,他的身影彷佛在飄動,慢慢靠近牀前,老太太嚇得抱了被子後退,被擠到了牀角里。
隨着人影的移進,她隱隱約約有幾分辨認出來,清瘦的臉龐,二寸來長的鬍鬚,雪白的膚色,一雙眼睛冷酷而冰冷,這像極了活着時的老太爺。
“你……你怎麼,怎麼來了?”老太太哆哆嗦嗦的,她病得有點糊塗,記憶中老太爺好像沒了,又好像還在。
黑影穿着一身烏黑寬大的袍子,頭髮散開,他的嘴脣似乎並沒有動,可是老太太明明白白聽到他在說話:“夫人,爲夫許久不見你,在地府裡日夜念着你啊,這次跟閻王告了假,他準我來帶你走呢。夫人,咱們終於可以團聚了。”黑影說着在牀沿坐了下來,伸出一支雪白瘦削的手摸向老太太。
老太太嚇得身子蜷縮成一團,拼命大叫:“不要,不要過來。老太爺,你已經是地府的人了,我,我還在陽間呢,你快回去吧。”她雙腳踢着,不讓黑影靠前。
黑影倒是沒有再向前,只是冷笑出聲:“夫人,你莫非病傻了,你難道忘了你也已經到了陰曹地府,我可是特地來接你的啊。來,跟我走吧,閻王說你生前做了惡事,本來要下十八層地獄的。看在我給你求情的份上,勉強饒了你,只是免不了要在油鍋上走一圈,放心,只要你小心謹慎些,不會掉下去的。來吧,我們走。”
他說完,再次向老太太伸出了手,大有爬上牀要把老太太拉走的架勢。
“不要,來人呢,救命啊。老太爺,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求求你放了我吧,別帶我走。”老太太一想到自己掉進了燒得滾熱的油鍋,就全身冒冷汗,大哭起來。
“夫人,你不想與我團圓嗎?我好不容易和閻王求來的機會呢,你若不跟我走,就要下十八層地獄的,除非……”黑影面無表情,似乎全身冒着寒氣。
老太太覺得自己快瘋了,當她聽到最後一個除非的時候,彷佛抓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瘋狂地哭叫起來:“除非什麼?老太爺,求你了,救救我吧,我們好歹夫妻一場,我爲你生兒育女的,你難道眼睜睜看着我被下油鍋嗎?”
黑影發出刺骨的冷笑聲,雙眼凌厲似劍,生生刺向老太太:“夫妻一場?呵呵,夫人,你不覺得可笑嗎?你自己說,你進門這些年,我可曾虧待過你?而你呢,你都做了什麼,你揹着我是怎麼對待我們董家子嗣的,嗯?”那個嗯字彷佛是從地獄裡冒出來的,帶着無盡的冰冷。
老太太心中狂跳,她對董家子嗣,也只有風荷母女一件事啊,可那不能怪她啊,是老太爺心太狠了,要把與她作對的母女供成佛一樣的,待她老了她還有什麼好日子過啊。那件事情隱秘至極,老太爺怎麼會知道?不可能,不可能。她驚恐地瞪向老太爺,想要尋求答案。
黑影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呵呵笑道:“夫人,莫非你以爲做得人不知就行了,那也要看看鬼知不知道啊。爲夫就實話告訴你吧,咱們每一個人在陽間做過的事,地府的人都清清楚楚看着呢,都會在每個人的命理薄上記着呢。等你死了,下了地獄,就會按你在陽間的作爲一一懲罰呢。
夫人,來,爲夫帶你認識一個人,這個,你還記得吧,他是當年的劉太醫啊,夫人想起來嗎?劉太醫一生治病救人,本來有八十年陽壽好活的,可惜他不該做出陷害無辜之人那樣的事,生生被減去二十年陽壽,上個月也來地府報道了。就等夫人跟我們一塊兒去,好把此事了結了呢。夫人,咱們走吧。”黑影一面說着,一面指向身後一個作男子打扮的老頭,那老頭渾身黑袍染了鮮豔的血跡,瞧着恐怖至極。
老太太先前只顧看着老太爺,並沒注意到後頭的兩個人,這回順着老太爺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正對上一雙滿腔怨恨的眸子。那個叫劉太醫的人,惡狠狠地對老太太啐道:“要不是你,老夫還有二十年陽壽呢,都是你逼我的,是你逼着我說董夫人不是早產的。老夫一輩子救人無數,一生清白就毀在你這個惡婦手裡了,你親自陷害自己家的嫡親子嗣,罪名只會比我更重十倍,哼。”
“啊”,老太太發瘋般得大叫起來,對着老太爺磕起頭來,嘴裡胡亂說道:“老太爺,求求你了,你救救我吧。我真的是鬼迷了心竅,我不是存心陷害曲氏的,老太爺,看在她們母女如今完好的份上,你饒了我吧。我一定給你請高僧來超度,老太爺。”
也不知何時,杜姨娘已經醒來了,昏昏沉沉看着眼前這詭異的一幕,頭腦漸漸清醒過來,大叫出聲。她猛地從榻上坐起來,衝門口奔去,誰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撲通摔倒在地上,她欲要爬起來,卻見眼前出現一隻白色繡着殷紅血跡的鞋子。她當即擡起頭來,看見一個頭發凌亂、衣衫襤褸,臉色掛着血水的老太婆,仇恨得盯着她。
“杜姨娘,你可還記得我,你要是忘了,我就提醒提醒你。你看看,我身上的傷,我胸膛是被你命人刺穿的,你要挾我冤枉董夫人,隨後又命人暗殺我,你真是好狠的心呢。”老太婆正是穩婆,一開始杜姨娘也未認出來,當聽她說到冤枉暗殺時,慢慢記了起來。
可她還存着三分僥倖,矢口否認:“我不認識你,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不要冤枉好人。”
穩婆一聽,指了指牀上被嚇得魂飛魄散的老太太,冷笑道:“姨娘,你看看你們老夫人,難不成你也要成了她那副樣子才肯承認嗎?告訴你吧,這種事,你老老實實認了還能少受些罪,不然不但你不得好結果,還會連累你的子女呢,報應會報到他們身上的。”
聞言,杜姨娘渾身顫抖,癱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穩婆又添了一把火,哈哈笑道:“做父母的幹了壞事,兒女總要跟着受罪的。算起來,小少爺是逃不了一個被挖心的下場了,二小姐,嘻嘻,我不說你也能明白的。”
杜姨娘徹底崩潰,胡亂磕頭,口裡把什麼話兒都說了出來,也承認了自己的罪名。
“砰”的一聲,門被推開,明亮的燭火將屋子裡照得有如白晝,董老爺踉蹌得走了進來,不可置信地看着牀上和地上一齊磕頭的他的母親姨娘。
老太太見了董老爺進來,以爲他是來告別的,哭道:“長鬆啊,你快替母親求求你父親吧,母親知道錯了,是母親看曲氏不順眼故意陷害她的,母親一時作孽沒有想到後果會這麼嚴重啊,長鬆。”
董老爺整個身子劇烈搖了搖,杭天曜怕他打擊太大,忙上前攙住了他,扶着他坐在了椅子上,身後跟着滿臉是淚的董夫人,左右是風荷與震驚不已的華辰。
三個鬼影見此,紛紛退了下來,整齊得跪在地上。杭天曜輕輕揮揮手,扮演老太爺的人行了一禮退了下去,太醫和穩婆知道他們有罪,不敢輕易起來,只是跪着聽候處置。
老太太與杜姨娘見此,有點不明所以,加上房中透亮,心神漸漸回籠過來,怔怔得看着眼前這一切。
董老爺痛心疾首,看着老太太的目光明顯帶了冷意,半日後終於擠出幾個字來:“老太太,你爲何要如此做,她們都是你嫡親的兒媳婦孫女啊,你怎麼狠得下心,你是想斷了我們董家的血脈嗎?”
老太太之前生了病,身上發熱有點迷糊,加上被那場景一嚇,魂魄不全,才被幾句話詐了出來,此時卻有些反應過來,真是又悔又恨,希圖再挽回一下。她忙哭道:“長鬆啊,你不要聽錯了,我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來呢,都是他們逼我說的,我不敢不說啊,其實我真的什麼都沒做過呢。”
若說董老爺先前還有幾分母子情誼的話,這會子就連最後那一點點情分都被消磨掉了,都到這份上了老太太還不肯承認錯誤,她到底想要怎樣呢,毀了董家才甘心嗎?
“老太太,我念着你生養了我,凡事孝順你。你對清芷心有不滿我是明白的,但想來你也不過是不喜她而已,我實在沒料到你居然會恨她到這個地步。她自進府,從不曾有違揹你之處,你爲何就這般恨她呢,甚至連累了我們董家的子嗣。是不是你要我按着老太爺的遺囑休了你,你才滿意啊。”親生的母親爲了一己之私陷害自己妻子兒女,瞞着自己十幾年,那種悔恨那種痛苦只有董老爺自己能夠體會了。
而他更不能原諒的是自己,是自己的不信任才造成了悲劇的發生,倘若他全心信任董夫人,也許他們夫妻就不會走到那一步,他也不會失去自己的親生女兒。他恨自己,卻不知該如何挽回彌補,或者明知無從挽回,便愈加怨恨幕後的人,他的母親。
聽到被休那句,老太太徹底被激怒了,她這一輩子,進了董家門,就不曾得到過夫君一天的愛憐,甚至拿休書威脅她。她重重錘了一記牀,恨恨說道:“休了我,憑什麼,我犯了七出中哪一條?你與你的父親一樣,都被一個女人迷昏了頭,我就不懂她們曲家女人有什麼好的。
我替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憑什麼我只要稍稍表示出一點對曲家對媳婦的不滿,就那樣對我,我在董家苦熬了幾十年難道還及不上她嗎?那個女人,早已背棄了他們之間的過往,轉頭另嫁高門了,可你的父親呢,他那麼沒出息,還一心一意念着,事事幫着她,到最後還要把她的女兒弄進門來堵我的心。
我憑什麼要喜歡她,我一看到她那狐媚的樣子,我就氣不打一處來。而你呢,你比你父親還要沒出息,捧着她當個寶,恨不得把整個董家都貼了她們曲家纔好。我偶爾說她一兩句不好,你就搶白我,你可是我生得,辛辛苦苦拉扯大,你就爲個女人頂撞我,排斥我,你說,你這是孝順的好兒子嗎?哼,你們父子倆一樣,都是糊塗透頂的人。”
這些年來,老太太尋不到機會發泄心中積攢了幾十年的妒火、怒火,今兒總算能一股腦兒都倒出來,心中滿意得很。
董老爺驚愕得看着自己孝順恭敬了一輩子的母親,他幾乎不能接受自己母親會是這樣一個人,爲了幾十年前一丁點恩怨就記恨一輩子,不惜陷害董家骨肉來達到她心中的目的。他不能相信自己母親會是這樣一個惡毒的女人,這個詞,他連想都不敢往母親身上想,卻不得不想起來。
他不知與她們說話還有什麼意思,他太累了,幸福美滿的生活被親生母親斷送,還差點失去自己這輩子最愛的兩個人。而他,同樣不能原諒自己。
他顫顫巍巍站起來,轉過身,緩緩說道:“老太太,從今往後,你就去佛堂爲父親祈福吧,希望他老人家能原諒你的所作所爲。杜姨娘,你自己選一種死法吧。”說完,他強撐着邁開腳,不敢去看旁邊的董夫人母女一眼。這一切,太沉重,他承受不起。
一邊是他的妻女,一邊是他的生母,他如何衡量呢?他不能真的依照父親生前的遺囑休了生母,那樣的事他一個做兒子的做不出來,以老太太的年紀被休怕是連孃家都容不下她,要她一個人流落街頭不成?何況老太太身上是二品的誥命,休了她總是要有一個合理的藉口的,卻不能翻出這件事來,那樣對董家會是致命的打擊。董老爺不在乎自己會貶官,但他不能害了兒女,華辰的官路剛剛開始,風荷在杭家不能遭人詬病,董家不容許傳出那樣的名聲來,那樣又如何對得起先人呢。
杜姨娘啊的大哭起來,死命抱着董老爺的腿求饒:“老爺,我伺候了你十幾年,你不看在我的面上,也看在兒女的面上啊,我知道錯了,我以後一定做牛做馬服侍夫人,求你饒我一命吧。我以後都改,我再也不敢了。”
杜姨娘是真的怕了,她心裡清楚,雖然董老爺這些年待她不錯,但那完全是因爲心裡惱恨董夫人才對她好一些的,其實董老爺對她壓根沒有多少情分。所以,她只能搬出兒女來,好歹她還爲董家生了兩兒一女呢,其中一個兒子還當了官,她不信董老爺會不看兒女的面,真的賜死了她。
“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你想想,你進了我的門,我又沒有虧待過你,誰知你這婦人蛇蠍心腸,陷害正室夫人,你不死,或者還想連累兒女嗎?”董老爺說不出的厭惡,尤其厭惡自己,他跟這個惡毒恐怖的女人同牀共枕了十來年,甚至與她生兒育女,一想到這,他就噁心得想吐。
他拼命踢了杜姨娘一下,抽出腳繼續往前走。
全本推薦:、、、、、、、、、
最新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