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兩百年間,佛教在大晉悄然興起,許多皇室成員和士族子弟全都篤信佛教,建康也興建了許許多多佛寺庵堂。這念慈庵是名氣最大的一座庵堂。因爲它接受皇家供奉,大晉的皇帝去世後,沒有養育子嗣的妃嬪便按例到念慈庵去做居士,青燈古佛,寂寥一生。
既然是皇家庵堂,主持當然更是了不得,玉林大師經常給宮裡的太后、皇后講經。現在已經很少在外頭走動,等閒的人家根本就請不到這尊大佛。周家在建康算不得第一流的門閥世家,沈沅鈺的外祖母喬氏能和她相熟也算是異數了。
賈嬤嬤神色一動:“是有這麼回事,三小姐的意思是?”
沈沅鈺道:“上回母親被老太太逼着搬去了燕然居,我聽說來長樂堂看風水的靜寧師太就是玉林大師的弟子!”
賈嬤嬤反應過來:“您的意思是把玉林師太請到府裡來,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沈沅鈺笑道:“若是這般容易,又怎麼能逼着老太太發話請母親搬回長樂堂?”
賈嬤嬤連忙問道:“小姐有何打算?”
沈沅鈺道:“今天請嬤嬤過來,就是想讓嬤嬤送個信兒給大舅母,就說母親想她了,請她得空過來一趟!”
第二天,長樂堂傳出消息說沈沅鈺又病了!折騰了一個晚上,一大早長樂堂的丫鬟就匆匆稟到了大老爺那裡,大老爺立刻派了朱管事去請建康城內的坐館的名醫到府來給沈沅鈺診治。
顧氏聽說了不由暗罵了一聲“這個不消停的賤婢”。派了一個嬤嬤到長樂堂查看。嬤嬤回來稟報說三小姐眼底青紫,嘴脣發烏,精神萎靡不振,看上去不像是裝病。顧氏也就丟開了手。
又過了一天,沈沅鈺的大舅母林氏帶着七表哥周鴻遠來探望周氏母女。湖陽郡主聽見門房的稟報,只叫一個管事媳婦到二門迎接,十分怠慢,可週家畢竟只是一個“丙姓”的三等家族,湖陽郡主就是這樣怠慢,他們也挑不出禮來。
沈家的老太君已經久不見外客,林氏就帶着兒子先去拜見了沈家的長輩顧氏,然後才被周氏的丫鬟引着到了燕然居。
因爲門第相差巨大,周家又都是些心高氣傲之輩,到了沈家只有遭受白眼的份,所以這些年來周氏與幾個哥哥家裡走動得並不算多。
等林氏到了燕然居看見小姑子和外甥女母女兩個擠在這麼小的一個一進的小宅子裡也不由得心中大怒。
周氏老太爺這一輩,生了五個兒子,就只得了周氏這麼一個女兒,從小就像眼珠子一樣呵護着周氏,林氏比周氏大了整整十五歲,一直把她當成女兒一樣看待教養。
沒想到她在周家像個寶,嫁過來卻像是一棵草,林氏是怎麼想怎麼覺着意難平,當即就拍了桌子:“你身爲大房太太,也是他們沈家明媒正娶的,憑什麼空着正房不讓你住,讓你和女兒在這樣一個小院子裡擠,我回去就和你的幾位哥哥說說,讓他們上門和沈家說道說道,就算他沈家隸屬‘僑四姓’,也不能不講道理!”
周氏和賈嬤嬤磨破了嘴皮子才把林氏勸得勉強消了氣。長樂堂派來請林氏過去的丫鬟也到了。
林氏不由得更爲生氣,沈沅鈺討厭外家門第低下她知道。她曾不止一次地讓她這個舅母下不來臺,從前林氏念着她年紀小不懂事,不願意和她計較。可現在她把自己的母親和妹妹扔到這麼個簡陋的院子裡,自己卻住着長樂堂的正房,周氏怎麼生了個這麼不孝的東西?
林氏生氣地道:“那我就去拜會拜會外甥女!”
林氏的小兒子周鴻遠連忙道:“我也去!我都好幾年沒見着表妹了!”周鴻遠這幾年一直在外遊學,又曾在祖父周高嶽駐守的宣城跟着祖父學過兵法,前幾天纔剛剛回到建康。
等他到了家,才發現上頭幾個哥哥沒有一個願意跟着母親去沈府的,又從哥哥們的口中聽說表妹沈沅鈺十分蠻橫無禮,大家都十分討厭她。他心下好奇之心更勝,這才藉着拜望姑姑的名頭,跟着母親到了沈府。
林氏出身儒學世家,自幼飽讀詩書,爲人十分方正,卻唯獨對這個小兒子沒有什麼辦法。因爲周鴻遠是她過了三十歲才得的,又從小聰明伶俐,無論什麼都是一學就會,比起前面幾個哥哥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對他也就溺愛了些。
耐不住他的糾纏,林氏只好帶着他到了長樂堂。
沈沅鈺正在長樂堂的院門口等着,遠遠就看見大舅母帶着一個英俊的少年走了過來。那少年一襲月白色長袍,衣襟與袖口處都用極細緻的銀絲繡着細緻綿密的花紋,配上鏤空金縷腰帶,腰身上系一塊碧玉竹節佩,看起來風姿瀟灑,卓爾不羣。
這就是七表哥了。沅鈺印象裡這位表哥只比自己大一歲,卻很少見到他,只記得很小的時候似乎和他玩兒過幾次。
“大舅母!”沈沅鈺行禮如儀。“這位就是七表哥吧?”
林氏看見沈沅鈺連院子都沒有邁出一步,心裡更是生氣。可是看見外甥女一臉的病容,神態萎靡不振,這股氣一時間也發不出來。她還以爲外甥女還像是往常那樣看不起外祖家的門第,所謂強扭的瓜不甜,她也不願意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起來吧!”林氏就有些淡淡的。
林氏對她態度冷淡她並沒有生氣,誰叫之前這具身體從來沒給過人家好臉呢。周鴻遠卻是笑盈盈地看着她,姿態優雅,風度翩翩,好一位溫潤如玉的濁世佳公子。沈沅鈺不得不感嘆這個時代果然是美男衆多,隨便拿出一個都是這麼養眼。
只是這位表哥的眼睛異常明亮靈動,讓她感到表哥應該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謙謙溫潤。周鴻遠笑着說:“你就是大表妹沅鈺吧,咱們可是好多年都未曾見了。”態度十分溫和。
沈沅鈺便道:“外甥女未能親自到燕然居去見大舅母和七表哥,實在失禮!外甥女在這裡給你們賠罪了。實在是我被祖母禁足在這長樂堂,這一個月之內,祖母不准我走出這間院子一步。”就這麼大大方方地將自己被禁足的事情告訴了兩位至親。
那樣的光風霽月、磊落坦蕩。
林氏楞了,周鴻遠雙眸都亮了起來。本來以爲會遇見一個蠻橫刁蠻的高門千金,現在真正見了,才知道她是這樣一個大方爽利的女子。周鴻遠不由對她的興趣更大了。
林氏見這一回相見沈沅鈺對她們母子禮數周到,再沒有用鼻孔看人,又有這樣的理由,她畢竟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氣早就消了幾分,口氣就溫和了不少:“看你臉色不好,聽你母親說你還病着,快別在站着吹風了,有什麼話咱們進去說。”
沈沅鈺點了點頭,“大舅母,七表哥,請!”將兩人引入了待客的花廳。
幾人分賓主坐了,沈沅鈺就招呼丫鬟上茶。“我聽我娘說起大舅母喜歡飲六安瓜片,特意央父親給了我一些上好的,大舅母嚐嚐可還滿意?”又笑着招呼周鴻遠道:“不知道七表哥喜歡什麼,我叫丫鬟去準備。”
招呼得十分周到。林氏一時間覺得很不習慣,不過眉宇之間已經完全鬆開了。周鴻遠則是溫然一笑,頓時滿室生輝,“我不挑嘴,就跟着母親喝六安瓜片好了!”
林氏不知不覺間已經對這個外甥女改變了不少看法。想起剛纔在燕然居,周氏曾道沈沅鈺自打去了一趟莊子上,回來之後懂事了許多。林氏還有些不相信,現在卻是信了幾分。
“看你臉色這樣不好,到底是什麼毛病?有沒有找大夫看?大夫開的是什麼藥?有沒有按時吃藥?”語氣裡就帶了幾分真切的關心。
沈沅鈺心頭一暖。畢竟是血脈至親,之前她還有些擔心此前對外祖一家太過失禮,怕舅母不肯原諒自己,現在看自己倒是多慮了。
“舅母你別擔心,之前在莊子上就感染了風寒,前些日子吃了大夫的幾味藥,本來以爲大好了,藥也就停了,這兩天天氣回暖,衣服穿得少了,被冷風一撲,就又復發了起來,大夫也來看過了,照着之前的方子再吃幾服藥也就全好了。”沈沅鈺笑着和舅母解釋。
周鴻遠卻關心另一件事:“剛纔表妹說被老太太罰了禁足,到底是怎麼回事?”
沈沅鈺道:“我正想和舅母還有七表哥說這件事呢。”揮手打發一旁的丫鬟婆子道:“你們先下去吧!”
等侍候的人全都走了,沈沅鈺纔將昨天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周氏聽得臉色陣紅陣白。不由埋怨周氏道:“這個大妹妹,我每次問她,總是報喜不報憂,與我說內宅一派和諧!我就知道老太太和湖陽郡主不是好相與的,卻不成想他們已經將你們欺負到了這種程度!”
周鴻遠接口道:“只看姑姑連正房都不能住,被擠兌到了燕然居,便可見端倪了!”
沈沅鈺點了點頭,七表哥倒是觀察入微,一針見血。“母親身體一直不好,很多事情我也不敢叫她知道。有道是家醜不可外揚,可是事到如今,我實在無人商量,這才只好厚着臉皮向大舅母求援!從前我年紀小,又受奸人挑撥,做了許多對不起舅舅舅母,讓舅舅舅母生氣難過的事情,現在想起,實在是罪無可赦,慚愧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