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醫又替她換包紮的棉帶,替她重新上藥。一盆盆血水又端出去, 她清醒着, 望着天花板發呆。牀帳垂着, 宮之省站在外頭, 等巫醫最後包紮好,宮之省拿着衣物掀開帳簾。
舒往裡縮了縮,有些不適應。
宮之省垂下頭去,跪在榻邊擡起手:“大君不必怕,臣是宮奴。”
舒從他手上扯走衣服,宮之省沒擡頭:“需要臣幫您穿戴麼?”
舒搖了搖頭:“披一下就好。外頭還有什麼異動麼?”
宮之省低頭:“聽說楚國已經在整頓軍隊,楚王有意帶部分人馬返回郢都。目前一部分軍隊已經拔營, 船隻也已經編隊。外頭關於晉楚不和的傳言已經起來了, 還有人在懷疑是楚國做戲刺殺晉國, 因沒有得手所以兩國翻臉。”
舒:“現在還沒定論,傳就傳吧。很快事情就有個說法。”
宮之省聲音輕輕的:“難道……晉楚的結盟,就這樣要……”
舒聲音卻很冷靜:“此時鬧翻也未必是壞事。結盟要堅固,關鍵在於對彼此不可或缺。但楚國對我晉卻不是這樣的態度。楚王性格乖張不定, 又不是真心誠意覺得需要我晉, 結盟的關鍵就在於暄的存在。如今早日撕破臉也不是壞事兒,否則到後來鬧掰,暄還要夾在其中難做人。”
宮之省擡頭,想要開口,就看到舒披着白色的單衣,簡單系上衣帶, 一條腿蜷着,從單衣下露出來,小腿上一道道舊日的細傷疤,手臂搭在膝蓋上,細看關節處手腕處,還有一分少女似的圓潤光潔。
舒開口:“總想着依靠別人是沒用的。”
宮之省連忙低下頭去。
她又道:“趁如今晉國不算太危急,反而是自立的好時候。總被楚國救濟着,我們只能越來越像楚國的附庸。不過我心中也有了大概的想法。不止今天開始有的,之前我就有計劃過。”
宮之省還沒開口問,外頭的宮奴似乎叩門,他出去一趟,回來的時候臉色有些犯難:“大君,有人求見……”
舒:“誰?”
宮之省:“……商君。”
舒:“……不見!”
宮之省:“臣知道了,那這就讓人去回絕。這時候見確實也……”
舒卻忽然又道:“算了。讓他來。”
宮之省:“……喏。”
舒又裹了一件衣服,她穿衣不便,也不打算露臉。過了許久,宮之省引着一人走進屋內,舒隔着紗帳瞧見了商牟,他披着一件很久卻也很厚重的披風,顴骨凍得有些皴裂,依舊是亂髮,似乎也沒有聲張,是偷偷來的。宮之省進門之後,站在門裡,舒道:“之省,你在外頭等吧。”
宮之省有些猶豫,商牟解開隨身的佩劍,交給了宮之省,宮之省端着劍點了點頭退出去了。
門合上,他站在靠門處,搓了搓手,望着牀簾。
舒:“……是楚國要來攻打晉國了麼?”
商牟:“什麼?啊,不是。你怎麼會這麼說。”
舒:“否則我想不出什麼理由,能讓你來。”
商牟想要開口,卻又有點說不出口,用力撓了撓頭,走上前半步:“其實——”
舒:“你今天行事沒有一絲一毫不對。更何況我們本來就算不上友人。維護楚王,纔是你的責任。”
舒聲音隔着一道牀帳,也冷冷的。商牟很少聽到舒這樣的語氣。
商牟頓頓的點頭:“……啊。嗯。我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舒不說話了。
商牟硬着頭皮道:“我也不是單純爲這事兒來的。”
舒:“那是爲了什麼?”
商牟說不出口。舒崩潰大哭的樣子,嚇到他了。
在那之後,他滿腦子都是舒的神情,還有她的話語,她的恨意,她的堅決。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就總想過來問幾句。至少穩一穩。
或許晉楚之間的關係,雖然因爲聞喜君或者說……荀師的變故而變得複雜,但他們也算是一起喝酒過的友人,他自己也想,說不定這點微不足道的友情,也能在晉楚之間如此針鋒相對的時期,起到一點作用。
但商牟又不想說自己是因此纔來的。
畢竟舒也是一國之君,哪需要他憐憫似的關心呢。他說出來反倒是瞧不起她了。
他吞嚥了一下口水,說不出來。
牀帳內的舒卻心頭想了想,擡眼道:“我拔劍的時候,傷到了你的手了吧。”
商牟手上確實纏了一圈布帶,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滿不在乎道:“不要緊。要不你看一眼。很淺的。”
他說着朝她這邊走來,舒緊張道:“你別靠過來。我剛換了藥,沒穿好衣服。”
商牟:“……你真跟個娘們似的。”
說着,他還是在帳外停住了腳步。
舒:“楚王是要帶兵走了麼?你也會跟着他走是麼?”
聽她的口氣,似乎還願意跟他說幾句話,商牟心底鬆口氣,道:“他要帶三萬兵回大楚,但只有一萬回郢都,另外兩萬我帶去銅陵。這次刺殺,是墨家所爲,我們懷疑墨家和越國勾連。而且越國對楚國境內的攻勢也確實更猛了。”
舒:“你們走水路走?要把所有的大船都帶走吧。”
商牟點頭:“走水路爲主,畢竟快一些。不過陸地上也要走。畢竟楚國船隻只來了一部分到黃河這邊來。雪天行軍估計很難。”
舒語氣好像在替他嘆氣,或替晉楚結盟的冷遇嘆氣:“你要穿過大梁城附近吧,那確實很難走。”
商牟:“對,可能要早些走。辛翳恨不得今天就回去,他說要七天之內趕回郢都,但幾乎不可能的,鴻溝水流很慢,而且他那麼多臣子衛兵在這裡,走不了那麼急。”
畢竟他沒有什麼冰天雪地作戰的時候,也忍不住又多說了幾句。
舒:“七天?招魂……麼?”
商牟:“嗯。”
舒:“那爲什麼要回郢都招魂。難道不該在這裡——”
商牟:“楚國的習俗,要在此人生前最常居住的地方招魂。……先生在宮中住了很多年。”
舒沉默了,半晌低聲念道:“……先生……麼?那春祭也……”
商牟:“晉楚共同春祭的事,怕是辦不成了吧。”
商牟:“所以,其實也是要跟你說。我就要離開了。以後再見,未必是什麼時候了。”
舒似乎在牀帳內擡眼看了他一眼。
商牟:“……不論晉楚以後如何,你珍重。”
舒:“……嗯。”
商牟:“有機會再一起喝酒。”
舒面上露出一點淺淺的笑意:“好。”
商牟望着她,他總是很想不明白,她是怎麼做到……能露出這樣笑容的。雖然有很多緊張複雜的晉楚關係橫亙在面前,但她眯眼笑起來的時候,總是一副毫無芥蒂展露心扉的樣子。
商牟:“哦對了。楚國的傷藥。沒下毒,要不然你讓人去試一下。”
也就他會直接這麼說。
商牟遞來一個青銅小瓶。
舒從牀簾伸出一隻手,接住那青銅小瓶。
畢竟楚國巫醫確實天下聞名,多少遊巫都說自己是楚國出身,四處賣藥。
但主要的不是那小瓶,而是上頭竟然用紅繩掛着個小掛件,她看了一下,應該是一顆狼牙。
她擡頭,商牟連忙說:“這藥挺好用的。你收下。”
舒:……不我是想問這掛件。剛剛遞過來的時候就一直捏在手裡怕被發現,這會兒也一字不提,你別跟我說你眼瞎看不見。
商牟其實是之前見狐逑與她分別的時候,送給她一個玉龜掛件,她還挺寶貝的,每天隨身帶着,經常拿手摩挲。後來聽說她回到晉國之後,也把那個還給狐逑了。
君子之交,臨別送點什麼東西也挺正常。
只是商牟也沒有什麼玉或金銀掛件,他渾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自己的佩刀了,只能臨時找點能拿出手的東西。
這狼牙也沒有任何意義,就是因爲大雪封山,這附近的狼都餓的下山了,之前帶兵巡視的時候遇見了狼,打死之後就拔下來隨便拿着把玩,剛到手也沒兩天。
他心想,送這個纔算是男人的友誼,纔有血性吧。
但可不比人家狐氏的玉龜有個幾百年前的君臣故事,他對着一個狼牙也編不出來什麼。
那就乾脆裝傻強塞吧。
畢竟他也說不出“這個送你,算友誼見證”之類的話。
但畢竟要是有個物件,說不定她還能想着點晉楚這些時間結盟的友誼。
他隔着牀帳能依稀看到舒的動作,她看了看那狼牙,收進手裡,道:“好。我收下。”
她的配合,更讓商牟覺得尷尬,他都有點後悔了,也連忙往後退了半步,道:“那我走了。”
舒:“嗯。”
商牟也沒看她,轉頭就往門外走,他沒控制住手勁,重重的合上門,外頭傳來了宮之省的呼喚:“商君,您的佩劍——”
舒過了一會兒,道:“之省,傳師瀧、狐笠來。”
三日之後,在商牟從成周出發向越國行軍。
卻在離開不久後,收到信報。
晉國忽然翻臉,在洛水與黃河匯合處,與楚王回郢都的船隊發生了激戰。而晉國也進攻了目前還未成型的新成周城,似乎意圖佔下這個重要位置。
商牟接到信報,懵了許久。
他過了許久才意識到……舒正是利用他透露的關於楚國的動向,掐準了楚王急迫回到郢都的心情與他離開成周的時間點,對楚國發動了進攻。
如果計劃得當,她就能奪回聞喜君——
就算沒能奪下聞喜君,辛翳必定想要立刻帶聞喜君回郢都,也不會再成周與她多糾纏。
成周就極有可能成爲她的囊中之物。
商牟站在雪地裡,身邊是蜿蜒向遠方的行軍隊伍,他忽然狠狠的將牘板擲入雪地中!
還晉楚友誼!還贈她狼牙!
她首先是晉王,纔是他的舊友,纔是他印象裡的那個舒!
而在招魂聲也傳不到的地方,南河猛地睜開眼來。
她眼前是白色的天花板,是她十多年沒有見過的那種潔淨的,現代的白色。
南河猛地翻身坐起來。
白色的牀單,白色的四壁。她坐在一間純白色的無裝飾的房間裡。牀的那一端,有一扇門。
南河沒有動,她環視四周,忽然道:“在麼?領導——你在麼?!”
沒有人作答。沒有人迴應。她耳邊過分安靜,幾乎連一點噪音都沒有,她幾乎覺得要耳鳴。
南河掀開了被子,她光着腳跳下了牀,環顧四周,猛地朝那扇門走去,用力推開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