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川家這次邀請東門慶的意圖,自然不可能只是因爲文化上的仰慕。細川家本是控制日本對中國朝貢貿易權之豪族,自應仁之亂以後,才逐漸被大內家所凌駕代替。因爲有這樣一段歷史淵源,所以細川家十分重視對明貿易,公開的朝貢行不通,就行走私渠道!這次細川家款待東門慶,爲的主要也是這個!當然,其中也夾雜了細川家與大內家與意氣之爭:大內義隆既厚待東門慶,細川晴元要麼就與東門慶爲敵,要麼就以更高的規格來籠絡東門慶,以向世人展示細川家勝過大內家。因爲與東門爲敵不符合細川家的利益,所以細川晴元便選擇了後者。
東門慶知道細川家與大內家的百年恩怨後窺破了細川晴元的用心,便樂得在其中左右逢源。這時近畿各豪族大多數的武力開始沒落,與安藝、東海、越前等畿外豪族相比已黯然失色,但仍然掌握了日本大部分的財富。東門慶上洛以後與各公卿、大名論交,交情一定,訂貨貨款便源源而至!於不辭在界鎮收錢收得慌了!連派使者跑來知會東門慶,讓他別再招攬生意了!因爲這些送上門來的生意已經大大超過雙鯉船隊的負荷!但東門慶卻對於不辭的勸阻當作耳邊風,繼續在小洛陽風流快活。
在小洛陽的這段日子裡,知仁天皇又派人來賣過了幾次字畫,東門慶因可憐這個國王,便接濟了他幾回,數來數往,彼此便通起了書信,得知他的小女兒若紫病勢未愈,又派了張慕景、馬回春去診治。張、馬回來後先向東門慶彙報了若紫公主的病情,跟着又說起了天皇生活起居之貧苦,張慕景連嘆:“可憐!可憐!他們日本的風俗也真奇怪,居然這樣對他們的國王!從沒聽說王侯之家這麼困苦的。”
馬回春道:“那也不能這麼說。別說日本,咱們大明其實也有這事。”
張慕景道:“哪有?”
馬回春道:“建文一系,被困在鳳陽的子孫,聽說當年也極慘!”
張慕景一拍大腿道:“不錯,不錯!怪不得戲文裡說:願生生世世莫生在帝王之家呢!”
東門慶頷首道:“那是,想來就是紫禁城內那位,雖然威臨天下,但他本人,也未必有我們這羣逍遙海外的人來得快活!”
要是在大明境內,馬、張兩人聽見這句話非嚇壞了不可,但身在海外,山高皇帝遠,心裡也就沒多少忌憚,內心對皇帝的敬畏也就少了幾分,均道:“也是。”
東門慶因聽說知仁的屋頂破了也沒錢修理,便花錢僱工匠去修理,知仁得東門慶如此照料,感激涕零,便要拜謝他,東門慶也有心見他一見,就派人來請細川晴元安排。
不料天皇在日本地位極爲特殊!此時王室雖然困頓,但一舉一動卻都還深受極嚴厲的規矩束縛。便是日本各國的大名豪族,上洛後等閒也見不到天皇一面!何況東門慶這樣的外國人?
幸而中國是日本文化之母邦,這一點日本人自己也是認的。大明來的人,與其它國家來的外國人畢竟不同。且東門慶以聖門弟子自居,到日本後又有文武之名,京都主禮之官員都覺得,這樣的上邦傑出之士要見天皇,也不是不行,因此便安排了起來。
面見天皇的繁文縟節極爲拖拉,有許多東門慶都覺得不習慣,想想入鄉隨俗,也就勉強答應了。但後來說到面見時的禮儀上,日本官員要求東門慶行臣子叩拜之禮,東門慶不願,道:“我乃大明子民,只拜天地君親師,不在外國行臣子禮。”便要以子貢見吳越君主之禮節見天皇。
日本官員不肯,道:“就算東門公子賢若子貢,天皇豈是夫差、勾踐可比!”
東門慶要見知仁本來只是一時興起,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複雜,但到了這節骨眼上,自己的一舉一動便干係國體,半點讓步不得,道:“天皇雖未受我聖天子冊封,但中華與邊國,畢竟不同。”
衆官員一聽都憤怒起來,以爲東門慶藐視日本,細川晴元亦自不忿,但想想還要和東門慶做生意,錢銀要緊,便將衆官員勸開了。不過東門慶見天皇一事也因此擱淺。
東門慶鬧了個沒趣,恰好平戶那邊楊致忠派了人來催東門慶回去,道:“風向已轉,請當家速回平戶,商議迴歸之事。”東門慶想想來到小洛陽也有些日子了,就趁機向細川晴元告辭。
知仁聽說東門慶要走,如失怙恃,派人送了一封信來,內文寫得極爲悽切,以不能來送、無緣一見爲恨。紙張還有點沾了水後又復幹了的模樣,想是知仁臨信流淚,東門慶嘆道:“這個可憐的國王,倒也是個有情義的人。”便想了個辦法,化妝成泥瓦匠,詭稱入宮來看屋頂修得如何,實際上是來看看有無機會與知仁私見。
知仁那邊早得了消息,偷空就在那剛剛修好的那間屋子中與東門慶相見,拉了東門慶的手,不住地流淚,話也說不清朗。
東門慶好生安慰了一番,道:“你我也算一場知交了,以後若到日本,必然派人來問候。”又取出一百貫財物來贈送給他,知仁感激得淚涕交下,只不知說什麼好,忽然拉着他身後一個小女孩上前,道:“東門公子,求你將她帶走吧。”
這小女孩長得十分纖弱,臉色蒼白,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從剛纔就一直跟在知仁身後,東門慶還以爲是知仁的侍婢,這時見知仁如此說,不免一愕,問:“這是……”
知仁道:“這是小女若紫,若不是東門公子接濟,又派了良醫來,她此刻已在天國了。”
東門慶笑道:“原來是若紫公主啊!看來她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可喜可賀。”
知仁垂淚道:“這次的病得東門公子救治,算是好了,但下次又有誰來救她?就算一生沒病沒痛,活在這監牢般的地方,終究也是生不如死!將來就是嫁了出去,也不見得能解脫!東門公子,我想求你將她帶走,走得遠遠的!就算是做你的侍婢,也勝過在這裡跟着我們受苦!”
東門慶第一次聽知仁讓自己將若紫帶走時沒留意,這時聽他再次鄭重提起,有些駭然道:“這隻怕不妥吧,我要見你一面也鬧得滿京都的公卿差點都與我斷交,現在要帶一個公主走,他們還不將我殺了?”
知仁道:“若紫病癒之後,我仍讓她裝病,所以外間並不知道。東門公子帶她走後,我就說她已經死了!”
東門慶道:“這行得通麼?”
知仁道:“總之只要東門公子肯答應,這宮裡的事情我自有辦法!”
東門慶猶在遲疑,經不起知仁苦苦哀求,終於還是答應了。知仁轉悲爲喜,囑咐若紫道:“出了這道宮牆,以後你就不是什麼公主了!若你還留在這裡,一生都註定了沒好下場!希望你到了外面之後,能得個善終!”
若紫年紀尚小,但生在非常之家,這時已頗爲懂事,聽了知仁的話後垂淚凝噎,因東門慶是偷偷進來,怕被人發現,所以不敢久留,若紫捨不得父親,卻被知仁連勸帶趕,道:“別拖拉了,你不想走了是不!”若紫這才勉強止住了哭泣,偎依着東門慶,隨他離開。
回到界鎮以後,東門慶安排了一下三家聯號的事情,留下崔光南和新六郎,其他人則準備啓程西返。崔光南知眼下隨時可以啓航回大明,見東門慶還留自己在界,便猜他別有安排,連夜來見東門慶,道:“當家的,你要留我在日本麼?”
東門慶道:“此事我尚未決定。我本想將你帶在身邊的。但界鎮這邊要開三家聯號,實在我意料之外。現在既然定下,總得留個重臣在這裡。我本想留秀吉在此,但又有些不放心,想來想去,只有你最合適,只是怕你不樂意。”
崔光南也素知東門慶對唐秀吉不放心,調自己來界坐鎮,那也算是看重自己,口中卻道:“我一箇中國人,有家不回,卻留在這裡,算什麼?不過當家的你既然將如此大事託付於我,我也不敢推辭。”
東門慶大喜,道:“若你肯留下,那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今後自山口以西,慶華祥所有事務都由你代理。平戶那邊我會讓杜國清掌管,平時算是平級,東西兩個據點有交叉的事情,你們商量着辦,兩人若有意見歧異,他必須聽你的。我啓航之後,日本的所有事情便都由你來拿主意!你的決定,便是我的決定!無論對錯,我都會幫你承擔!”
崔光南得東門慶如此授權,心中竊喜,卻又垂淚道:“當家的,我看好你前程似錦,所以願意跟你。但只怕咱們離別得久了,你會忘了還有這麼個屬下在日本,那我怕就得長做東瀛人了。”
東門慶忙與崔光南立誓共富貴,不相忘,道:“你在大明那邊的家室,我回去後自會派人照顧,你不用擔心。短則三年,多則五年,我定讓你回來。我不在時,你便是我在日本的代理,我在時,無論船上、陸上,你也都是我的左膀右臂!”
崔光南便與東門慶擊掌,道:“當家的,大海在前,願你勿忘今日之誓!”
——————推薦:牧童的《醉臥沙場》,一段純爺們兒的故事!
http://ss.QB5200.org/book/318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