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東門慶這個有些奇怪的命令,世鬼政時也沒有問什麼,照做就是——東門慶對他這種工作態度甚是滿意。
不數日,那個派出去的人就露了餡,被王清溪窺破,鬧到王直那裡,王直便召東門慶責問,東門慶矢口否認,王直也未當衆將東門慶怎麼樣,卻單獨將他叫到內室,責道:“慶官!大家同是商會理事,你這樣做,影響太壞!”
東門慶道:“王叔叔,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王直喝道:“你還給我裝傻!”
東門慶將頭一低,便不說話了,可也沒有承認。
王直道:“以後再不許做這樣的事情了!”
東門慶回去之後,雖然沒再派人監視毛海峰,但凡有舉動,都不動聲色地針對毛海峰、王清溪二人。比如道別,十八席理事還留在日本的他一一拜會,只有毛、王二人連封信都沒有。形勢如此,那些想拍東門慶馬屁的商家,見到毛海峰無不側目。眼見東門慶與毛海峰已形成對立,但因這種不和沒有爆發,所以王直一時也無法調解,與許棟說起這事,只是搖頭,道聲:“現在的年輕人啊!”
不過這個時候,沒想留在日本過冬的華商已走掉了一大半,許棟、王直自己也正籌劃着南返,大家歸心似箭,對回大明之前商會所發生的這一段不和諧的曲調就不顯得很在意,只是對商會內部的局勢有了重新的審視而已。
雙鯉船隊回大明的日子也越來越近,東門慶安排好了各方面的事情後,才渡海來別松浦綾子。晚上要纏綿時,忽覺她肚子微微有異,將臉貼上去,聽了半晌,道:“不會是……”
綾子微笑着,點了點頭,東門慶哇的一聲跳了起來,興奮、歡喜、意外,諸般感情在胸口堆得滿滿的!忽然覺得這種感覺似曾相識,驀地想起在南澳與張月娥離別的前夕自己也是這般心情,想起了髮妻張月娥,當時張月娥曾要他發誓不碰其他女人,等東門慶真要發誓時又堵住了他的嘴脣。東門慶此刻想起當時的情景,又是內疚,又是慚愧,心想:“月娥莫非料着了我會……但她仍然愛着我,所以不讓我說出不吉祥的話。”這份愧疚,便又深了幾分,連帶着對張月娥的思念也強了幾分。他在風月場上逢場作戲慣了,但面對兩個幫自己懷了孩子的女人時,感覺畢竟不同。
松浦綾子見他神色古怪,問:“怎麼了?相公,你不高興麼?我是滿懷着希望,希望能給你生下一個兒子啊。”
東門慶忙道:“我怎麼會不歡喜!我是歡喜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想想大海那邊的舊愛,再看看眼前的新歡,一時想着趕緊回南澳見髮妻,一時想着多停留片刻陪松浦綾,兩邊都掛念,兩邊都不捨得,摸摸松浦綾的肚子,對她也愧疚起來,因愧疚而不安,一時衝動起來,心道:“我以後再不能這樣荒唐了!”差點就要發誓“不碰其他女人”!
不過畢竟是差點。
松浦綾摸摸東門慶的額頭,忽然說:“在掛念大明的妻子嗎?”
東門慶啊了一聲,彷彿是孩子偷食被抓住了一般,尷尬了好久,才道:“你……你怎麼……”
松浦綾偎依在他胸口,柔聲說:“我早知道你有個妻子,只是你不知道我知道罷了。其實大明來到日本又娶妻了的男子,有幾個在大明沒有妻子的?”雙手摟緊了東門慶的脖子,哭道:“我不爭什麼,只求你千萬別忘記我,別忘記我們的孩子!”
東門慶脫口就道:“你怎麼會忘記你們!我……我心裡對你如何,我雖然說不出來,但難道你體會不到?”
松浦綾埋在他懷中,讓丈夫將自己抱得更緊,哭道:“我體會得到的!體會得到的!可還是害怕啊。”
東門慶也不用問她在害怕什麼,只是連連說:“你放心,你放心。”這時又哪裡說得出其它話來?
松浦綾又問:“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東門慶道:“往日本的季風一起,我就回來。”
松浦綾道:“你可別被我逼問,就說不切實際的誓言。萬一那邊的那位不讓你來,那怎麼辦?”
東門慶說:“你放心!我一定回來的!將來等我在那邊安頓好了,也一併接你回去,好不好?”
松浦綾問道:“那邊那位姐姐,好相處麼?”
東門慶內心打着鼓,卻怕松浦綾不安,道:“你放心,月娥人很好的。”
“哦,月娥。”松浦綾說:“她叫月娥……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東門慶道:“你想知道她的事情?”
松浦綾點了點頭,東門慶便將自己如何與張月娥相識,如何與她結親,如何與她分別的事情一一說了,松浦綾聽着聽着又抽泣了起來,東門慶問:“怎麼?你不喜歡?那我不說了。”松浦綾搖頭道:“你繼續說。”
東門慶道:“那你爲什麼哭?”
松浦綾道:“月娥姐姐和你經歷過這麼多的事情,你們的感情一定很深厚。你在南澳時,是迫不得已才放你出海的。你這次回去,若是……若是她不肯放你回來……”
“你放心!”東門慶道:“我這次回去,也不能回南澳!我遲早要回泉州的!將來在那裡蓋一座大大的莊園,把你們都接過去住,那時我就再也不離開,再也不出海了,你說好不?”
松浦綾夢囈般道:“真的?”
東門慶道:“自然是真的!”
松浦綾閉上了眼睛,道:“那時候啊,我們的孩子也會跑了,在那莊園裡,他跑啊跑,跑到一個葡萄架下……啊!相公,到時候一定要做一個葡萄架種葡萄。”
東門慶道:“你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種什麼,就種什麼。到時候我們就在那座有葡萄架的莊園之中,永享天倫之樂。”
松浦綾眯着眼睛,微微笑了笑,忽又說:“我是很想那一天早點到來,不過我卻不希望你整天跟我們呆在一起。”
東門慶一愣,道:“爲什麼?”
松浦綾眼睛望向窗外,初冬的天空特別乾淨,偶有幾片雲也特別的白,特別的淡,她凝望了片刻,道:“男兒家應該縱橫天下啊!相公你是做大事的人,怎麼能被一座莊園困住?我只希望你一輩子不忘記我,可不希望你時時都想着我——只有沒用的懦夫,纔會沉迷在女人的懷抱裡!”
東門慶呆住了,問:“那大丈夫又該怎麼樣?”
松浦綾道:“大丈夫應該得到天下間最高的榮譽,然後讓他的妻子陪伴他享有這份榮譽!”
東門慶大喜,重重地吻着松浦綾,道:“我一定會讓全日本的女人都羨慕你,忌妒你!”
松浦綾微笑道:“現在已經是了。”
兩人又抱在了一起,松浦綾下巴抵着丈夫的肩頭,在東門慶看不到她神情的時,才露出一點淡淡的哀傷來。
東門慶雖捨不得松浦綾,但楊致忠那邊卻催的很急,所有船隻、水手也都準備就緒,作爲船隊的表率,總舶主是不應該表現得太過留戀家室的。所以東門慶不好久留,只停了一晚,便與松浦綾灑淚而別,臨走前將若紫留下,既是讓松浦綾照顧她,同時也是讓妻子身邊有個乖巧的女孩子可以解悶。
在出發前夕,東門慶已對慶華祥的人事安排做了調整,於不辭、楊致忠等仍保留原職,不過由於商號的力量比之前壯大了數倍,所以他們在華商中的地位、在日本時的身份也跟着水漲船高。東門慶留下了崔光南掌管自山口以東日本的商務,沈偉爲副手,命杜國清掌管自山口以西日本的商務,陳百夫留駐協理。又留下兩隊武裝,分別駐在界鎮和平戶。界鎮這邊的頭領是新五郎,歸崔光南節制;平戶這邊的頭領是新六郎,歸陳百夫節制。世鬼政時的相關工作,只向陳百夫一人彙報。東門慶不在日本時,若發生重大變故,由崔光南、陳百夫、杜國清、沈偉四人會商,崔光南爲四人之首。
唐秀吉本來也想留下,但東門慶道:“我身邊少不得你。”便讓他繼續作爲船隊最大貨船之代舶主。至於總舶主的主艦上,除了於不辭、楊致忠、安東尼等一干舊人之外,還多了許多新面孔,其中最顯眼的莫過於島井家和鍋島家的兩個孩子。
鍋島家的小孩信安是東門慶問鍋島清房肯不肯讓他兒子跟着自己出海,鍋島清房欣然允諾,而島井家則是島井仁主動將他的侄子小三郎送過來,東門慶因見小三郎年紀雖小,但生得聰明伶俐,便也答應了。依照日本規矩,這兩個孩子便做了東門慶的侍童。
出發這天,松浦綾不忍來送,只讓若紫給東門慶帶來了一套到昨夜才趕製完成的冬衣,用若紫稚嫩的聲音代自己密囑丈夫:“希望相公穿上這件衣服時,便會記得我。”
東門慶取出來看時,見衣服竟不是日本製式而是大明制式,怔了半晌,忽然明白了松浦綾的苦心:她是想到了丈夫回到大明以後得穿大明的衣服,所以特意製成後者,其中用意,正是希望丈夫穿這件衣服的機會更多一些。
東門慶持衣嗟諮,幾乎就想再上岸去見松浦綾一面,但楊致忠卻已下令揚帆。海風吹得雙鯉旗獵獵作響,東門慶忽然好希望自己也能化身爲二,一在中華,一在日本,好同時不辜負兩個愛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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