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慶跳下來後,水魚蔡和牛蛙馬上用櫓奮力撐離大船,水蝦蔡揚起了小船上的帆,控帆朝廣昌平號前進方向的斜後方行駛,因不是順風,船本身走得並不快,但後面廣昌平本身也還在移動,所以兩船的相對距離便迅速拉開。
船小好掉頭,船大難轉舵,何況廣昌平號上此刻又是一片混亂,而福致隆一時又沒能回來接應,所以竟然讓東門慶等趁着天亮前最後一刻的黑暗逃離了這片海域。等天色大亮,廣昌平局勢漸穩,四望之下已失去了小船的蹤影。
東門慶等所在的小船在離開廣昌平號有一段距離之後便轉向西北,此時吹的是南風,船向西北可以藉助風力,所以行走得甚快。走了有兩個多時辰,看看廣昌平號沒有追來,衆人才鬆了一口氣,沈偉取出食物、淨水來分給大家,也給了楊致忠一份。
張月娥接到了東西,忽然大叫一聲哭了出來,連呼“乾爹!乾爹!”
東門慶搶上去抱住了她,拍着她的頭安撫,過了好一會,張月娥才漸漸安靜下來,眼見日已當午,在沒有遮掩的情況下任由太陽暴曬是一件極爲難受的事情,但這些水手卻都已經慣了,這時沈偉才問道:“王公子,這件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來他們雖從周大富口中聽到舶主已死、船上大變的消息,但具體發生了什麼卻也不知道。東門慶比着手語,又在船舷上寫字補充,將自己的所見所聞說了,又講了自己的一些猜測,張月娥悲傷漸過,在旁邊聽着聽着,忽然又哭了起來,這次卻是滿心仇恨的大哭,叫道:“是張益興!還有張益盛!是他們兩個動的手!”便將張昌毅要將廣昌平號交給東門慶、張益興兄弟如何不服、張昌毅如何痛罵他們兄弟倆、他們兄弟倆如何惱羞成怒、張益盛如何偷襲何無畏、張益興如何弒叔等事都說了,每說一句話,心中的悲傷便少了一分,口中的怒火便高了一分,最後甚至跳起來朝東叫道:“報仇!我要回去報仇!”
卡瓦拉等大駭道:“別這樣!小心船翻了!”
東門慶趕緊將她抱住,撫拍着安慰,張月娥哭倒在東門慶懷裡,甚是悲慼。陳百夫勸道:“月娥小姐,你也別太傷心,也別太急,有我們在,遲早會爲舶主報仇!”
水魚蔡等更是憤憤不平起來,叫道:“好不容易有了個落腳點,好不容易舶主要栽培王公子,眼看我們就要水漲船高,偏偏遇到這事!大好的機會就這麼錯過了……”
他還沒說完已被沈偉喝道:“別胡說八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又道:“現在最重要的,是以後我們要往哪裡去?”
“是啊。”陳百夫道:“這裡離大陸也不知道多遠,附近不知道有沒有島嶼,要是水喝完之前我們都還沒找到陸地,只怕我們都得死在這裡!就別提什麼報仇了。”
一個人忽然道:“這裡離大陸不遠。”
衆人聞言望去,見說話的竟是楊致忠,剛纔給他東西吃的時沈偉已鬆開了他的手,但要他不準亂動否則就推他下海喂鯊魚,楊致忠孤身一人,不敢反抗,這時舉起手來指道:“朝這個方向走,藉助風力、努力搖櫓的話,多則兩天,少則一天,應該就可以找到陸地——就算不是大陸也是近海小島。”衆人一聽無不大喜,楊致忠名聲雖不如張昌毅,但也是個海上老精,他說出來的話自然極有說服力!陳百夫等又想此時大夥兒同舟共濟,若是找不到陸地楊致忠也得死,所以諒他不會扯謊。
沈偉道:“既然楊舶主這麼說,那我們就朝這個方向走吧。”便要讓水魚蔡調整風帆,楊致忠忽然道:“其實還有個方向更好!”
衆人一呆,陳百夫便問什麼方向,楊致忠道:“回去!往東北,去找廣昌平、福致隆!”
周大富叫道:“回去?你竟然叫我們回去?那不是讓我們去送死麼?我們又沒有瘋!會聽你這瘋話!”
“這怎麼是瘋話!”楊致忠道:“現在張大哥已死,我一回去,船隊就數我最大!我之前並不知道你們是冤枉的,但現在已經知道了!只要我能回到船隊,馬上能幫你們平反!這樣一來你們不但能夠活命,甚至就是王公子接掌廣昌平的事我也能主持!”
包括東門慶在內,所有人聽到這幾句話都砰然心動!周大富一聽便連連點頭,目視東門慶等他答應,張月娥也擡起頭來,期待地望着東門慶。楊致忠的話實在太誘人了,似乎只要聽了他的話,求生、得船、雪冤、報仇……這些事情便能一併實現!東門慶幾乎當場就要點頭答應,但頭顱即將頷下時忽又硬生生停住了,似乎想到了什麼,但有理不清楚頭緒!
“王公子,你還考慮什麼呢?”楊致忠道:“快回去吧!回到廣昌平,你就是舶主了!”又對張月娥道:“月娥,勸勸王公子,只要你們跟我們回去,馬上就能替你乾爹報仇!”
張月娥一聽有理,擡頭要勸東門慶,話還沒說,忽然發現自己從剛纔到現在一直被東門慶抱在懷裡,她要和東門慶說話,口鼻中的呼吸幾乎都會噴到東門慶脖子上,一時之間羞得滿臉通紅,但想起爲乾爹報仇之事爲大,還是低聲勸道:“王公子,我們……回去吧,有楊叔叔作主,一定能幫乾爹報仇!”
“是啊!”楊致忠道:“咱們快回去吧。”
聽到這裡水魚蔡和牛蛙已經站了起來,就要去轉帆轉舵,東門慶忽然伸手攔住,不讓他們動,衆人都感愕然,東門慶不管他們,仰頭冥想,心道:“怎麼回事?爲什麼我會覺得不妥?是什麼讓我不安?”眼光在衆人臉上一掃,只見人人都充滿了期盼,那期盼已經不是等他做決定,而是等他下令回帆!
“這氣氛不對勁!”東門慶心道:“大家都太熱切了!”他的眼光落在楊致忠身上,見這個五十有餘的老海精正用眼神激勵自己,心道:“他比誰都急着回去!”
“形勢複雜時,多想想所有人的立場!”東門慶記起了東門霸的話:“別聽他們口裡說得冠冕堂皇,其實個個都是爲自己打算盤!他們口裡的理由,都不是他們真正的打算!”
楊致忠爲什麼急着回去呢?是爲了救他們這羣人?爲了給張昌毅報仇?還是爲了讓東門慶成爲舶主?顯然都不是!這麼一想,東門慶便知道楊致忠剛纔那番話全都是在誘惑自己,而不是出於真心!
“現在小船這一回去,整個局勢就完全由不得我來控制了!”
在這艘小船上,東門慶就是大王!他幾乎可以掌控一切,楊致忠也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但一回到廣昌平福致隆船隊,他就沒法再製約楊致忠了,而自己這幫人能否平反、雪冤、報仇乃至活命,全都在楊致忠一念之間!
可是,楊致忠值得信任麼?
東門慶忽然記起,張益興兄弟曾供出楊致忠是綁票事件的幕後人物之一,雖然張氏兄弟的話未必可以全信,而且從楊致忠會被自己偷襲、挾持一事看來張益興張益盛兄弟和楊致忠之間也是有保留的,但張氏兄弟既能從福致隆上借到艙位、借到小船,則若說楊致忠在綁票一事上是乾淨的就連張昌毅也不信了,這不僅因爲有借船、借艙的蛛絲馬跡,更因爲綁票一事如果成功楊致忠將得到相當大的利益!
“利益!”東門慶腦中如閃電般劃過一道光亮:“沒錯!利益!如果這次回去,楊致忠會怎麼做才最符合他的利益?替我們雪冤、替舶主報仇、主持將廣昌平交付給我?這樣做他有什麼好處?”
這樣做對楊致忠來說不見得有好處,甚至會有壞處,因爲他將在船隊內部樹立起一個比張益興厲害得多的競爭對手——也就是東門慶!而且楊致忠如果真和張益興張益盛有過勾結,他也得防張氏兄弟在狗急跳牆之下將他的醜事爆出來。
“那麼,如果他反過來行事又如何呢?”想到這裡東門慶的心沉了下來,他發現楊致忠回到船隊後如果反過來將他們打入萬劫不復之地,那廣昌平將落入張益興兄弟手中,而整個船隊的領導權則勢必歸楊致忠所有——楊致忠甚至可以拿張昌毅之死來挾持張氏兄弟,從而將廣昌平也納入懷中——這不就是他的本來目的麼?也許楊致忠可能不是這麼想,但這樣做顯然很符合他的利益立場!而要楊致忠不這麼想,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他還有良心!
“良心?”想到這一點東門慶冷笑了起來,他嘴角的這點笑意讓小船上所有人看得莫名其妙,但東門慶已經伸出了手,指了指大陸的方向,而不是船隊的方向!
“王公子……”沈偉又惋惜又不解地說。
“王公子……”張月娥眼神中幾乎是在乞求。
“王公子……”周大富一邊說一邊連連頓足。
“王公子……”水魚蔡兄弟在撓頭。
“王公子……”卡瓦拉有些不耐煩了。
但東門慶還是不爲所動,他不能將所有籌碼都壓在楊致忠的良心上!回船隊他們有可能會擁有財富和船隊——這些是誘人的,但正如東門霸教他的,“誘惑越大,陷阱就越深!”——回到船隊他們隨時可能會連命都丟掉!而回大陸他們會繼續的一貧如洗,但至少能保住性命!所以,他的手又往大陸的方向一指,不容他人質疑!
衆人面面相覷,都不大願意照他的話做,陳百夫雖然也想回船隊,但見東門慶如此堅持,心道:“在這羣人裡,我和他關係最近,我自己又沒力量領導這羣人,是靠幫襯着他纔有今日在這羣人裡的地位!看他的樣子已經決定了,我還是幫着他好。要不然就算能逆着他的意思回到船隊,我也得不到好處!”便道:“王公子的決定,從來就沒錯過!有好幾次我們都不理解他爲什麼要這麼做,但事後才發現他的決定大有道理,所以我認爲還是聽王公子的!”
衆人被他這麼一說,隱約覺得有理,周大富心想:“他爲什麼不回去?是在擔心什麼嗎?不過不管怎麼樣,我是靠着他才活下來的,沒有他一力保我,我在這羣人裡連立足都不可能!他若失勢我也得跟着倒黴。”便道:“不錯!王公子什麼時候出過差錯了?他的決定一定沒錯!只是我們暫時還理解不了而已!”
沈偉聽了,心道:“牛蛙、水魚蔡兄弟都沒腦子,卡瓦拉畢竟是南洋生番,周大富爲人機巧,最近又向王公子屢屢獻媚,但他畢竟曾經把佛郎機人的大腿抱得太緊!王公子再怎麼着也會防着他兩分。只要取得王公子的信任,在這羣人裡我便能和陳百夫平起平坐,坐三望二了!何況回到船隊,要想得到廣昌平還是得靠王公子,沒有他我們回到船隊去有個屁用!”便也點頭道:“我也覺得王公子的決定,必有深意!”
其實東門慶也不是沒錯過,但被他們三人這麼一說,衆人便都隱隱覺得似乎如此,卡瓦拉道:“既然大家都這麼說,那我們就聽王公子的吧。”
水魚蔡和牛蛙也說:“那就聽王公子的吧。”說着便去轉帆搖櫓。
楊致忠大急,再要鼓動這些人,忽見東門慶兩道眼光盯緊了自己,似乎要挖出自己內心深處所隱藏的真實意圖一般,鼓動的話到了嘴邊便吞了下去,不敢再說。
小船朝着楊致忠指定的方向走了兩天兩夜,眼看食水已盡而陸地還沒出現,船上的人又都煩躁了起來,卡瓦拉首先抱怨,說當初也許就不該走這個方向!楊致忠忙道:“是啊是啊,要是當初往船隊的方向走,也許現在我們已經在大船上吃肉喝酒了!”
東門慶大怒,瞪了他一眼,周大富眼珠一轉,指着楊致忠喝道:“神也是你,鬼也是你!當初還不是你說走這個方向多則兩天、少則一天就能見到陸地的?現在如何?”
“是啊!”陳百夫也道:“我看要是聽你的話我們駛向船隊,這回說不定早死了!”
憤怒的方向一轉移,滿船的不滿便通通朝楊致忠這裡發泄!牛蛙和卡瓦拉摩拳擦掌,就要打他一頓出氣,嚇得楊致忠向後連退,但小船上又有多少迴旋的餘地?只退了一步便到船舷邊上,忽而一個海Lang一打,小船一斜,楊致忠立足不穩,咚一聲掉海里去了。
水魚蔡卡拉瓦等其實沒有殺他的意思,見他落水便都伸手去救,兩人的手伸到中途忽然都僵住了,原來就在楊致忠落水的方向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陸地!他們一瞥見有陸地便把什麼都忘了,指着陸地大叫:“有陸地了!有陸地了!”
船上的人絕處逢生,全都高興得跳了起來,時在黃昏,夕陽將沉,但這艘小船卻充滿了希望!
忽然水魚蔡好像想起了什麼,晃了晃頭對卡瓦拉道:“我們剛纔是怎麼見到的?”
卡瓦拉道:“我們就這麼伸出了手,然後眼睛忽然看見遠處好像有陸地……”
“可是我們爲什麼伸手來着?”水魚蔡說。
“不好!”陳百夫叫道:“楊舶主呢?啊!他不見了!”
——————鮮花啊,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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