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有成在公堂等待, 隨從都在外面,他揹着手,視線看着那塊明鏡高懸的匾額。
他的神情專注且平靜, 眸光卻很亮, 好像將所有的感情都隱藏在那雙眼眸裡。
陳濤換好官服來到公堂, 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他半彎腰, 揖禮道:“下官拜見馬大人。”
馬有成四十多的年紀, 一身大紅官服更襯得他成熟內斂,嘴畔含笑,又顯得溫和可親。
他伸手扶起陳濤:“一別數月, 陳大人可好?”
陳濤道:“勞馬大人惦記,下官一切安好。”
馬有成見他不卑不亢, 更露欣賞, 猶記他剛入仕時, 雖爲人沉靜,可也難免青澀, 如今過去不過半年多,就已遊刃有餘,難怪樑思凡另眼相待。
馬有成收回打量,笑道:“陳大人不請本官入內一坐?”
陳濤自覺失禮,不敢多言, 領着馬有成入三堂。
下人端上點心, 陳濤親自泡茶, 兩人一斟一飲, 雖無言, 卻不突兀。
忙着趕路,看見精緻的點心, 馬有成還真是餓了,放下茶杯,他又拈了塊點心,慢條斯理的吃着。
陳濤端坐在一旁,見馬有成嚥下點心,又及時將茶杯斟滿。
一來一回,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兩人還沒說一句話,最後還是馬有成憋不住了,笑道:“陳大人沉得住氣,竟不問本官來意。”
陳濤身子一顫,惶恐道:“下官以爲大人是思鄉。”
思鄉這話沒錯,馬有成曾在東南縣任職三年。
馬有成道:“那現在怎不堅持你的想法?”
陳濤恭敬答道:“若是思鄉,大人怎會說下官沉得住氣。”
馬有成哈哈大笑:“陳大人真是聰敏。”
陳濤揖禮道:“馬大人過獎。”
馬有成道:“陳大人不如猜猜,本官爲何來此?”
陳濤很誠摯的搖頭。
馬有成完全沒有被拂了面子的惱怒:“本官是來道喜的。”
陳濤依舊懵懂。
馬有成道:“人生四大喜事,一是久旱逢甘雨,二是他鄉遇故知,三是金榜題名時,四是洞房花燭夜,陳大人可知了?”
這四個喜事對於目前的陳濤來說依舊是沾不上邊,可來道喜的人是馬有成,馬有成身爲知府,那就只有一事...
陳濤連忙道:“大人莫要愚弄下官。”
馬有成搖搖頭,將調任公文掏出遞到陳濤面前,示意陳濤打開。
陳濤半信半疑打開,可看了內容後,手中的公文差點滑落。
“陳大人可看仔細了?”馬有成道:“皇上任命你爲戶部侍郎。”
陳濤又驚又慌:“大人莫不是搞錯了?下官...”他才上任半年多吧。
馬有成笑的神神秘秘的:“那蓋的是什麼印回答的還不夠清楚嗎?”
那是皇帝用的印,陳濤見過,正是如此才驚訝。
馬有成解釋道:“有一事說與你聽聽,東陽縣前任縣令黃次超貪贓枉法,樑大人手握證據,勸他坦白,而黃次超袒露的,竟不止他一人。”
官場從來都是響答影隨,並非一人獨鬥,這道理陳濤明白:“此事關聯戶部?”
“沒錯,除了司徒毅,整個戶部都參與了。”
也不知是吹進來的風太冷還是馬有成的話太驚悚,陳濤竟覺得後背發涼。
朝中官風糜爛,箇中勢力獨自坐大,陳濤身在官場,又怎會不明白?這戶部尚書乃是當朝太后的親兄長,也是保皇一派,和太后關係一向和睦,太后雖獨居深宮,可皇帝是有名的孝子,如今被查辦,怕是太后也同意了。
置天下百姓不顧,只爲中飽個人私囊的官都不應該留,樑思凡僅用數月就將戶部官員全部革職查辦,手段與膽識都非一般人能比,可背後的艱難險阻呢?
若是戶部尚書發狠,殺人滅口怎麼辦?意識到這點,陳濤後背竟沁出汗水,對樑思凡的敬佩又加深了幾分。
馬有成見陳濤臉色百般變化,也知他心中所想,只是佯裝不懂,問道:“陳大人在想什麼?”
陳濤老實道:“下官只上任半年,不足以堪任戶部侍郎。”
馬有成道:“你可知是誰向皇上舉薦了你?”
這十分好明白:“是樑大人。”
“沒錯,樑大人回京時也曾到過府上,說起了你,言語中難掩欣賞,他道你爲人正直,懂進退,能公正處事,你雖政績不足,可這是難得的機會,京城乃天子腳下,你此次上任,見識當大大提升。”
馬有成句句在理,沒有誰想固守眼前三分地,往上爬是人之本性,陳濤也不例外,他的確驚慌,可掩不住歡喜,天子腳下,那是天下最繁榮的地方。
馬有成見他眉宇生輝,也知他是心動了:“恭喜陳大人。”
陳濤連忙收回心神,謙虛一番。
被雪花覆蓋的清行書院,白牆灰瓦,詩意盎然,靜如水墨畫。
書房內,炭火在火盆內燒的火紅,將房間烘的暖洋洋的。
“此事當真?”書房忽然響起一道驚呼聲,郝俊連忙將頭避開幾分。
“馬大人一早就進了縣衙,午時管家回陳家報喜,事情傳了出來,又未見陳大人否認,應當是真。”郝俊回答。
樓清難掩激動,清澈的眼眸更像是雨後的天空,澄清明亮:“這才半年。”
郝俊也露出癡迷:“陳大人年紀輕輕,就已官拜戶部侍郎,當真讓我們望塵莫及。”
一旁的邱尚聽他們兩人恭維那人,只管飲茶,不想參與。
樓清道:“莫要灰心,你不比尚學差。”
邱尚終於插上一句:“他也只是比你早出生幾年。”
郝俊道:“夫子此言何意?”
爲了方便區分,他們都是喊邱尚爲夫子,樓清爲先生。
邱尚道:“若是他與你同輩,指不定狀元是誰。”
“...”所以這真的不是在安慰他嗎?
樓清見邱尚插話,跟着道:“只是不知他何時啓程。”
邱尚看了他一眼,平靜道:“若是啓程,他定會來尋你。”
樓清扭頭望過去,可速度不夠快,邱尚已經垂下了眼眸。
可他們兩人想多了,因着年關將近,陳濤的調任公文裡明確的寫着陳濤可以年後上任。
“下午的課勞煩你了。”樓清現在迫切的想回長風山寨跟季長風分享這個消息。
邱尚問道:“老師要回去了?”
樓清點點頭。
邱尚看了眼窗外,道:“還下着雪,老師不如等等寨主。”
樓清也看了眼,見雪勢有緩,便推辭了邱尚的好意。
等他繫好斗篷,將自己裹得密不透風后,騎着馬直奔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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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大齊剛送走送信人,還未將手中的信封收進懷裡,就聽見嘶鳴聲,擡頭一望,手中的動作就慢了,然後給樓清看了個清楚。
樓清先前與一位騎馬的陌生男子擦肩而過,如今又見季大齊守在門口,手裡還拿着明黃信封,便知對方是送信人。
“誰的信?”樓清下馬問道。
大風颳得狠,聲音一吹就散,可季大齊還是聽了個清楚:“二少爺的。”想了想,又道:“先生可願幫我帶去給當家的?”
今日是好事成雙?山下陳濤剛被升職,山上唸了幾日的季長存終於有信了。
“煩請你將馬兒安置好。”
兩人一手交馬一手交信,然後錯開身子,樓清往裡走去。
說到季長存,樓清嫁給季長風半年多了,可始終未曾見過此人,前幾日常昶和庸醫還唸叨着將近年關,季長存也該回來,若是不回來也該有書信抵達,爲此樓清還在意了幾日,誰曾想今日就給他碰上了。
樓清直直進了院子,推開門的那一剎,溫差之大幾乎讓他背過氣去。
季長風從書本里邊擡起頭來,見到裹得嚴實的樓清,先是一愣,再是指責:“誰給你的權利不用等我的?”
樓清解下斗篷,哆嗦了一下,走到火盆旁一邊取暖一邊觀察季長風的臉色。
季長風的鬍子長得很怪異,雖然將大部分輪廓掩蓋住,可卻看的出鬍子紊中有序。
季長風此時的面色並不好,像是對於樓清私自回山的行爲很不滿。
明明愛人是在生氣,可樓清心裡就跟抹了蜜似的甜,他探身到季長風面前,親了親那雙薄脣,暖暖的。
“我想你。”
季長風眼裡的不滿漸漸被笑意取代,然後樓清遞了件更讓他高興的東西。
季長風一看是信,眼眸都亮了些。
“我回來的時候剛好撞見送信人,大齊讓我帶來給你。”
季長風興高采烈的拆開,神情動作都似一位關心自己常年在外弟弟的兄長。
樓清也跟着溫柔了眼眉:“二弟何時回來?”
見季長風將信塞回信封,樓清便忍不住問道。
季長風搖搖頭,顯得有些失落:“二弟說京城有事,今年不回來過年了。”
這雙喜臨門還真是表象...“可有說是何事?”
“沒說,不過你不用擔心,二弟雖在京城,可身邊有不少朋友。”
“...”到底是誰擔心?
季長風將信放在一旁,看着樓清道:“現在你可以解釋爲何不等我而自己回來了。”
“...”他今天似乎很無語。
“嗯?”季長風音調稍變。
樓清連忙道:“你可知馬大人回來了?”
“那與你有何關係?”季長風蹙眉。
嗯...他似乎高興太早了,自古‘官賊不兩立’,雖然察覺自己興奮過度,可事已至此,樓清也只好硬着頭皮說了。
季長風聽完他是爲陳濤高興,又想跟自己分享,一時間哭笑不得。
“我的夫人該記着我纔對。”
樓清點點頭,這點他做到了。
季長風又道:“誰也不能想。”
他不曾生有二心,樓清再點頭。
季長風再道:“就算是爲陳濤高興都不行。”
“...”他不是無語他是懵懂。
季長風幽幽道:“我會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