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年關, 疾風暴雪,擺攤的小販不得不暫停營業,連商鋪都關了幾家, 東南縣城風疾人靜, 清行書院卻還一片熱鬧。
學生早在前兩日散學, 可在閉門之末, 許多學生還是結伴來清行書院, 玩耍談笑。
每到年末,書院便有一堆瑣事,本該在長風山寨等過年的樓清被迫留下來整理。
歡聲笑語從書堂那邊斷斷續續傳來, 樓清形影單隻的將書籍歸類好放回書架。
修長身姿,忙碌的身影。
陳濤從外面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青色的身影隱於書海, 卻一目瞭然。
“老師。”陳濤默默站了會, 見樓清還是在自顧自忙碌,小聲喊了句。
“哎...”樓清抱着書快速應了聲, 轉過身來看見是陳濤,又微微一笑:“你怎麼過來了?”
“可有要我幫忙的地方?”陳濤答非所問。
樓清一邊將書放進書架,一邊說道:“已經忙完了,你先坐。”
陳濤就坐了下來,見一旁還有沸水, 他兀自洗壺泡茶。
將書籍一一放好後, 樓清拍了拍手, 走回矮几旁坐下。
“陳家近幾日忙碌的很, 我以爲你是沒空出來了。”樓清笑道。
陳濤蓋上茶蓋, 擡頭看向他:“老師取笑我?”
樓清小幅度的搖搖頭:“並非,我是爲你歡喜。”
“人多吵鬧。”陳濤輕輕說了句。
相識多年, 樓清熟知陳濤心性,此人喜靜,他要調任戶部侍郎一事傳了出來,縱使滿堂賓客,相互賀喜,陳濤也不會喜歡這種場合。
樓清將他泡好的茶給各自斟了一杯,端起來啜了一口:“公文許你幾時上任?”
“正月十六啓程。”
樓清看了他一眼,喃喃道:“那還有段時日。”
“馬大人走後我一直想來找你,可是家裡...”
腳步聲乍起,陳濤話音一頓,與樓清同時望向門口,那站了個人,還披着斗篷,發上還有雪。
邱尚的腳步有些快,不然以他的功力,不會不知道屋裡還有個人,剛踏進門他就後悔了。
“品賢...”樓清正想喊他過來一塊坐,邱尚卻先打斷他的話:“老師有貴客,我晚點再來。”說完不等樓清回答,毅然轉身離開。
陳濤的眉頭本能的蹙起,似乎每次見到邱尚,都避免不了蹙眉。
樓清早已將視線轉回到他身上,他臉上任何一絲變化都看在了眼裡。
樓清暗歎口氣,這兩人這樣子,已經有好長一段時日了。
“快要過年了,寨主吩咐我同品賢一塊上山。”
“長風山寨的事,老師又何必同我說?”陳濤知對面的人是故意的。
“你向來聰慧,應當明白我要說什麼。”樓清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寬大袖子下的手無意識握緊,陳濤抿着脣不語。
樓清道:“你們同窗多年,交情不淺,品賢是不得已爲之,你當真不能原諒他?”
陳濤生硬道:“老師,被矇在鼓裡的人是我。”
“可他從未對你有過惡意。”當然,口頭交鋒是一種相處模式。
“欺騙本身就是一種傷害。”陳濤道。
這句話讓樓清全身一顫,那幾個字彷彿將他引到他因隱瞞而編織的網裡,牢牢捆住,倘若有一日,季長風知道真相,他會怎樣?
“他若是對我坦白,也許我...”也許怎樣?你明白你自己,欺騙與目的,都不是你能容忍。
樓清的心思有些慌亂,致使對陳濤啞口無言。
陳濤看了眼他,見他目光閃爍,神情不安,以爲他是擔心自己與邱尚,不免沉思這段關係,這是爲何?這個人即便是恩師,可他嫁給了季長風,他憎惡邱尚,介意他的目的,可爲什麼對這個人卻能這般縱容?生不出半點嫌隙。
可邱尚呢...因不在意所以才後知後覺?
充滿書墨香的房間忽然被沉默侵佔,連空氣都侷促不安。
良久,樓清暗歎口氣,道:“以往我同你一樣,認爲品賢不知上進,整日得過且過,可現在想來,他心思細膩,行事有度,總讓我對過往慚愧不已。”
陳濤道:“老師是愛屋及烏。”
樓清一愣,又無奈的笑了:“這是其中之一,倘若品賢真沒有半點優點,我再喜歡寨主都不會對一個不修邊幅的人上心。”
陳濤知道這是真的,對面的人溫和有禮,對誰都和顏悅色,可那雙清澈的眸子看的比誰都清。
“老師無須多說,我與品賢...”嫌隙已生,怎麼也回不到以前。
“罷了,此事暫且不提,倒是你入京之後,須得萬事小心。”樓清並非看低陳濤,而是清楚京城是怎樣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天子腳下,伴君如伴虎,君心從來難測,何況朝中關係盤根錯節,小心總是好的。
“老師無須擔心,爲官爲民,我只求無愧於心。”
看着眼神堅定的陳濤,樓清嘴裡的話嚥了再咽,始終沒說出口,他離家多年,從未有過聯繫,今日即便是對陳濤說出承諾又如何?父親也不會將他看在眼裡,至於那人...既然遠離,就不要再牽扯。
“聽說此次是樑大人舉薦,你日後有何問題,應當可以請教他。”想了許久,樓清只能搬出樑思凡。
“學生明白。”陳濤笑了笑。
送走陳濤後,樓清又忙活了小半個時辰,邱尚估計回家去睡了一覺,再見他時,顴骨凸出的臉上還帶着剛醒來的朦朧睡意。
樓清披上斗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隨着邱尚走出了書房。
此時風雪已停,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白茫,着實凍人的很,彷彿呵口氣都能結成冰。
兩人一路無語出了學院,看見老僕站在馬車旁,目光正望向前方。
樓清鎖了院門,踩着凳子上了馬車,隨手將老僕也牽了進來:“外邊冷,你在裡邊坐。”
老僕本想隨着邱尚坐在車轅,被樓清這一拉,沒法子只好彎身坐進馬車。
馬車緩緩行駛,搖搖晃晃間,樓清心思飛得老遠。
本來離家多年,許多事早已壓在腦海深處,若是無事,定然不會翻起,可今日陳濤一句話,將他多年的艱辛輕易瓦解。
就好像是炮仗,被火星子點着了,炸在樓清心窩裡,使他全身不舒服。
老僕目光四注,不經意看見樓清發呆,想了想,問道:“先生有心事?”
老僕的聲音就像一把掃帚,掃開了灰,樓清收回心神,勉強露出笑:“讓你回山寨過年,委屈你了。”
老僕不疑有他,笑道:“先生錯了,長風山寨可是個好地方。”
樓清這纔想起老僕曾誇讚過季長風,對長風山寨的態度也不同一般縣民,再則自從清行書院借用長風山寨的校場後,縣民與長風山寨的關係有所改善,早已不能同日而語。
樓清道:“老僕,我想你留在山寨,你早已是我的親人,我想你在身邊頤養天年,隨時能照顧你,也不想你再辛苦。”
初見樓清時,他剛十六,老僕之所以答應留下來照顧他,一是他跟他那早逝的兒子相同年紀,二是正如樓清所說,早已將對方視作親人。
老僕道:“先生是嫌我老?手腳不夠靈活了?”
樓清面露急促:“我...你誤會我了。”
看他這憨厚反應,老僕笑了:“我又怎會誤會先生?老僕是心中高興。”
“那你...那你同意了?”
“先不說書院日後怎樣,就單說你現在要我留在長風山寨,你無須問過寨主意見?”
樓清樂的露齒笑:“他一般都聽我的。”
難道英明神武的季寨主已經被樓先生吃定了?老僕想到那個人,不由得也笑了。
歡樂從車廂流露到邱尚身上,將他二人對話聽了個完全的邱尚插話道:“老僕你放心,寨主定然不會拒絕。”
老僕樂的直笑,樓清卻漸漸收斂了笑意,他默默地想了會,起身走了出去,掀開車簾,才知他們已上山。
邱尚道:“老師怎出來了?外邊冷得緊。”
“無礙,我受得住。”話說得漂亮,可樓清卻縮成了一團。
邱尚道:“若是受寒了,寨主該擔心。”
樓清忽然道:“正月十六尚學就得啓程進京。”
邱尚抓着馬繮的手一僵,好似寒冰封住,連嘴脣的扯動都變得困難:“你告訴我,他該不高興了。”
樓清嘆口氣,忽然不敢看邱尚:“是我無能,不能化解其中誤會。”
“老師也說是誤會,如果他肯放下,又怎會耿耿於懷?”
“我...”樓清不是陳濤,也無法體會他的感受,若是設身處地,當真被一個人瞞了這麼久,他也是不願的。
想到這,他又呼吸一緊,現在即想見到季長風又不敢,想對他坦白又怕他不肯原諒。
這種糾結一直到進了長風山寨樓清都沒糾結清楚,馬車直到達院門前,果不其然,季長風站在門口等着。
這種現象很常見到,有時季長風沒空,有時他一人回來,季長風都會在門口等,無論狂風暴雪。
季長風將人牽了下來,摸到冰涼的手,幾乎是本能的催發內力爲樓清取暖,兩個大男人,視線相對,含情脈脈。
老僕並不想打擾他們,好在邱尚熟門熟路,領着他進去,反正有愛就夠了,怕吹什麼風?
等樓清暖和過來,早已置身暖洋洋的房間內,他只不過是失神片刻,就被季長風帶進了屋。
季長風解下他的斗篷,摸了摸他的頭,道:“你有心事。”
不是疑問是肯定,樓清又開始慌張。
季長風將斗篷放在衣架上,走回他身邊坐着:“發生何事了?”
樓清轉眸望着他,這張臉看了大半年,可以說無比熟悉,也是有着這張臉的人是他共度一生的對象。
季長風已經察覺他的不安,是選擇坦白還是繼續隱瞞,樓清天人大戰中。
季長風見他又發起呆,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臉:“進門不到半刻鐘,你已經走神三次,怎麼?你是揹着我紅杏出牆還是要同我分手,你直說便是,我季長風不是糾纏不休的人。”
“不...不是...”樓清被他說的心驚,真怕他誤會,不敢再發呆:“我問你,若是...若是你知道我有事瞞着你,你可會生我氣?”
“這要看是什麼事,你若是瞞着我喜歡別人,做傷害自己的事,我是萬萬不肯的。”
“不是這些事。”樓清低着頭,聲音小小的。
季長風當然知道樓清瞞了他什麼事,說那些話不過是逗逗他,如今看他這副模樣,不免好奇他是受了何種刺激。
“那我問你,這些事是在我與你成親之前還是之後?”
雖不懂季長風爲何有此一問,可樓清還是老實答了:“之前。”
“那我爲何要生你的氣?以前我們並無干係,那都是你的事,我在意的是今天以後,不管如何,今後你不能瞞我。”
“我...”
見他這副感動的一塌糊塗的傻樣,季長風又忍不住捏他的臉了:“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遇上何事了。”
這個人看似粗獷,滿臉大鬍子,可對他的心思卻細膩如發,若說老僕如掃帚,掃乾淨了陳濤帶給他的慌亂,那麼季長風就是那藥,癒合了他的傷口。
樓清看着那張臉,情不自禁的將與陳濤的對話一一說出。
季長風嘆了又嘆,也不捏他的臉了,一把將人抱在懷裡,使樓清的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後背貼着他的胸膛:“早說你不用操心,又何必找苦受,陳濤若是不想和小尚有來往,斷了便是,我長風山寨又不巴結縣太爺。”
季長風這話說的輕巧,可想到邱尚那倔脾氣,又是重重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