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光是十年前成爲喜鵲塘生產隊的掌權人物的。那時,他叫“政治隊長”,管開會學習,管抓階級鬥爭——不用說,他是正隊長,“一把手”。管生產的副隊長是範克儉。範克儉被革職後,生產隊的權力就都集中到了曹志光一個人手裡。
雖然名義上每年都要經過一次“改選”,可曹志光自己也明白,他哪一年又不是由在這裡蹲點的公社馬書記指定的呢?這回選舉,馬書記卻沒有到場——曹志光不清楚,馬書記是忘了這宗大事哩,還是在公社忙得抽不開身?結果,範克儉幾乎以全票當選,而他僅僅得了一票。這一票是誰投的,因爲是不記名方式,別人無從知道,曹志光自己卻明白。
他心裡很不舒服,但也無可奈何,只能忍氣吞聲。社員都不擁護,又沒有馬書記的支持,他還能把隊長這把交椅霸佔住?範克儉爲首的新隊委,一反他當隊長時施行的那一套,什麼都要包產,什麼都要搞責任制。
叫曹志光無法忍受的是那天晚上的分組會。
按照新隊委的決議,全隊所有的勞力都要報名參加一個作業組。範克儉將分些什麼組的話一說,大家就按照各自的長處,紛紛報名編組。曹志光要吃要穿,自然也得報名。不想他一報名參加棉花組,棉花組的人就一個個都藉故要退出來。他往稻田組一報名,稻田組的人也紛紛要求從這個組裡劃掉自己的名字……
“我們供不起這尊神哩。
“讓他當彈(談)匠還差不多!”
“不,他還是當‘空軍’司令好……”
不少人這樣嘀咕。
曹志光感到愛了莫大的侮辱。不等會開完,便衝出了會場。第二天清早,他跑到公社,直奔馬書記的臥室。
馬書記和縣裡來的兩個幹部模樣的人正在房裡說話。一見曹志光陰着臉撞進來,微微皺了皺眉,問道:
“志光,有事?”
曹志光點點頭。他還沒開口,馬書記就說:
“你在外面等一會吧,我正向縣裡的同志彙報呢。”
好像深怕曹志光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他一退出門檻,馬書記便忙起身帶關了房門。這叫曹志光心裡涼了半截。馬書記過去見了他,總是連說帶笑,親親熱熱。在各種會議上,在廣播喇叭裡,馬書記有幾回沒表揚他親自培養出來的這位模範生產隊長?
曹志光在走廊上站不是,走不是,心裡如同窩着一團火。馬書記叫他“等一會”,他覺得這一會比一年還長。好不容易等馬書記把客人送走,他才又闖進房去,劈頭劈腦地問:
“馬書記,我們那裡的事你還管不管?”
馬書記用搪瓷杯給他倒了杯涼開水,笑笑,說:“怎麼,你過不得日子了嗎?”
他提也不提選舉的事,可看樣兒,他對喜鵲塘這次改造的結果是早有預料的。這使曹志光更感到傷心。
“範克儉會踩着我的腦殼屙尿哩。”他委屈地說。
“我不信。”
“你不信?”曹志光放下搪瓷杯,把昨天晚上分組會的情況向馬書記說了一遍。“他這不是設好圈套叫我鑽?”
馬書記想了想,問:
“所有的組你都報過名?”
“不。還有養魚組。”
“範克儉在那個組吧?”
“是的,還有潘家虎。”
“你就報名參加養魚組嘛——範克儉是隊長,總不能不讓你做功夫。”
“什麼?”曹志光跳了起來,“你要我去討他們的鼻眼屎吃?”
馬書記兩臂交叉抱在胸前,半眯着眼沉思了一陣,然後雙手一攤,說道:
“志光,現在誰還能反對搞責任制,搞分組包乾?上面一再強調,必須和中央保持政治上的一致。剛纔,縣裡來的人還跟我談起這個問題。明天我要到縣裡去開會——聽說也是這個內容哩……”
曹志光來公社時,胸膛裡象築滿了烈性炸藥,好像一觸就會爆炸。這會,馬書記一瓢冷水,澆得他背脊骨都發涼。
想過去,他當着生產隊長,官不大,權不小。全隊兩百來口人,工夫由他安排,錢糧聽他分配。誰敢不聽他的話?誰敢說他半個不字?有回,潘家虎對人說他要的補貼工太多,剝削了社員,是“長牙齒”。他聽到了,便開潘家虎的辯論會,說這是打擊貧下中農,污衊幹部。就是這還不算,從那以後,他總要設法子給潘家虎穿小鞋,讓他吃“啞巴虧”。
可現在,他曹志光倒成了臭狗屎一般,參加個作業組都無人要。想不到的是馬書記的態度也起了變化,居然說出叫他去求範克儉、潘家虎他們的話來。
曹志光忽然記起一句老話:鳳凰去毛不如雞,虎落平陽被犬欺。哼!他可不是好欺的角色。他決不向範克儉求饒!
他從公社回來,便把自己關在家裡,一關就是五天。從李秀枝用撮箕倒在地坪上的菸屁股就能看出,這五天他過得很不輕鬆,很不舒坦。他站不是,坐不是,躺不是。
便不時走到窗子下面,隱着身子向窗外瞭望。
窗外,春意濃濃。河岸水邊,柳樹垂下了柔軟嫩黃的枝條,嶺前山後,深紅的映山花開得像燃燒的火焰。百靈鳥在鳴唱,燕子在銜泥,畫眉在嘁嘁,蜜蜂在嗡嗡…
自然,春光再好,也引不起曹志光的興趣。他的視線投射在正忙碌着的各個作業組的社員身上。他望見稻田組的在打氹,出牛糞;望見棉花組的在整土,準備營養鉢;望見旱田組的在種西瓜。他們全都喜氣洋洋,高高興興。歡笑聲一陣接一陣地在他們中間爆發,在田野間飄蕩。這種熱烈,緊張而又歡樂的氣氛,他當隊長時可從沒有過。
他覺得他們是故意做給他看,笑給他聽,甚至覺得他們說的就是他,笑的就是他。
他反感!他苦悶!他孤獨!
他還嫉妒!
他拼命地抽菸——幾天工夫,兩排牙齒成了黃色。抽菸遠不能吐盡心頭的悶氣,他便尋覓新的發泄對象。於是,家裡的一隻花貓折了腿,一隻雞公斷了腳,一隻花邊菜碗成了碎瓷片…
妻子李秀枝是棉花作業組的。白天,她把一歲多的孩子亮亮寄託在鄰居福奶奶家,自己一氣工夫都不缺地出工。回到家裡,照舊包攬一切家務。結婚六年來,不管曹志光對她是冷是熱,她總是把飯菜煮得香香的,把雞鴨養得肥肥的,有了孩子後,她又把孩子帶得好好的。晚上,與曹志光睡在一起,卻聽不到幾句體已話。曹志光對她已完全沒有了過去的溫存和體貼,他現在需要她的只是自己的滿足。李秀枝還從沒有抗拒過他。只是有幾回,他發現,李秀枝的淚水把印花枕巾滴溼了——女人家的眼淚就是多,愛哭就哭吧,曹志光不管她,顧自呼呼睡覺。
李秀枝一定曉得他這幾天的心境。要不,她從外面回來,發現貓折了腿,雞斷了腳,菜碗成了碎瓷片,怎麼一點聲色也不露,只默默地給貓嚐點食,給雞抓把米,只默默地把碎瓷片掃進撮箕,連同滿地的菸屁股一起倒到坪邊上去呢?
以往,曹志光從不願意妻子過問他的事。這幾天,卻反常。李秀枝明明曉得他的心緒不好,明明曉得貓和雞是他打傷的,碗是他砸破的,她竟不聞不問,裝得若無其事。這使曹志光火冒三x容忍成了過錯!正要尋找發泄對象的曹志光終於遷怒於李秀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