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克儉一走,李秀枝心裡不由一顫,忙用手抓住自己的烏黑的辮梢,揪着,扯着,腦子裡木木的,心裡問自己:我,我爲什麼竟聽了曹志光的話,哄騙範克儉呀?
剛纔,她沒有勸服得了範克儉,心裡怏怏不樂地,打着傘,勾着頭,兩腳沉重地往自己家裡走。跨過小河港上的石板橋,正要走上通往坳背生產隊的山路,忽然被人喊住了:
“秀枝,你等等!”
李秀枝一見是曹志光,心裡就發煩。她和範克儉確定關係都快兩年了,曹志光還老是纏着她。他那雙雖不大,卻溜活溜活的眼睛,老是往她身上睃。就像一隻饞嘴貓,在瞅着水中的一條魚,想捕捉又不知怎麼捕捉一樣。李秀枝每次遇到他,心裡總產生一種畏怯的感覺,擔心他會突然向她撲過來。所以她總儘量避着他,不和他照面,不和他說話。但現在,她卻不得不和他說兩句。
“你去告訴馬書記,我也勸範克儉不轉。”她眼睛瞧着路面,說罷,就想走。
“馬書記交待的事,你就這樣敷衍一下?”曹志光在後面冷冰冰地問。
李秀枝站住了:
“勸不轉,怪我呀?”
“勸不轉,你就看着他跌跤子,摔跟斗?他是你愛人哩!”曹志光說,“愛人”兩字在他口裡變了腔。
因爲李秀枝心裡正着急,所以又說了一句:
“我有什麼辦法呀?”
“辦法,辦法還不是人想出來的?”曹志光賣弄地說了這麼一句,裝出要走的樣子。
李秀枝這時竟慌忙跟上他一步,問:
“你告訴我,想個什麼辦法好?”
要是往常,曹志光這時準會眉飛色舞地捱到她身邊來,纏着她說上老半天。可現在,他竟連眼睛也不盯她,而是望着天,顯得很認真地想了一陣子,然後以關心和成全他人的口吻說道:
“你就對他講,公社到了雜交稻種。”
李秀枝說:
“講這個有什麼用?”
曹志光詭譎地笑笑:
“他不是口口聲聲喊生產嗎?到了這樣好的稻種,他還不會去要?”曹志光說完,揹着手,昂着頭,揚長而去。
李秀枝完全領會了曹志光的意思。她咬着嘴脣站在路上,眼睛望着河港裡急急流奔的渾濁的河水,想過來想過去,終於又返身跨上了石板橋……
“儉哥,我騙了你,你怪我吧,罵我吧。”李秀枝眼裡噙着淚水,心裡和範克儉說着話,“可我是怕你跌跤子,摔跟斗,是真心實意爲了我們兩個好呀……”她懷着負疚的心情,進溫室看了看溫度計。然後,她又繞過菜園,走進堂屋,動手爲範克儉收拾家務。她不但要把溫室秧看管好,還要把屋前屋後,屋裡屋外收拾得一乾二淨,讓範克儉回來見了高興,原諒她對他撒了謊。
她正在掃屋,潘家虎來了。他是個壯壯實實,不曉得什麼叫憂愁的青年。
“嗨呀,嫂子!”他取笑道,“什麼時候過了門啦?”
李秀枝微微紅了臉,朝他舉起了手裡的高梁掃帚:
“爛舌頭鬼!”
潘家虎知道她不會打的,依然笑嘻嘻地:
“新郎公哩?”
李秀枝果然放下了掃帚。她曉得,潘家虎和範克儉兩個好得就像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如果她講出真實情況,潘家虎準會與她過不去,會大吵大鬧。所以她決定把實情隱瞞着,這樣說道:
“他有事去了唄。”
“什麼事?”
“什麼事還得向你彙報呀?”
“不‘彙報’,我就不曉得嗎?他是被你逼着去買合夥枕頭了。”
“你再說!”李秀枝又舉起了掃帚。
“講正經的,嫂子,”潘家虎接着說,“曹志光講,儉哥是搞‘唯生產’的典型,要搬掉他這塊石頭,你怕不怕?”
李秀枝不知道怎樣回答好。
“你放心!”潘家虎拍打着胸脯,“儉哥挨批挨鬥,我去陪着;儉哥坐班房,我每天給他送三餐飯!”
安慰了李秀枝一番,潘家虎又進溫室看了看才走。
潘家虎走後,李秀枝可就心切地盼望起範克儉來。掃完屋,她又尋着範克儉的幾件髒衣服洗乾淨了。看看天色將晚,她便走進竈屋去燒火煮飯。這些年的會特別多,但如果不是上縣裡開會,範克儉是不會在外面過夜的。可是,她煮熟了飯,煮熟了菜,天上已經拉開了巨大無邊的黑幕,卻仍然不見範克儉回來。李秀枝原以爲,只要範克儉到公社去,在會場上與馬書記他們打個照面,表明他有悔改之意,不再“頑固對抗運動”,就會完事大吉,相安無事的。可現在,李秀枝心裡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想到公社去打聽打聽,這裡又離不開。如果溫室裡的秧出了問題,她會更對不起範克儉的。她一個人自然無心吃飯,便提着三角燈,走出範克儉的堂屋,反手帶關門,走下石板砌的臺階。
天地間黑得像一桶漆。雨仍在沙沙沙沙地飄灑着。
李秀枝走進溫室,見溫度大大下降了,連忙關嚴門窗,往鍋裡灌滿水,然後走進草棚,將三角燈掛在橫槓上,自己坐到竈前一條麻蟈凳上燒火。她燒火是好手,儘管柴塊不幹,她用叉火棍三撥兩撥,火就旺了。大火燒得她渾身燥熱,她便解開了對襟藍花小襖的鈕釦。
“儉哥怎麼還不回呢?”她心裡很不安地猜測,“是馬書記把他留下了,還在批評他,訓斥他嗎?要不,就是我騙了他,他怨恨我,賭氣不回啦——不不,儉哥不是那號人,他心寬……”
李秀枝想起了三年前的一件事。那時,她和範克儉才談上不久。有回,李秀枝要範克儉與她一道,幫她家裡到三十里外的石灰廠去買石灰,準備粉房子。他們約好在一個地方會面結伴。李秀枝先到了那兒。她左等右等,眼看太陽當頂了,卻總不見範克儉來。她正焦急得什麼似的,忽見潘家虎挑着一擔籮筐來了。他也是去買石灰的,見李秀枝踮腳伸脖子地在盼,老遠便笑道:
“李秀枝,你還望什麼呀?儉哥陪劉家滿妹子到鎮上去啦。”
李秀枝脫口問:
“劉家滿妹子?他陪着去做什麼?”
潘家虎見她那個驚訝的樣子,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
“陪妹子上街,你想還有別的事?”他說着,詭秘地朝李秀枝眨眨眼,哈哈喧天地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大凡初戀中的姑娘,都要求對象對自己的感情絕對地專一。李秀枝也不例外,潘家虎的話撩得她心煩意亂,並且有點酸酸的。加之範克儉遲遲不來,李秀枝心裡越來越生氣。好不容易等到範克儉打着土車在遠處一出現,她反而噘着嘴扭過身去,用背對着他。
範克儉一看見她,便高興地喊:
“秀枝!”
李秀枝裝作沒聽見。
“你等得不耐煩了吧?”範克儉來到跟前,抱歉地說。
李秀枝猝然車轉身,神色嚴厲地問:
“做什麼去了,你?”
“到鎮上去了一轉。”
“和誰去的?”
“陪劉家滿妹子——”
“啊?你!”李秀枝滿臉通紅,朝範克儉一跺腳,眼含着淚水,彷彿被人追趕着一般,頭也不回地跑回自己家裡去了。
那一回,範克儉真被李秀枝害苦了。他一個人在石灰廠買了三百斤石灰,用土車子打着,吱呀吱牙地往李秀枝家裡送。推土車子上坡,即使前面有人拉還很費力哩。現在李秀枝丟下他跑了,他一個人推着三百斤的重載,真個連吃奶的勁都得往外使,坡陡處,他實在推不上,便放下車子,用手將石灰一塊一塊地搬上坡後,再把空車子推上去。當他把石灰送到李秀枝家裡的時候,已經半夜過後,他累得差點沒倒在地上。
就這還不算,那以後,李秀枝故意不理他,見了他還瞪眼睛跺腳,給他難堪。過了兩個月,李秀枝才弄明白,那個叫劉家滿妹子的,原來是範克儉隊上的一個小夥子——“滿妹子”是爹孃給他取的ru名。那天他突然肚子疼得在地上直打滾,範克儉是送他去鎮上看病的。
“儉哥,你罵我吧,我……”李秀枝撲在範克儉懷裡,悔恨地說。
“罵你做什麼?”範克儉笑了笑,“我曉得你是誤會。”
那次,她完全是錯怪了範克儉,故意爲難他,給他難堪,他尚且原諒了她,一點也不和她計較。這回,她是真心實意爲他好,不讓他犯錯誤,她相信他也一定會原諒她的。這麼想着,李秀枝不安的心情平靜下來了。
她不斷地往竈膛里加着柴塊。火越燒越旺。
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從什麼地方傳來了嬰兒的哇哇的啼哭聲。也許是含着了母親送過去的奶頭吧,嬰兒的哭聲很快止住了。夜又復歸平靜。
“儉哥在公社和誰搭鋪睡覺呢?”李秀枝心裡念着。她想起潘家虎說的“合夥枕頭”,臉上不覺有點兒發燒。結婚用的枕頭她早準備好了,是她自己用五色絲線繡成的。她繡的也是成雙成對的蝴蝶和鴛鴦。想到不久的將來,就要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生活,她感到又甜蜜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