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在春天。可那個春天多雨而寒冷。從立春到清明的兩個月裡,幾乎沒見過幾回太陽。淅淅瀝瀝的雨點,有時還夾着鹽粒般的冰雹,打得瓦片叭叭響,打得泥濘的路面泛起千萬個酒杯一樣大小的坑兒。
往常年歲,這時候都能穿單衣——最多穿上件毛線衣就行了。可這一年,雖然已經過了清明,好多人卻還穿着棉衣棉褲,上了年紀的,還躲在屋裡烤火。
由於缺少陽光,由於氣溫低,儘管早到了開花的季節,儘管桃樹,李樹和山上的映山紅也打了苞,卻總綻不了,放不開,偶爾開放了的,被寒風一吹,被冷雨一打,也過早地凋落到了泥土裡。
南山坡下,喜鵲塘生產隊副隊長範克儉的三間土磚青瓦屋的左面,也就是靠着菜園的那一間屋子裡,卻是生機勃勃,春意盎然,一派使人振奮的景象。這間用住房改成的溫室裡,靠牆壘着土磚竈,竈上有口大鐵鍋,鍋裡的水不斷蒸發出一股股水汽,像濃濃的霧。屋中間釘着兩排木架,木架上一格一格地放着竹簟或門板。竹簟和門板上的秧谷,已經長成抽針,嫩綠的針尖上頂着一顆顆銀灰色的露珠。
添柴升火的竈門就開在牆上,爲了避風擋雨,用竹子,稻草圍着竈門搭了一個草棚。這會,範克儉就蹲在竈門前燒火。柴是年前砍的荊棘,挖的樹蔸,還沒怎麼幹,燒起來煙霧繚繞,嗆人得很。範克儉往竈肚裡添了一把柴,用叉火棍撥了撥,然後直起腰,提起一把長柄斧頭,對準地下一個谷籮般大的樹蔸狠狠劈將下去。
他本來只穿了件襯衣,襯衣汗溼了,他脫下往旁邊一丟,仍然不停地狠狠地劈着。
柴塊像開花的爆竹,往他前後左右飛濺。
誰也看得出,範克儉心裡窩着火,肚裡憋着氣。
他怎麼會沒有火,沒有氣呢?
眼看立夏眨眼就到,可早稻還沒播種。氣候不好,也得想點法子嘛!他向政治隊長曹志光和在這個大隊蹲點的公社書記馬書記提過多次,但他們合板同腔說:“天氣不好,不正好開會反擊右傾翻案風嗎?”季節一天比一天緊,而大隊會,小隊會,幹部會,羣衆會,婦女會,青年會…開個無休無止,沒日沒夜。誰不去參加,就罰誰的工分。範克儉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一天,他又跑到大隊部去找馬書記。馬書記被他纏惱了,眉頭一皺,說: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不識時務?”
“什麼時務?谷種還沒下泥。”
“又是谷種!”
“什麼季節了,我還不說谷種?”
“現在的頭等大事是搞運動,反擊右傾翻案風——你明白不?”
範克儉說着說着也上了氣:
“我明白!我明白!明白再這樣運動,將來大家都去吃田裡的泥巴!”
在自己蹲點的地方,竟有這樣一個不識時務的生產隊幹部,馬書記對範克儉早就不滿了。只是因爲範克儉爲人厚道,心眼正直,能吃苦,而且很有一套抓生產的方法,頗得羣衆擁護,纔沒對他怎麼樣。現在範克儉竟敢這樣頂他,並且說話如此放肆,馬書記不由勃然大怒。他在桌上拍了拍,喝x道:
“範克儉,小心拿你當活靶子!”
範克儉哼了一聲,不再理會大動肝火的馬書記,回到家裡,邀上潘家虎,便動手將自己的一間住房改成溫室。
溫室是前天起火的。不到兩天時間,x苗差不多就出齊了。再有兩天,就可搬出溫室,準備播到田裡去。
範克儉正狠狠地劈着樹蔸,家住坳背生產隊的李秀枝來了。她站在他身後,悄悄地望了他好一會,見他仍然沒發覺,便喚了一聲:
“歇一會吧,儉哥!”
範克儉回頭見是自己未婚的妻子,便丟下斧頭,在一個樹蔸上坐下,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李秀枝從草棚的一根竹槓上拿起範克儉的毛巾,給他擦了擦背上的汗水,又把毛巾遞到他手裡,說:
“快把汗擦擦,穿上衣,莫受了涼。”
範克儉擦乾了臉上和胸脯上的汗水,又接過李秀枝拿過來的衣穿上。但他仍然沒開口說話。
李秀枝打量了他一會,說:
“儉哥,我帶樣東西來了,你喜歡嗎?”
“什麼東西?”
“你說你喜不喜歡呀?”
“是什麼我都不曉得……”
“你跟我看去!”李秀枝說着,就拉着他的手。
範克儉縮回手來,又往竈裡添了些柴,纔跟着李秀枝走出草棚,穿過菜園,從大門走進自己的臥房。一進門檻,他就發現滿屋生輝,不比平常。
原來,他牀上鋪展着一牀嶄新的緞子被面。五彩畫面上,空中飛着結對的彩蝶,水裡遊着成雙的鴛鴦,那動態栩栩如生,那色澤豔麗奪目。範克儉也不由得舒展開了緊鎖的愁眉,說道:
“好看!”
“是嗎?”李秀枝高興了,往他身邊靠靠,水汪汪的雙眼直視着他。範克儉明白,他對被面的稱讚,能使李秀枝得到感情上的滿足,便又說了一遍:
“是的,是好看。”
“那,到時候,就用這個吧,我們…”李秀枝雙頰頓漲紅潮,多情而又含羞的目光也從範克儉身上移開,望着了地面。
絕好的嬌態,無限的柔情蜜意,石頭也會爲之動心的,何況他是她的未婚夫呢?範克儉張開手臂,將李秀枝摟在情裡。
李秀枝閉着眼,臉微微後仰着,任範克儉緊緊地擁抱…
他們陶醉着,忘掉了紛煩的世事。
但,這時間畢竟是短暫的。
李秀枝睜開了眼睛,輕聲地說道:
“儉哥,生產隊幹部不是都在公社開會嗎?”
範克儉彷彿沒聽見她的話。
“你還是去參加吧,儉哥!”李秀枝勸道。
範克儉仍然沒吱聲。
李秀枝又說:
“你爲什麼要和領導頂呢?”
範克儉忽地把李秀枝從身邊推開,問:
“是馬書記要你來勸我的吧,是不是?”
李秀枝點頭承認:
“是的。馬書記說你是頑固對抗運動,要我勸你別執迷不悟。”
範克儉哼了一聲。
“曹志光也講,你要再不轉彎,就要搬掉你這塊石頭。”
範克儉憤慨地說:
“搬吧,看他把我這塊石頭丟到哪裡去!”
“你還是去找馬書記認個錯好。”
“認錯?你要我去認錯?”
李秀枝點了點頭。
範克儉目光灼灼地瞪着她:
“我有什麼錯?”
“你專搞爲(唯)生產。”
“你不要跟着他們胡說!”範克儉不滿地朝李秀枝一擺手,“馬書記沒餓過肚子,不曉得那是什麼滋味。”他頭也不回地往溫室走去。
李秀枝清楚,範克儉十歲那年,他父親爲了讓他能多吃兩個糠粑粑,自己天天挖食野菜,結果誤吃毒草死了。儘管這樣,李秀枝也認爲範克儉現在不應該和馬書記他們頂。馬書記是上級領導嘛,他說的做的還會錯?報紙和廣播每天講的也是馬書記那些話呀!
當李秀枝穿過菜園,跟着範克儉來到溫室外面,範克儉又揮起斧頭劈開了樹蔸。李秀枝是知道他脾氣的,所以也不再說什麼。她站在一旁,不聲不響地望着他。望着望着,鼻子不由得發酸,趕忙忍着,說道:
“儉哥,我回去了。”
範克儉這才停下了斧子,扭過頭來。
“我回去了。”李秀枝又輕輕地說了一遍。
範克儉默默地點點頭,目送着她往外走,心裡在說:“秀枝,你怎麼沒一點腦子呢?馬書記要你打自己的嘴巴,你就打自己的嘴巴不成?”
他們已經商量過,準備今年國慶節結婚的。可近幾個月來,範克儉的心情越來越差,脾氣也越來越暴躁。他好象忘掉了那個越來越臨近的大喜日子。
李秀枝從視野裡消失後,範克儉的目光落到了屋前的桃樹上。桃樹在風雨中搖晃着枝條。不少花苞來不及開放,就凋謝了,落到了地上。在這一帶,誰家屋前屋後沒有幾株果樹呢?
聽說不少地方,私人的果木已經砍光了。喜鵲塘因爲有他這個副隊長擋着,才還沒有遭到砍伐。但曹志光已經放出空氣,不久就要來一次“橫掃”…
範克儉伸出一隻手,“叭”地拍打在草棚的一根橫槓上。近邊一棵桃樹挨着棚頂的枝葉,被震得抖抖索索地滴下串串水珠,有幾滴掉在他脖子裡,冰涼冰涼的,他也沒去抹它。
他拉開用報紙糊得很嚴實的溫室的門頁,躬身走了進去。秧苗又長高了一層。他一看掛在木架上的溫度計,見度數過高,便打開了兩扇窗戶,並且走出溫室,蹲到竈前,退掉了竈裡的柴火。
沒料想李秀枝又轉來了,她顯得很高興地說:
“儉哥,好消息——公社來了一批雜交稻種。”
範克儉忙問:
“真的嗎?”
“真的。”
“你怎麼曉得?”
“農技員剛從區糧庫挑回來的,我在路上撞到他。他說,哪個生產隊要,就趕快去公社領。儉哥,你們要不要?”
“要,怎麼不要?雜交稻十拿十穩高產!”範克儉一下拋開了所有的煩惱和不快,當即決定說:“秀枝,你給我守着溫室,我去領了種子就回。”
李秀枝滿口答應道:
“好的,你去吧。”
“隔一會你就進去看看,溫度低了,就關上窗子,燒點火。”
範克儉講了溫室秧對溫度的要求。便一面扣衣,一面回到房裡,取了個長布口袋,打上李秀枝的油紙傘,腳步匆匆地朝公社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