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楊璟而言,杜李氏送來的火槍手杖,無疑是個意外之喜,他畢竟不是這個時空的人,他接受過文明教育,是個無神論者,他崇信科學,他也見識過熱兵器的威力,所以對火槍有着極大的親近感。
如今的大宋已經接近風雨飄搖,據傳北面已經開始與蒙古人交兵了,楊璟並不認爲自己能夠力挽狂瀾,但想要在亂世中自保,守護心中的人和事,他就必須擁有足夠的力量。
所以對於杜可豐這樣的人才,楊璟是真心想要保護一下,而非只是敷衍杜李氏。
送走杜李氏之後,楊璟便拄着手杖,走出了衙門,但見得衙門外頭人潮涌動,將八字牆前頭的空地都站滿了,人羣甚至洶涌到了月臺。
自打連環兇案曝光之後,越來越多的人來到衙門,尋找失蹤和認領失蹤的親人,這裡頭充滿了多少誤解和憤慨,也就不去說了。
見得楊璟拄着手杖出來,也不知誰喊了一句:“這位就是刑案推吏楊大人,就是他查的案子!”
人潮頓時轟動起來,這些人紛紛往楊璟這邊簇擁,口中稱頌着楊璟的功德,以致於楊璟根本沒辦法前行一步!
“楊大人!我家婆娘死得冤枉啊!您可得給咱們做主啊!”
“推吏大人,那閻立春十惡不赦,一定要讓她千刀萬剮啊!”
“楊大人!楊大人!”
羣情激憤之下,楊璟雖然有唐衝護着,但還是被人潮推搡着,頗有些隨波逐流的意思。
無奈之下,楊璟只好高高舉起手來,朝人羣高喊道:“鄉親們都安靜一下!安靜一下!”
然而衆人情緒太過高漲,現場擁擠而吵鬧,楊璟的喊話毫無效果,唐衝擔憂楊璟會被傷到,便只好護着楊璟縮回了二堂。
對於這樣的結果,楊璟也有些哭笑不得,正在二堂坐着歇息,便見得王鬥走了進來,朝他說道:“大人,閻立春...閻立春想見一見你...”
“閻立春想見我?”楊璟也有些訝異,但想了想也就釋然了,對於閻立春這樣的連環殺手,會渴望得到認同感和關注度,而最讓她在意的,自然是楊璟,因爲楊璟是將她捉拿歸案的人,眼下她即將要被押解赴京,再不見楊璟的話就沒機會了。
橫豎沒辦法再去視察密探據點,楊璟也就跟着王鬥從後門出去,來到了衙門的大牢。
雖然提刑司的人仍舊負責守衛工作,但羅教平準備着返京的事宜,也不可能天天守在這裡,楊璟倒也眼不見心不煩。
經過了上一次的事情之後,提刑司的人對楊璟也有了全新的認識,這些護衛們並沒有阻攔楊璟,楊璟順利來到了閻立春的牢房。
閻立春的馬錢子毒已經被清除了,雖然沒有佩戴枷鎖,但人卻變得憔悴,豐腴的身材也清瘦了下來,滿臉的倦容,只剩下眼眸中那股高傲,彷彿一朵不甘熄滅的焰火。
楊璟走進牢房來,掃視了一眼,見得小桌上放着飯菜,盛裝飯菜的都是木製的碗碟,許是擔心她會用瓷片來割脈。
楊璟走到小桌邊上,伸手抓了一塊燒雞,倒也還溫熱,便放進嘴裡嚼了起來。
“味道還是不錯的,怎麼,沒胃口?”
閻立春將目光從鐵窗外收了回來,瞥了楊璟一眼,似乎對楊璟這般自來熟的舉動有些反感。
“你爲何要救我!”閻立春顯然對楊璟的救助沒有任何的感激,冰冷地質問道。
楊璟瞥了閻立春一眼,嘬了嘬手指,漫不經心地答道:“你要是死了,這案子也就完蛋了,我還拿什麼升官發財?”
閻立春聽着楊璟戲謔的話語,怒氣反倒消了許多,因爲她知道楊璟說的不是真心話,若真是爲了升官發財,楊璟也就不會如此正大光明說出來了。
見得閻立春無言以對,楊璟也感到無趣,朝閻立春說道:“找我有什麼事就說吧,沒事的話我可要走了。”
閻立春乃是御封的淑儀夫人,曾經多麼的風光,多少地方官員巴結她都還來不及,而楊璟卻如此的蔑視她,剛剛消除的怒氣又涌了上來!
“你不準走!”
楊璟見得她那副頤指氣使的派頭,也有些好笑,玩心大起,當即就走出了牢房,扭頭朝閻立春道:“我就走了你又能怎樣?”
雖然有些幼稚,但見得閻立春氣鼓鼓的樣子,楊璟心裡直覺着好笑,閻立春卻急了,彷彿受了莫大的侮辱,竟然流下了憤怒的眼淚。
楊璟見得如此,也是輕嘆了一聲,朝她說道:“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
閻立春默默地抹去臉上的眼淚,朝楊璟說道:“我不怕死,我真的不怕死...”
楊璟轉身回來,面對着閻立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是怕死在儈子手的刀下罷了...說到底你還是不肯放下自己的高傲,即便死也只能死在自己手裡,卻容不得別人來決定你的死活。”
“你又不是閻王,憑什麼只有你能決定那些受害者的生死,就不能讓別人來決定你的死活?”
面對楊璟的質問,閻立春似乎想起了很多,她咬着下脣,緊握着拳頭,卻無法迴應楊璟的質問。
“我知道你找我來是爲了什麼,但抱歉了,我沒辦法給你,我可以理解你的行爲,卻無法原諒和寬恕你的罪惡,因爲能夠給你寬恕的,只有那些死在你手裡的人。”
閻立春聞言,不由冷笑:“哼,說得好像你真的瞭解一樣,你不過是個撞了狗屎運的衙門推吏,又何必故弄玄虛把自己說得這般高深莫測!”
楊璟也不惱怒,反而盯着閻立春笑道:“既然你覺得我只是撞大運,那爲什麼還要見我?”
見閻立春被問住了,楊璟也嘲諷一笑道:“因爲你有病,你的病叫做自大。”
“我說過,我理解你,是因爲我知道你殺這些人並非痛恨她們,你將她們埋在正大光明的大庭廣衆之下,也不是爲了羞辱她們,你覺得自己做的是好事,但你可曾想過她們並不想死?”
聽聞楊璟這番話,閻立春猛然擡起頭來,彷彿終於證實了自己內心的猜想一般,看着楊璟的目光也變得完全不一樣,沒有了敵意,反而有一種懇切。
楊璟早已分析過閻立春的心理,楊璟所言也並非胡編亂造。
閻立春殺死這些女人,確實不是因爲厭惡,因爲她沒有虐待這些受害者,而她將受害者的眼睛挖下來,塞到下體,是爲了讓這些受害者看清一個事實,你是個女人!
她自認爲是個受害者,也是個反抗者,她是男權社會的犧牲品,因爲她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在她看來,自己跟那些爲了生計而出賣肉體的暗娼和煙花女子,沒有任何的差別。
她們都需要看清自己,她們的形象在這個男權社會裡,最終都會被縮小成爲下體的那巴掌大的一處地方,她們只是男人們泄慾和生育的工具。
閻立春殺死她們其實是在幫她們解脫,閻立春自己解脫,卻捨不得死,只好讓這些女人代替她,獲得生活的解脫,獲得決定自己生死和命運的權力和自由。
可以這樣說,閻立春殺死每一個受害人,都是在殺死自己心裡的“閻立春”!
她將這些屍骸安置在大庭廣衆之地,不是爲了羞辱誰,而是爲了彰顯和感激這些受害人爲她所做的一切,是爲了說服自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是榮耀的,是值得紀念的!
她的心理是扭曲的,但在她看來,卻是那樣的有意義。
楊璟能夠體會這些,並不是因爲他也是變態,而是因爲他了解閻立春的人生經歷,從受害者的身上看到了她的心理變化過程。
閻立春確實是兇手,但這個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和束縛,也是原因,但受到壓迫的是所有的女人,爲何只有閻立春變成了殺手?
那是因爲她比別的女人有能力,她可以利用自己的權勢,做到這些。
她幫助那些跟她一樣身不由己的女人獲得解脫,甚至毫不理會那些女人想不想死,她割掉男僕們的陽器,是對這個男權社會的一種反抗。
但楊璟卻同樣知道,無論這個社會如何,都不能以此爲藉口,來剝奪他人的生命。
既然那些女人的命運遭遇和閻立春相似,那麼閻立春就應該更加的同情和憐憫,而不是殺死她們來滿足自己心裡的變態。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打着正義的旗號,來滿足自己心中的邪惡,閻立春就是這樣的典型。
即便到了最後,事情已然成了定局,她仍舊希望從楊璟這裡得到理解和寬恕。
雖然口頭上不斷擠兌嘲諷楊璟,但在她的心裡,是那樣迫切地渴望和期盼着,希望楊璟真的是因爲理解了她的心理,才成功抓到了她。
因爲這樣的話,起碼有人是認同她的,是知道她的苦衷的,是知道她並非在犯惡,她仍舊想要給自己的罪行找藉口和找支持!
而楊璟也很清楚她的意圖,因爲楊璟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例子,當自己即將要受到法律的懲罰之時,罪犯們就會害怕,會奢望着說服自己去接受現實,會將所有的責任都推給這個世界。
也只有這樣,他們纔會在受刑的時候不再害怕,因爲是這個世界的錯,而不是他們本身的錯,也只有這樣,他們纔有那麼一點點勇氣,去面對這個世界對他們的懲罰。
所以楊璟可以理解她的做法,但卻不能原諒和寬恕她的罪惡!
楊璟的話讓閻立春陷入了沉思之中,過得許久,她才擡起頭來,嘗試着走到楊璟的面前來,直視着楊璟的目光問道:“做一個真正的男人,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看着閻立春的目光,楊璟突然感到內心發寒,卻又有種莫名的心疼。
他想了很久,最後朝閻立春說道:“天地分陰陽,不管是做男人還是女人,都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就像生老病死一樣,能夠決定的只有老天爺...”
“我們能做的並不多,如果做了男人,那便頂天立地無愧於心,若是做了女人,那便善良溫婉堅韌自強,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