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悄無聲息中,帶走了一個人的年少輕狂,也沉澱了一個人的冷暖自知。
馮雅倩終其一生,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的命運,會面臨這樣的窮途。
吸毒,扣壓,審判,認罪,定刑,關壓。
罪犯這兩個字,從出生,到走向命運的結局,她都不曾想過,會跟自己有交集,可是現在,她竟然可笑的變成了她從來不曾想過的一種人生角色。
所有的一切,來的那麼措不及防,又那麼的無可挽回。
“馮雅倩,有人來看你了。”
女監牢房的管教面無表情的揹着雙手,隔着牢門上的鐵柵欄,冰冷而不帶任何感情的目光一錯不錯,緊盯着蜷縮在單人牀上的罪犯。
縱然蘇瑞琴已經盡己之力,動用了關係,給她弄了一間獨立的牢房,可是被關押在這種冷冰冰的高牆之內,天天數着指頭過日子,她的精神和身體,都面臨崩潰的邊緣。
頹唐,不修邊幅,渾渾噩噩,縱便失了一條腿的時候,她都沒有這麼狼狽過,可是在這裡關了幾天,牢房裡就算沒有鏡子,她都覺得自己身上的味道連貓狗都會嫌棄,更何況自己要去見的人?
“打水,我要洗漱。”
“……”女監牢房的管教像看怪物一樣的看着馮雅倩,雖然知道這大小姐有些背景,可是尼瑪,你當這裡是你們家那花園洋房呢,還前呼後擁的使奴喚婢,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落難的鳳凰還想當雞頭,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探監時間十五分鐘,現在開始倒計時。”
馮雅倩眸光冷蔑的撇向牢門鐵柵欄的位置,縱然如今落魄,可是從小頤指氣使慣了,那份由內而外不怒自威的氣度到也拿捏的七分像,冷哼一聲,嗤諷道:“你以爲判了一年,我就真能被關一年,憑我馮家的勢力,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沒準一個月半個月,我就能從這裡走出去,到時候……”
“你……”女監管教沒想到事到如今,這個罪犯還能這般咄咄逼人,躑躅一會兒,轉身走開前,哼了一句,“等着。”
馮雅倩撇着嘴不理會那個管教的不情願,對於這種趨炎附勢的小人,她總有辦法拿捏的。
梳洗一番,又從女監管教那裡要了鏡子,自己覺得勉強過的去了,才駕着雙柺一步一步往探視房的方向走。
假肢在入獄的時候就被上繳了,單間裡除了這副拐,還有個輪椅,不過,爲了不讓自己在氣勢上矮人一截,她還是選擇了雙柺。
在監獄探視別人,於杜若來說,還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直到她坐在這兒,還有些恍惚,好端端的,馮雅倩怎麼就被判刑了?
而且,她也沒想到,馮雅倩被判刑之後,竟然會想見她?
其實她大可以不來的,可是腦子裡總有一根弦牽扯着她,或許是爲了驗證某種猜測,亦或許只是單純的想看看她的落魄吧,這種複雜的情緒,說實話,連她自己也沒理清。
與電視裡看到的情形大抵相同,隔着一扇隔音的玻璃,裡面和外面有互通的電話,只是目光在觸及馮雅倩的面色時,不由凝了一下。
到底不比在自家,馮雅倩身上的頹唐之氣,即便被她刻意遮掩,可是那份驕傲矜貴的氣韻,卻是消失無蹤了。
不過,她的目光裡並沒有多少悲憫與可憐,或許,她潛意識裡已經認定了馮雅倩這樣的女人,並不值得可憐。
看到馮雅倩放下雙柺,坐到了椅子上,她也不再遲疑,探手,拿過了大理石臺上的話機。
馮雅倩的目光百味雜陳,怨毒、嫉妒、憎惡、還有一絲被她刻意掩藏在眸底深處不經意流露出的羨慕。
這樣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開口的時候,便成了嗤嘲暗諷,帶着點咬牙切齒的味道,“你很得意吧。”
不知道她說的是兩人現在明顯天差地別的現狀,還是她如今變換的身份,不過無論是哪一樣,杜若都覺得沒必要裝聖母,淡定的點了點頭,“還好。”
馮雅倩握着電話的手不由的攥緊,盯着杜若的目光更是染上了一層惡毒,眼尾輕挑,嘴角勾起刻薄的弧度,“杜若,別以爲你贏了。”
杜若靜默半秒,目光帶着奇怪的不以爲然,“我不明白。”
“不明白?”馮雅倩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中多了淒涼與諷刺,“杜若,一個女人一生中能碰到這樣的好男人,真是讓人羨慕,我說的對嗎?”
“其實,每個女人都會碰到屬於自己的好男人,只是看你懂不懂得珍惜。”
杜若平淡的敘述着自己的觀點,並不存在說教的意圖。
不過這樣的話,於馮雅倩而言,反倒有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只不過,她心裡有更如意的算盤在打,涼諷的目光忽爾一轉,帶着幾分幸災樂禍,“杜若,你知道什麼叫天生賤命嗎?”
杜若輕眨下眼睛,瞳仁清澈,不因馮雅倩的話掀起多大的波瀾。
馮雅倩眉目中有狠戾劃過,說出來的話,更像是被磨破了後槽牙,一字一字,含血吞珠而吐,“杜若,爺爺不會允許你活在這個世上,縱然你命大逃過了g城那一劫,可是在馮家住了幾天,你以爲,爺爺會輕易的放你出來,我相信,既然你已走出來了,爺爺要做的事兒,也已經做完了,接下來,你就等着哪天一覺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吧。”
杜若靜靜的看着馮雅倩,聽着她一字一句的吐着凌遲人心的話。
她不知道該用惡毒這個詞來形容馮雅倩,還是該說她執念太深,明知道沒有希望,卻還非要爭着一時的長短,縱然她真的魂飛魄散,難不成莫驕陽就會娶馮雅倩爲妻?
那絕對是個笑話。
不過,青天白日的,任誰被咒一句魂飛魄散,心裡也不會舒服。
眉頭淺擰,有些話,她覺得不應該在這種地方說,可是她相信,自己不會再與馮雅倩有交集了,縱然是她出獄,回到馮家,她也不想再與她碰面了,這一次,算是彼此間的了斷吧。
眸心緩定,眉頭慢慢的舒展開來,開口的時候,她的聲音放的很輕,卻能字字清晰的傳進馮雅倩的耳朵裡,“可能讓你失望了,你擔心的事兒,永遠不會發生。”
“不可能?”
“坐好。”
幾乎在馮雅倩情緒失控的同時,跟在她身後三步遠的獄警就已經出聲警告了。
馮雅倩因爲單腳支地,不穩的上身直接撞上了大理石臺,那冰涼的溫度,胸部微痛的刺感,還有身後那道緊隨而至的聲音,一瞬間讓她覺得自己主動要求見杜若,就是一場自取其辱的不歸路。
可是她已經站在了這條不歸路上,縱然滿布荊棘,她也要拉着杜若一塊扎出血珠來,不然,她怎麼甘心。
重新坐好了身子,她目光依舊充滿了篤定之意,睨睥着杜若的目光彷彿她在自欺欺人,她可沒忘了上次在馮家大宅,她跟杜若提起這事兒的時候,雖然她故做堅強,可是她還是捕捉到了她眼底一瞬間的慌亂,而且,她心裡萬分相信,老爺子從來不是手軟的人,對她這個親孫女都可以說不管就不管呢,對一個他一心想要置之死地的人,怎麼可能說放手就放手?
杜若看着馮雅倩神色變化,大抵也想到了之前在馮家的時候,她去耀武揚威的那一次,只是今時不同往日,那會兒她的確心下沒底,可是現在,她的目光篤定而是堅韌,“如果你說的是下藥的事兒,那麼我只能告訴你,我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
“你騙我。”
馮雅倩緊咬着脣瓣,目光如兇狠的猛獸一般,緊緊的纏繞在杜若的周身,彷彿下一秒,撒謊的孩子就會被野獸吃掉。
可是兇狠之餘,她的頭腦又難得恢復了清明,她不動聲色的打量着杜若臉上的氣色,想到她偷聽了老爺子和陳德的談話,卻並沒有具體掌握老爺子用了什麼手段,杜若提到藥,顯然老爺子是用了慢性藥,殺人於無形的,不過這種東西,總會在一個人的面色上顯現出來,就像病入膏肓的人,臉上總會有點跡象。
只是,爲什麼,杜若的皮膚還是那樣的光潔靚麗,一雙眼睛清流見底,不含半分雜質,就連整個人的氣韻都是清清雅雅的透着高貴,這哪來半點病入膏肓的樣子?
不對,一定是他們沒告訴她。
馮雅倩自以爲是的覺得,杜若一定被騙了,“莫驕陽沒有告訴你,對不對?他們合起夥來騙你了,對不對?其實你自己已經時日無多了,只是他們合起夥來瞞着你的,杜若,我一定會盡快出去參加你的葬禮的,杜若,每年清明,看在咱們堂姐妹一場的份上,我一定會準時到你的墳頭給你帶束上豔紅的花,告訴你他以後的日子,是如何的逍遙自在。”
馮雅倩越說越有底氣,目光帶着異樣的灼灼神彩,彷彿她說的話,很快就會實現一般。
杜若後知後覺的發現,馮雅倩應該是精神出了問題吧,不然,怎麼這麼喜歡自說自話,自欺欺人呢?
不過被關在這種地方,就算是她自己,估計精神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不是同情心氾濫的爛好人,尤其面對馮雅倩,她知道自己今天能坐在這裡,是爲了什麼,所以,她並沒有順了馮雅倩的意,只是平淡又堅定的說道:“我沒有騙你,從馮家出來,我就去做了檢查,而且,德叔也親口跟我爸保證了,老爺子讓他做的事兒,他沒做。”
人多口雜,有些話,杜若還是留幾分的,不過她相信,馮雅倩能聽的懂。
馮雅倩的確懂,只是她的目光更多的是不敢置信,她想反駁杜若的話,怎麼可能,德叔從來沒做過背叛老爺子的事兒,可是她的目光與杜若平淡無波的目光相對時,嗓子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那些反駁的話,根本吐不出口,因爲那些話在她平靜的目光中,沒有任何的說服力。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心裡因爲太過篤定老爺子出手不悔的做法,一時間讓她接受德叔的背叛,簡直是把她最後支撐意志的稻草重重的踩跨了。
馮雅倩的聲音透着不甘。
杜若靜握着電話,並沒有開口再說什麼,她覺得,接下來的話,馮雅倩不需要她問,就會自動說出許多。
果不其然,馮雅倩看她的目光,依然帶着怨憎,語氣中的不甘更甚,“杜若,同樣是愛慕他的女人,爲什麼在他心裡,一個被捧上了天堂,一個被踩到了地獄?”
或許是意志被擊潰,馮雅倩的語氣,更添了傷心絕望的啞然,“你知道嗎,今時今日,我被栽贓陷害,竟然還替他瞞着,我爸、媽爲我奔走,我竟然一句也沒說這事兒與他相關,可是杜若,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我如今被關在這裡,一定是他使的手段,不拖泥帶水,乾脆利落,這就是他的手段,可是我竟然傻傻的還替他瞞着,杜若,我愛他,愛慘了他,這輩子,我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給了他,可是他竟然這麼對我,杜若,你看看,他這麼心狠,我竟然還捨不得傷害他,我竟然還捨不得把他在我心裡的形象抹黑一點點,杜若,我明明是那樣的羨慕你,可是現在想想,我又不那麼羨慕了,今時今日,他爲了你,算計了我,他日,如果他爲了前途,爲了另一個女人算計起你,縱然你也是馮家女兒,只怕,他的手段,一樣會讓你沒有翻身的餘地,杜若,我等着看你那一天,我在等着……”
結果好像在意料之中,可是聽到馮雅倩這般清楚明白的剖析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她的心裡,又有些沉悶。
一個人離開那間屋子,隨着獄警走到大門,穿過大門洞裡的小門,咣鐺一聲,身後的小門應聲而關。
微垂的眼簾凝視着腳下的路面,身後是冰冷的高牆鐵網,前方應該是一條寬敞明亮的陽光大道,可是這條大道,什麼時候能迎來馮雅倩的腳步,她不知道,或許很快,或許……
眼前,多了一雙黑色的高檔皮鞋。
眼簾微掀,一時無語,她沒想到,他會來。
莫驕陽單手抄在黑色的大衣兜裡,另一隻手自然的攬上杜若的肩,一個輕帶,便將她環在了自己的臂彎之下。
腳尖輕移,不多贅言,直接帶着她朝着自己開來的車子方向走去。
杜若來的時候,是揹着莫驕陽過來的,當時她就想,如果告訴莫驕陽,馮雅倩想見她,他一定不會同意她過來的。
可是那會兒,她就是有一種執着想見的念頭。
現在,她被莫驕陽圈在臂彎,明明該等在外面的顧學茵竟然不知所蹤,而身邊的男人,氣壓太冷,讓她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啓口說點什麼。
副駕駛的車門被他拉開,杜若蠕動了兩下脣瓣,沒等把語言醞釀成句,就被他捏着胳膊提上了坐位。
“我自己系。”
杜若看着傾着身子,雙手握着安全帶的莫驕陽,聲音輕柔帶了幾分討好之意。
莫驕陽只給了她一個眼角的餘光,然後手上的動作並不停頓,啪嗒一聲,扣好了安全帶,起身關了副駕位的門,繞過車頭,拉開了主駕的門,坐了進去。
“我幫你係吧。”
杜若垂着眸,在莫驕陽剛剛坐穩身形的時候,已經蓄勢待發了。
一隻手握住他右側的安全帶卡扣,另一隻手,想要探身去取他靠車窗位置的安全帶,身體因爲這樣的動作,不免要傾向他的方向,再加上她自己先被繫上了安全帶,這個動作,做起來,有些廢力。
不過,好在莫驕陽並沒有阻止她,反而還有些享受這種投桃報李的行徑,不急着發動車子,耐着性了等杜若夠到了車窗邊的安全帶,拉過來扣好,才把手上的鑰匙插進了插孔。
杜若看着莫驕陽發動車子,眼角的餘光下意識的向監獄前空地的方向掃去,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在車轉舵的時候問道:“媽呢?”
莫驕陽輕睨了杜若一眼,在她以爲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先回去了。”
顧學茵的身份,來這種地方本就不妥,等在外面也沒下車,莫驕陽趕來的時候,打了招呼,直接就讓司機送她回去了。
輕噢一聲,杜若不知道下面的話,該怎麼說了。
正在她猶豫不定的時候,放在膝蓋上的左手,又習慣的被莫驕陽攥了起來,手背有熟悉的溫度傳來,男人的手掌溫厚,又不汗溼,這樣交握着,很舒服,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心裡那點不自在,又蕩然無存了。
“舒服了?”
“呃?”
杜若一時沒反應過來,詫異的看向莫驕陽。
莫驕陽到像是初拿駕照的新司機,目光不離車道,只不過握着杜若那隻手的力道微微收緊了一些,薄脣輕啓,“勝者爲王敗者寇,看到她落敗至此,是不是覺得心裡特別的驕傲,有勝利感?”
“……”
杜若偏頭看着莫驕陽的視線緊緊的膠着在他骨骼分明的側臉,剛毅的面龐因爲他的不苟言笑顯得一本正經,只是這說出來的話,怎麼就越聽,越覺得自大呢?
合着他以爲,她跑這一趟,就是來耀武揚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