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走遠,只能站在暗處看着雨秋暝,她心裡很不踏實,此刻也有點懊悔自己爲何要讓她看到過去那些。
雨秋暝努力的睜大眼看向蒼穹,她的眼睛哭的紅腫,此刻睜大頗爲費力。
那烏雲遍佈的蒼穹上,漸漸有燦爛的陽光自雲層中射出光芒來,一點點的將烏雲驅散。
她一瞬不瞬的看着,哪怕那陽光刺眼的讓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她都一直看着那陽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扶着諦言石站着,周身裹着溫暖的陽光,可她心底裡是那樣的森冷,那樣的寒徹。
她想起在清源谷初見庭澤的那一天,那一天像今天一樣,下過雨之後的烏雲漸漸散去,露出裡面金燦燦的暖陽來。
在暖噹噹的日頭下,她剛修成人形,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人,便是他。
‘唔,原來是一個剛剛修煉成人的桃花精,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
‘呵呵,秋雨方歇,日出而暝,繁花洗盡三千麗,你日後,就叫作雨秋暝吧,可好?’
‘……好。’
‘你長的真好看。’
‘一副皮囊罷了。倘若日後我變了模樣,阿暝會認出我嗎?’
‘會的。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阿暝都會找到你。……你要走了麼?’
‘不走。方纔,只是與阿暝開個玩笑,阿暝莫要當真。’
——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阿暝都會找到你。
——阿暝莫要當真。
莫要當真。
可她終究,當了真。
雨秋暝慘然的笑了起來,心口一陣痙攣。
庭澤啊,阿暝從來都是傻瓜,你不該騙她的,不該騙她的啊。
她高高的仰着頭,迎着燦陽淚流滿面,吹着微風滿心荒蕪。終是在得知原本的真相後,伸出蒼白瘦弱的兩指,狠狠的插入了自己的眼睛。
她空有一雙可以視物的眼睛,卻連自己最愛的人都認不出,執着於自己看到的一切,執着於錯誤的等待。
這雙眼睛,她再也不願要它。
“不可!”在遠處觀望的挽姜心悸的看着雨秋暝,驚得大聲呼喊,卻已經來不及阻止雨秋暝的心意已決。
古有妖花,名爲妖巽,長於北地荒山,枝葉血紅,如嬰兒拇指粗細,花瓣瑩白,如嬰兒雪肌,飲露而生,吸月輝而綻,露朝霞而隕。
上古傳說,每逢月滿盈虧,月輝傾灑之際,妖巽飲活者鮮血半碗,則可變幻人形,其形無常,其性無定,活者心之所向,妖巽顯其本真。
然此花極爲嬌弱,又花性極妖,故極其難以存活,上古之後,世間再難尋一株。
北地的荒山,早已經不存在,那上古妖巽花,亦是見所未見。
舞邪塵沒想到,這些存在於上古傳說中的事物,他竟真的有見到的那一天。
依舊是青餘山,卻不再是曾經的青餘山。
他站在青餘山面前,眼裡流露出濃濃的震驚和驚悚。
曾經的青餘山,樹廣葉厚仙澤繚繞,百獸穿林千禽棲息,那樣欣欣向榮的一座仙山,如今哪裡還尋得到當初的半分影子。
樹木皆枯,原本鬱蔥的土地上長出了數不盡的仙草靈藥,而如今的青餘山土地上,卻是寸草不生。
確切的說,那荒蕪的幾近乾裂的土地上,種了大片的妖巽花。
迎風搖曳的妖巽花看上去格外的憐弱,格外的惹人憐惜。
現在正是夜晚,所有的妖巽花都綻開了花瓣盡情的吸收着月華,在這樣靜謐的夜色下,一朵朵花瓣展開,他甚至聽見了一道道脆生生的嬉笑聲。
“懷衣...”
他看着那個衣袍髒亂,低着頭蹲在地上用手挖着坑的懷衣,腳步仿若千斤。
懷衣上仙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一樣,他目光專注的挖着坑,而後雙手小心翼翼的將一株妖巽花放入坑中,合上泥土,懷衣從懷裡掏出一個白瓷瓶,瓶裡裝着他今早收集的晨露。
他輕輕的倒入半瓶露水到花的根部,而後拿出手帕鄭重而小心的擦去妖巽花枝葉上沾染的泥土。
那樣呵護的姿態,看的他眼睛發酸。
他終是走了過去,緩緩的在懷衣面前蹲下,扯了扯嘴角,輕鬆的笑了起來,“嗯,這青餘山是該換換樣子了,我早就看膩過去一層不變的樣子,現在這樣就挺好,我說懷衣啊,這些花你從哪裡弄來的?比彼岸花可美多了,送我幾株吧,我回冥界也栽栽看。”
懷衣擡頭看他一眼,復又低下頭挖另一個坑,對舞邪塵的話不聞不問。
舞邪塵依舊揚着大大的笑臉,哪怕嘴角早已僵硬。
他看着懷衣額間那一點硃砂痣,曾經豔紅似血的硃砂痣,如今黑的像一塊烙在額間的烙印。
“值得嗎,懷衣。爲了一個女人叛佛,值得嗎?”
舞邪塵站起來,他仰起頭去看天,陰沉的夜幕下,冷風襲來,颳起心頭愁緒萬千。
“臨止,若是當初在天璣柱倒時便說出實情,事情或許便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沒有那些,就不會牽扯出後來那麼多事情,老實話,我有點後悔了。”
舞邪塵幽幽的嘆息一聲,那一道嘆息,沉沉的將思緒帶回了最初禍起的日子。
那時天璣柱已倒,四海八荒蒙受了難以言表的災禍,這一場災難,不僅毀了無數仙靈的性命,更是開啓了後來巨大的波折和禍亂。
懷衣奉命去查探天璣柱突然倒塌的原因,可是舞邪塵知道,懷衣告訴天帝的那個原因,並不是真正令天璣柱倒塌的原因。
他隱瞞了事實,隱瞞了真相,而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他舞邪塵,爲了兌現當年對他父王的承諾,爲了保住冥界不受牽連。
天璣柱倒,不是仙界有了反骨之人,而是六界中有人,出了逆反之心。
那四根天璣柱都是被人推倒嫁禍到挽姜身上,懷衣查出來這些,卻是查不出究竟是何人所爲。
他站在四根傾倒的柱子前,看着柱子上赫然寫着的‘挽姜’二字,陷入了持久的沉默。
後來,後來便是如先前發生的那般,他回去稟告天帝,天璣柱倒塌的原因是仙界有反骨,一切都是那樣的順理成章。
順利的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冥冥中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在推波助瀾,迫使他們所有人一步步的朝着那人設計好的方向越走越遠。
舞邪塵低頭看着蹲在地上久久沒有動作的懷衣,忽地一笑,笑意寒涼。
“臨止,其實你心裡清楚,當初挽姜與隨璟的婚事根本無需你千里迢迢跑去妖界送信給西鑰雲裡,送給西鑰雲裡是幌子,那封信你其實是給西鑰雲襄的,你料定以她好奇的性子定會拆開那封信,而她看到信的內容一定會來,挽姜和隨璟的婚事必須阻止,而這阻止的人,若是換成了魔界出面,則勢必會造成仙魔兩界的大亂,而你的目的,就是挑起仙魔之戰。”
那些往昔裡樁樁件件秘而不宣的事情,那些陳舊年歲裡見不得陽光的黑暗,終是在一朝衝破阻隔,打的人措手不及。
於是,纔有了萬劫不復的今天。
他走到一株妖巽花前蹲下,雙手攏在胸前,目光涼涼的看着這些傳說中的妖花,身後沒有動靜,此刻的青餘山,陰寒之氣極重,像極了墓地。
問誰記得,曾經慈悲濟世心懷天下的懷衣上仙,終是因爲自己一手謀劃的局面,一念成魔。
昨日的佛祖迦言,清眸冷離不染紅塵,當年的鳳凰謀士,謀得了成功,亦敗的一塌塗地。
月亮在天穹上漸漸升至頭頂,清冷的月輝灑下了,照映着蹲在一片花叢的兩個大男人,都是垂首低眸,看不清面容,窺不見心緒。
“知道麼,在你與她掉落屠魔陣時,我便察覺你對她的不一般,但是當局者迷,聰明果決如你,在感情上卻是非常遲鈍懦弱,說到底,你只是心底一直不肯承認,不肯承認你懷衣上仙,竟會被一個魔界女子佔了心魂。”
他雖然不曾歡喜過任何女子,卻也懂得那些看似簡單的道理。
當初他本是計劃在挽姜和隨璟成親那一日除掉那個魔界的公主,豈料懷衣否決了他的決定,他當時不懂,這樣絕佳的時機,若是除掉西鑰雲襄,則仙魔必定成爲再無迴旋餘地的死仇,而一旦仙界大損,則是他冥界奪回一切的最佳時候。
可懷衣沒有答應。
舞邪塵想起當年的事,伸手搓了搓有些涼意的臉,站起身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大約是夜裡的溫度涼了眼,他的眼睛也起了霧。
“鳳臨止,她已經死了,這餘生萬載,難道你都要守着這些妖花?西鑰雲襄不會回來,曾經的懷衣上仙也不會回來了是嗎?”
一個字‘死’字,迅速的讓他面色灰敗。
瞥見他微微一顫的身軀,舞邪塵故作無視,他繼續道:“以前都是你在勸我,多謀慮,少衝動。可眼下你何嘗不是衝動,鳳臨止,若不是因爲她,你現在已經是九重天闕上歸位的西天佛祖,可你卻因她墮佛,因她而被六界恥笑。”
“我知道你從不在乎那些,可是你好歹要顧惜一下自己這條命,若不是我們替你上九重天闕求情,那些佛祖又豈會原諒你墮入十丈紅塵,臨止,你變得這樣癡迷不悟,我都有點不認識你了。”
說到最後,語氣落寞,徒添夜色的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