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嫵清早就已經吩咐了人提前回家報信兒,是以馬車到了帽檐衚衕口時,就見穿了身嫩黃色簇新小襖,下着鵝黃挑線裙子的蔣嬌小蝴蝶一般飛了過來。
“三姐!你可算回來了,我可想你了!”
“嬌姐兒。”蔣嫵撩起車簾,對蔣嬌露齒一笑,扶着冰鬆的手輕巧的跳下車。
車伕見狀,將墊腳的木凳子收了起來。
蔣嬌一把握住蔣嫵的手,上下打量她,眼中擔憂慢慢散去,變作安心與羨慕:“三姐姐的傷無大礙了吧?我瞧你比在家中氣色好的多了。”又看她身上水藍色的交領素面妝花褙子和頭上的一根赤金簪子,笑道:“三姐夫對姐姐很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明明是個小孩子家,卻說出大人的話來,蔣嫵莞爾,揉揉蔣嬌的額發:“爹、娘和長姐他們呢?”
“爹去上朝了,娘和長姐、二哥哥都在家呢。知道你要回來,娘一大早就張羅着預備飯菜打掃屋子,爹本也說要在家等你,可不知臨時有什麼事兒,皇上今日居然興起上朝,吩咐了人來告知爹,爹大清早換了官服興匆匆的出去,還不知多早晚回來。”
姊妹二人攜手說着話進了院門,銀姐和喬媽媽都在院中,給蔣嫵行禮。
見蔣嫵錦衣華服,她身旁的冰鬆遍身綾羅,打扮起來竟像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又見隨行的婢子生的那般美貌,也是穿紅着錦的,衆人都不知是該羨慕還是該感嘆。
聽雨是頭回來蔣嫵家中。見蔣家果真是尋常百姓人家模樣,不僅對蔣御史的清正之名又有認知,拉着冰鬆一同去吩咐小子們往院子裡搬帶來的禮品等物。喬媽媽和銀姐去安排往庫房中堆放,一時間院中比過年還要熱鬧。
蔣嫵和蔣嬌攜手到了正屋。唐氏立即起身,拉着蔣嫵的雙手道:“嫵姐兒可算回來了,今日原本有個學會,你二哥哥聽聞你要家來。都推了沒去。”
蔣晨風關切的望着蔣嫵,道:“嫵兒身上的傷可大好了?”
“都已大好了,二哥哥近些日清瘦了許多,可是天氣太熱,讀書太累嗎?”
“想到你在霍家,我就寢食難安,霍家老太爺和太夫人對你可好?”
“他們對我很好。”
“那就好。”蔣晨風望着蔣嫵的眼神十分複雜。
蔣嫵最善察言觀色,見蔣晨風如此,便覺他或許是知道了什麼。
蔣嫣拉着蔣嫵的手道:“如今看你傷勢並無大礙。過的又好。我們也才放心。”
“我素來不是肯吃虧的人。過的哪裡會不好?再者說阿英雖與爹政見不合,卻不會虧待家裡人。”
聽聞她對霍十九的稱呼,唐氏、蔣嫣與蔣晨風面色都有異樣。
蔣嫵見他們如此。心裡並不好受,好像她是反叛了一般。
一家人去了側間說體己話。轉眼就到晌午。跟蔣學文的小廝回來傳話,說皇上政事不曾談完,老爺一時半刻回不來。
唐氏心裡不免擔憂,生怕蔣學文又直言進諫,上來那個倔牛的脾氣當殿撞柱子。
原本還算輕鬆的氣氛,一下子變的緊張起來。
一家人用了午膳,就各自去午歇。
蔣嫵回了出閣前的臥房小睡了片刻,又看了一會子閒書,就聽外頭銀姐高聲道:“老爺回來了。”
蔣嫵忙下地,由聽雨和冰鬆二人服侍梳好頭,敞門去前廳。
蔣學文已穿了常服,正接過喬媽媽端來的白瓷茶碗,擡眸,恰看到蔣嫵進門來。
蔣學文素來知道他的子女容貌都是出色的,想不到綾羅裹身,梳婦人髮髻斜插金步搖的蔣嫵會如此明豔。
他的心一瞬糾痛。放下茶碗,道:“嫵姐兒回來了?”
“爹。”蔣嫵笑吟吟給蔣學文行禮:“多日不見,爹氣色很好。”
蔣嫵大婚受傷,蔣學文並未探望,到今日他們已有月餘不見。
蔣學文頷首:“你身上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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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無大礙了,只是失血過多,御醫囑咐好生調養便無恙。”
蔣學文又問了蔣嫵一些生活的瑣事,蔣嫵一一答了。字裡行間,蔣學文便聽得出蔣嫵已與霍十九成了真正夫妻,且霍家人對蔣嫵很好。
他心裡矛盾更深了。
若是爲了蔣嫵好,他應當現在就收回之前所言,要女兒專心與霍十九過日子,幸福一天就是賺來的一天。
可是……
或許不必他收回那些話,霍十九就要命喪黃泉了。
於國家,霍十九死了是大好事。
但他的女兒豈不才成婚就要成寡婦了?
“爹?”蔣嫵疑惑蹙眉:“今日突然上朝,可是有事?”
蔣學文猶豫片刻,道:“你跟我來。”
蔣嫣與蔣晨風才進門,蔣嫵就跟蔣學文起身走向書房。二人只得側身讓開,均很疑惑。
掩好房門,蔣學文才道:“金國使臣今日來到我國,主張和談。”
“和談?”蔣嫵驚訝,“好端端的,又沒開戰,和談個什麼?”
“金國要與咱們大燕簽訂三年和平條約,約定三年之內相互之間不準開戰。”
蔣嫵聞言,在臨窗鋪設官綠色坐褥的羅漢牀坐了,略微思考,道:“恐怕是金國老皇帝不久於人世,新儲未立,恐大燕趁機攻打錦州和寧遠,收復失地還不算,怕他們到時也無暇顧及邊關。若要丟了城池那便是將臉丟到家了。”
蔣學文早知蔣嫵聰慧,此時已不驚訝了,笑着頷首道:”正是如此。”
“我倒覺得和談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咱們小皇帝成長起來。也足夠大燕休養生息,且既稱之爲和談,就一定會有條件可談,大燕可以趁機與金國開出條件。要回錦州一代重要的城鎮。”
蔣嫵慢條斯理的說罷了,笑着問蔣學文:“爹,清流一派是不希望此番能成功與金國簽訂條約的吧?”
蔣學文心下一動,笑道:“嫵兒爲何這樣說?”
蔣嫵分析道:“先前爹不是與清流一派與仇將軍商議主戰奪回失地嗎?我想只要是打仗。就要動銀子,只要動銀子,就會牽扯出英國公縱容手下借貸國庫銀子的事來。此番金國人來簽訂三年的和平條約,豈不是與爹的想法背道而馳?”
蔣學文深深望着蔣嫵飛揚入鬢的劍眉和朗若星子的杏眼,感慨道:“嫵兒爲何不生爲男兒。”
蔣嫵噗嗤一笑,“那也要問爹孃啊。”
一句不着調的玩笑,將方纔緊繃的氣氛沖淡了。
蔣學文也是笑,“壞丫頭。其實你分析的不錯,我的確不希望和談成功。一旦簽訂了條約。不但皇上休養生息。英國公也只會日益壯大而已。”
略微沉吟,蔣學文才道:“這事也不該瞞你,今日朝堂之上。九王老千歲逼着霍英立下了軍令狀。”
蔣嫵心頭一震,平靜的問:“怎麼回事?”
蔣學文這才解釋。
原來朝堂之上。清流一派主戰,絕不給英國公喘息的機會。而霍十九爲了保護英國公一黨不被揪出國庫虧空一事,竭力主和,且還言之鑿鑿,可以爲江山社稷謀得福利,爲邊關百姓謀得三年和平。
九王老千歲是皇帝叔公,德高望重,雖平日裡不參與政事,今日也發了威風,當下便叫霍十九立了軍令狀,由他去負責與金國使臣談判。若是不能得回錦州下屬的凌海和義縣兩地,他便要奉上項上人頭。
蔣學文此時已是目光嶄亮,興奮不已:“如此當真是雙贏。若他去和談真能謀回這兩地,大燕也算是出了口惡氣,要知道此二地乃是錦州咽喉之處!如若霍十九談不成,他若殞命,也是爲大燕除掉一個禍害!”
蔣嫵沉默望着蔣學文,半晌方緩緩起身,道:“爹,如此一來對大燕的確是好。”
蔣嫵低柔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如蜿蜒流淌的清泉叫人心裡熨帖。
蔣學文笑着點頭,道:“正是如此。若他真的談不成而丟了性命,你往後也就不用那麼辛苦了。你只管回家裡來,爹養活你一輩子。”
蔣嫵笑着,並未回答。
恰好蔣嬌站在廊下喚他們吃晚飯。父女二人就一同去了前廳。
吃過飯,不等吃茶,蔣嫵就道:“爹,娘,我這就回去了。”
唐氏一愣:“嫵姐兒,不是說要住上六七日嗎?爲何這會子就要回去?”
蔣學文面色漸漸地沉了臉,道:“嫵姐兒,你就安心在家住着。這會子也不合適回霍家去。”或許這一住,就再也不用回去了呢。
蔣嫵站起身,對唐氏道:“若是平日裡,我定然是要好生在家住些日子,孝順父母身旁的,只是霍家有事,我不能置身事外。”
蔣學文倏然站起身,呵斥道:“嫵兒!”
“爹。您交代的事我一件不敢忘。但您也別忘了,我已是霍英的妻子。身爲女子,一生只嫁一個男子,這是自小父母教導我的道理,我從不敢忘懷。”
“你!女生外嚮啊!”蔣學文氣的臉上漲紅:“你不要忘了爹的吩咐,你是做什麼的!”
“爹,我沒有忘。”蔣嫵溫和的笑着:“父母養育之恩,爹的教誨之恩,我不會忘,所以我不會耽擱爹的事,如有需要,我依舊會遵守諾言,聽爹的話的。”
“那你就老老實實給我呆在家!”
“可我家現在是在什剎海的霍府了。”
蔣學文怒瞪蔣嫵,只覺氣血上涌,翻江倒海直衝上腦門,腦子一熱,手下動作便也未經思考。待回過神時,已感覺到掌上熱辣辣的疼。
而他面前的蔣嫵則被打的偏了臉,白皙的左臉上漸漸浮現出指痕。
屋內一片寂靜。唐氏與蔣嫣、蔣晨風都愣住了。
唐氏與蔣嫣不懂他們父女二人的對話,也不懂爲何蔣嫵說要回去,蔣學文會如此憤怒。
蔣晨風則是抿着脣道:“三妹妹。你就聽爹的話,不要回去了,既是住對月,就好生在家住着吧。爹孃還有長姐也都很想念你。”
蔣嫵正了神色。笑着搖頭,好似臉上根本沒有挨那一巴掌一樣,面對蔣學文時候依舊在笑:“爹,我這就回去了。”
“嫵兒!”
“待此事解決後。我再與公婆商議會加來孝敬父母。爹孃,長姐,二哥,四妹妹,你們保重。”
蔣嫵行禮,轉身出了正廳,快步下了丹墀。
冰鬆與聽雨早已看的愣住,這會子纔回過神來,顧不得禮數週全。急忙追着蔣嫵的腳步出去了。
明亮的前廳之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唐氏才道:“老爺。你纔剛與嫵姐兒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你吩咐嫵姐兒做什麼?還有,嫵姐兒爲何急忙回去了?”
蔣學文想不到,蔣嫵聽從他的吩咐。去霍十九身旁刺探消息,卻是將她自己當做霍十九的妻子。而非一個外人。蔣嫵的作爲和想法,他意外又憤怒,打了她,他又心疼,原本叫女兒去做刺探之事且刺探自己的枕邊人就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現下又被唐氏問起,他如何肯說?
蔣學文怒極,一甩袖子去了書房。
馬車上,蔣嫵沉靜端坐。冰鬆和聽雨二人隨着馬車走路,都十分擔憂的望着緊閉的車簾。
已到了宵禁時間,天色大暗,馬車上掛着的氣死風燈上的霍字成了最好的路引一路只見人行禮,不見有人盤查。
一路順利無比的回到霍府。
蔣嫵卻並未馬上下車,也並未讓人進去通傳。就讓車伕暫且將馬車停靠在路旁而已。
冰鬆與聽雨試探的喚了一聲:“夫人?”
蔣嫵聲音溫柔:“過一會兒在回去。”
“是。”二人不敢再打擾,都垂眸站着。
蔣嫵靠着馬車壁,心內百般糾結情緒都在這一路平穩行駛中漸漸沉澱。
或許對於清流來說,除掉霍十九這個大奸臣,比奪回凌海與義縣還要重要。可是客觀來說,她卻認爲政客們的思想到底是不好評斷的。
只能說,他們兩方各站道理。
霍十九雖說是爲了英國公掩蓋國庫空虛的事實才提出贊同簽訂和平條約,但他卻歪打正着,爲大燕做了好事
現在的大燕朝,根本沒有國力去與金國一戰。也就慶幸在金國老皇帝病危,朝局混亂,否則以金國兵多將勇人人驍勇好戰的性子,鐵騎早就入大燕直奔京都而來了。
現在簽訂和平條約,明明是雙贏的辦法,可清流卻一心只想攻訐對手。
蔣嫵搖頭。政見上的不同,不能說父親的好與壞。霍十九爲了英國公做件對國家好的事,也不能算是好。
但是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她畢竟是霍家的宗婦。
在不損壞清流和大燕朝利益的情況下,她不希望霍十九喪命。
有了這個認知。蔣嫵的心下豁然開朗。 就算父親動氣她也無所謂。
恩要報,情也要守。她既然允許自己感性了一次,沒有理智的控制自己心中的天平傾斜向霍十九,那麼除非她撞上南牆,否則絕不會回頭的。
兩世爲人,她什麼都不怕,也什麼都不在乎,重的唯有情而已。
就算霍十九對她的感情來的突然,或許有所算計,她也不在乎。她看中的,只有他真心對她的那一部分。
蔣嫵沉思之時,卻突然感覺到有腳步聲傳來。
她耳力敏銳,又不好顯露出不同,只依舊在車內坐着。直到聽見冰鬆與聽雨行禮道:“大人。”的聲音,才很是驚訝的撩起車簾。
“阿英?”
霍十九與曹玉站在馬車前三步遠,他身上還穿着飛魚服,斜挎着繡春刀,秀麗矜貴的容貌襯托的英氣勃勃,十分詫異的看着蔣嫵。
“嫵兒,怎麼回來了?”
“沒什麼。”蔣嫵扶着冰鬆的手下車。
霍十九立刻迎來,一手扶着蔣嫵的手,長臂一伸將她帶下馬車放在身前。卻敏銳的看到她臉頰上腫起的指痕。
心頭一震,手指輕撫她的臉:“怎麼了?!”
“沒事,你要出去?”蔣嫵疑惑的岔開話題。
霍十九蹙眉,“嗯。英國公府上辦宴,叫我過去商議些事。”
蔣嫵心內便禁不住擔憂。
在兩國和談的緊要時期,霍十九又立下軍令狀大包大攬下和談之事,總會有一些希望和談成功或者主站之人在針對於他。
她還想帶着他平安的離開這個是非圈子,再也不礙清流的眼,一起去過平靜日子。可不想他現在就死了。
是以蔣嫵笑道:“什麼宴?帶我一同去吧。”
霍十九搖頭:“乖,你還是在家裡。”
蔣嫵道:“多日沒見英國公夫人,我也怪想念的,你去拜見國公爺,我去看看國公夫人,宴會後咱們一同回家豈不是好?”
她眨巴着明眸仰望着他,臉頰上還帶着巴掌印。且一句“回家”,着實一下子戳進他心口裡。
霍十九無奈的攬着她的腰,道:“罷了,就一同去吧,”回頭吩咐曹玉,“也不用備車了。”就與蔣嫵一同乘車。
蔣嫵也跟着去了國公府,是英國公未曾想到的。
蔣嫵與曹玉跟在霍十九身邊,英國公也不好深談,只隨便用了膳,又叫霍十九去耳語了幾句,就客氣的送了他們出來。
回程的馬車上,蔣嫵抱着迎枕望着緊閉的車簾。只聽得車輪骨碌的碾壓聲和周遭人的呼吸氣息。
若是她計算不錯,霍十九從現在起應當隨時隨地都有危險。
誰知剛思及此,她就聽到一陣急促錯雜的腳步聲倏然由遠及近!
仔細聆聽,應該有三十餘人!
蔣嫵不動聲色,馬車外的曹玉卻已先是驚呼:“爺,快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