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歲歲平安”,就想到了老孫頭,想到老孫頭,自然就想到老楊師傅,想到老楊師傅,孟瑭腦袋中忽然蹦出了一個想法:天陽極綠究竟讓誰加工雕刻呢?此人非老楊莫屬!以老楊的雕刻功力,若他來雕刻天陽極綠,是能鎮住其餘的雕刻技師的。
趙泉祥對孟瑭“關於將天陽極綠翡翠料交給老楊師傅”的意見,二話不說,便籤字同意了!起初孟瑭提出用天陽極綠做文章時,他還略略帶有懷疑,然而,如今這一張牌打出去,產生了極好的效果,他愈發對孟瑭刮目相看了。
這天下午,老楊來到了孟瑭辦公室,一進門,先是矜持地站着,待將房門關上後,忽然激動得像個孩子,兩手在身前搓來搓去,“孟經理,你這麼信任我老楊,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了……這輩子能雕刻一回天陽極綠,值啊!孟經理,我一定拿出最好的方案,完成一件精美的作品!”
孟瑭爲老楊泡了一杯茶,說:“設計方案,你可以慢慢地琢磨,不急。以你老楊的雕刻的技藝,你不來擔當這重任,又有誰能擔當呢?我相信,你能創作出最好的作品……”
老楊情緒激動,爲了平復情緒,連忙去喝茶水,茶水太燙,剛喝一口,便縮了縮舌頭,朝外吐着氣,“對了,孟經理,你瞧我這一高興,把正事兒都忘記說了:我派人打聽到了,老孫頭現在在玩石鋪……”
第二天一早,孟瑭約上老楊、師父高秉魁,以及陳判非,來到了玩石鋪。
玩石鋪的茶館極多,在一條老街上,幾乎是茶館連茶館。大清早的,許多茶館都纔剛剛開門營業,孟瑭一行人便在老街上東轉轉西瞅瞅。
陳判非邊走邊踢着一個塑料袋,說:“等茶館的人都來個差不多,恐怕要到中午了,咱爲啥不到那個老孫頭的家裡去呢?”老楊說:“他在十幾年前,算個人物,現在,誰曉得他,誰在乎他,據說他經常是這個房檐下一躺,那個花壇裡一臥,就這麼對付着過日子哩。”孟瑭便問:“老孫頭這麼悽慘?那他還有閒錢去茶館喝茶?”高秉魁便笑着說:“窮人自有窮人路,現在這社會,只要稍微動動身子,哪裡不能掙幾個小錢?拾拾破爛,淘淘垃圾,怎麼地也能混幾個喝茶的錢。再說,老孫頭不是重操舊業,雕刻‘歲歲平安’了麼,收點加工雕刻費,應付個喝茶,還不是小菜一碟?”
四個人來到一家小吃店,一人來了一份“過手米線”。這“過手米線”是玉州一道名小吃:相傳當年的馬幫,行走各地,販買販賣,在商旅途中,多是山嶺野地,以碗筷吃飯顯然多有不便,於是,有人想出了將米線直接抓在手裡的吃法:煮熟的米線,撈出後,瀝乾,備用,吃時挑起一團,放在手掌心,而後抓來一些肉末、作料,灑在上面,就這麼囫圇地吃下去,因此名謂“過手米線”。
吃“過手米線”之前,自然是要將手洗淨的。孟瑭來到小店後院洗手時,見一位老伯十分悠哉地躺在一張竹椅上,手裡拿着一個手機,聽着手機裡傳來的評書《水滸傳》:“……看那武松一哨棒掄下,咔嚓一下,老虎沒打着,哨棒卻折爲兩截!老虎翻轉撲來,大吼一聲,震得整個景陽岡都抖了三抖,武松牙根一咬,只得赤手空拳來對付老虎……”聽到這裡,手機裡的評書卻突然停了,老伯一下坐了起來,大喝一聲:“小六,出來——”
廚房裡跑出一個乾瘦的小夥子,怯生生地站在老伯面前。老伯將手機高舉着,質問:“讓你給我錄評書哩,咋剛到節骨眼就沒有了,咹?”那位叫小六的小夥子,將頭低着,用手摳着褲縫,磨磨蹭蹭地說:“前天晚上……我用手機打了遊戲,忘記充電了……錄着錄着,電就不夠用了,所以……”
老伯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我這兒忙得離不開身,讓你小子去給我錄評書,你又嗑瓜子,又喝茶聽評書,活不讓你幹,真把你給慣壞了,錄個評書都錄不好,還用我的手機打遊戲哩……”說着,老伯脫下一隻鞋子,單腳蹦跳着,要過來用鞋子打小六,小六倒機靈得很,左一轉,右一閃,躲到了水龍頭邊上,讓孟瑭的身體擋住了自己。
孟瑭見此情形,甩掉手上的水珠,邊來勸老伯。老伯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便將鞋子穿好,向孟瑭道歉。老伯說,街東頭的喜來福茶館,最近來了個北方的說書人,說那《水滸傳》,真是一絕,把人吸引得全跑過去了,其餘的茶館,基本沒有了生意……
孟瑭他們吃完了“過手米線”,便來到了街東頭的喜來福茶館,此時茶館裡的人還不多,茶館的夥計,正忙着調試功放、音箱、話筒,爲說評書做着準備。
孟瑭他們特地挑了一個靠門口的桌子坐定,點了一壺六安瓜片,一個果盤,幾碟涼菜,而後,邊吃邊喝邊聊。老楊手裡捏着茶杯,“噗噗”地吹着熱氣,眼睛卻一直瞄着門口。
茶館裡的來客,逐漸多了起來,偌大的茶館大廳,居然也顯得有些擁擠了。說書人身着一身灰色長袍,留着個瓜皮頭,搖一把紙摺扇,來到了評書檯上,用嘴對着話筒吹了幾下,試了試音響效果,茶館大廳裡立刻便有人鼓掌叫好,吹口哨……
這時,老楊扯了扯孟瑭的褲子,悄聲說:“看,老孫頭來了……”孟瑭順着老楊的目光看去,只見一位瘦而高的老漢進來了,雙手像雞爪子,眼窩深陷,頭髮稀疏,兩眼渾濁,但一身衣褲倒也乾淨,不大像是睡屋檐臥花壇的那種流浪者。老楊說:“這就是老孫頭。”
孟瑭他們幾人,皆隨着老孫頭的身影移動着目光,直看到他走到靠窗的一張桌子前坐定。陳判非便說:“我看這老孫頭挺牛的嘛,那桌子好像是提前預定的呢……”
茶館老闆走到評書檯上,向衆人鞠了一躬,“各位,感謝捧場喜來福。我們從北京重金聘請的李先生,將繼續爲大家說《水滸傳》,今兒的段落是‘潘金蓮溫酒陪武松,西門慶借勢逗美人’……”茶館裡頓時掌聲四起,有人高叫着:“今兒這段落好,多來點帶彩的哈!”
這時,孟瑭猛然一轉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曾在玩石鋪玩“點兵點將”的石子游戲,在那家小診所爲給雙胞胎外孫看病,和診所裡的人吵架的老漢,光頭青眼彪的老丈人。孟瑭之前聽人說過,老漢因爲玩石子游戲,且又姓石,於是人們稱其爲石將軍。
令孟瑭頗感意外的是,石將軍徑直走到了老孫頭的桌子前,坐了下來,整張桌子,只有他們兩人就座。石將軍坐定後,將手一揚,立刻便有茶館夥計,端來一盤盤的涼菜,在桌子上碼了個滿滿當當……
孟瑭在想:這位石將軍,因爲女婿青眼彪的自殺身亡,家庭陷入一片窘境,爲給雙胞胎外孫掙點奶粉錢,不得不抹下老臉,當街擺起了“點兵點將”。雙胞胎外孫生了病,不去醫院治療,卻去那種小診所,因爲一瓶藥水,都要和診所的人吵個臉紅脖子粗……可是,如今這石將軍,怎麼顯得大方闊綽起來了?難道說,是他和老孫頭聯合起來,做了那種變色石的生意,因而掙了大錢麼?
老楊悄悄問孟瑭:“現在咱咋辦?”孟瑭說:“喝茶,聽評書……”
孟瑭腦袋裡琢磨着事兒,說書的人說得是精彩紛呈,聽書的人掌聲頻起,孟瑭也沒聽進去幾句。
孟瑭夾了顆花生米,朝嘴裡一丟,想:現在這情形,還是應該先觀察石將軍和老孫頭,不要分心走神的好……
說書人一手拿話筒,一手執摺扇,時而跨步上前,時而後退擺勢,搖頭晃腦,挑眉撇嘴,說得極爲精彩:“且說這潘金蓮,一雙勾魂眼,半點騷情脣,肉乎乎的手,粉撲撲的臉,細溜溜的腰,脹鼓鼓的奶……她端起酒杯,邁開碎步,裙襬飄動,走到武松身前,眼含柔情,眸生蜜意,嬌滴滴,脆生生,麻酥酥地說:‘叔叔,多日當差,辛苦你了,嫂嫂敬叔叔一杯……’武松端起酒杯,雖不便正眼打量這疼死人的尤物,但這美人身上的香味,像是牡丹粉,又似玫瑰晶,‘蹭蹭蹭’地直朝武松的鼻孔裡竄,那叫一個香啊……”
老孫頭聽到這裡,嘿嘿地笑,鼻涕流出老長,一下滴在了茶杯裡,他連忙用袖子去擦,眼睛卻只盯着評書檯,一不留神,胳膊將一旁的茶壺掃下桌子,“嘩啦”一下,在地上生花脆響……
原本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聽書,整個茶館除了說書人的聲音,再無半點雜音,老孫頭這麼一整,茶壺在地上的脆響,便分外刺耳了!
於是有人笑叫起來:“說點帶彩的,再刺激一點嘛,我們這兒有人連茶壺都拿不住了,那可是激動呀!”人們紛紛吆喝起來:“對對,整點葷腥嘛,素了吧唧的,不帶勁哩……”老孫頭一見這場面,高興了,直接站到了椅子上,鼻涕掛在嘴前,拍着他那雞爪一般的手,“好!好!脹鼓鼓的奶,好聽……”
大家紛紛轉頭來看老孫頭,有人要將他從椅子上拉下來,他卻來了勁,一個勁地鼓掌,嘴裡連連叫着好,鼻涕淌了一下巴。
說書人有些無奈,向老闆投去求助的目光,老闆臉色很不好,便朝老孫頭這邊走來。這時,石將軍站了起來,拍拍老孫頭的腿,老孫頭乖乖地從椅子上下來了。石將軍掏出五張“領袖頭”,在手裡捋了捋,陪着笑臉,將錢塞到了老闆手裡……
陳判非看見這一幕,便側過身子,低聲問老楊;“楊師傅,你沒認錯人吧?就他那德性,還玉雕高手呢……”
一直不說話的高秉魁,咳嗽了一聲,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老孫頭瘋是瘋了,但雕刻手藝,絕對仍是一流……
評書說完後,茶館裡便恢復了鬧哄哄的場景,打紙牌的,下象棋的,侃葷段子的,一片熱鬧!老孫頭用手從盤裡抓起一根粉條,高高吊起,歪着脖子來吸溜粉條上的蒜醋汁,石將軍掏出紙巾,給老孫頭擦了擦嘴巴,領着他朝茶館外走去。走到孟瑭的跟前時,一瞥眼,看見了孟瑭,卻又迅速將頭轉向前方了……
孟瑭和老楊交流了幾句,老楊便找來了個熟人,問明瞭石將軍家在玩石鋪平磚裡7號。
孟瑭一行四人,依照地址,來到了石將軍家的附近,遠遠地看見一幢三層紅磚樓房,外圍一圈院牆上,爬滿了青藤,幾隻灰鴿子,在院牆上走來走去,“咕咕咕”地叫着……
“這事兒有啥邪乎的?”陳判非見孟瑭和高秉魁都只伸頭,並不朝前再走半步,便感覺他們太有點煞有介事了,“我喊幾個兄弟來,大搖大擺去敲門,就往院子裡那麼一站,一排鐵塔似的,準保嚇得那倆老傢伙尿尿哩,那時候,咱再進去,問啥他說啥,信不信?”
高秉魁笑着拍拍陳判非的後腦勺,而後嚴肅地說:“你去問啥呢?人家又給你回答啥呢?你那樣無憑無據地闖人家家裡去,人家打個110,就能把你們給擺平了,你信不信?”
“要不,這樣……”老楊說,“我進去看一看,畢竟老孫頭也算是我同行,我就找他聊雕刻方面的事兒,趁機觀察觀察……”
孟瑭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忽然對陳判非說:“非哥,你手下兄弟不是挺多的嘛,你安排幾個,有事兒沒事兒就把這院子給盯着,有什麼情況,隨時手機聯繫!”
“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陳判非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