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兒說完話,便提起食盒離開了房間,有些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講清楚的,特別是對於像林乾毅這樣的人。
她留給林乾毅一個難題,一個只對於林乾毅而言是難題的人,他有獨立的一套哲學理念,是從書籍和自我昇華過程中形成的,和林成平脈衝式自我昇華不同,林乾毅的昇華是一種緩慢平穩性的。因爲他有書籍作爲理論,親自動手作爲實踐的平臺階梯。
林乾毅的行事風格背後擁有條理清晰的邏輯思維,所以林婉兒更加看重他成爲朝廷的肱骨之臣,不僅僅是因爲他沉穩內斂、一絲不苟的性格,更是因爲他對爲人處世有一個更加清晰、基本的理念。
比如經史子集中說到的“經世濟民”,林翰林潛意識中認爲作一首好文章、寫一篇好文章,抒發愛國情懷,就能夠展現自己的“經世濟民”,林乾毅卻能夠放下自己的身份和架子,從工農商中看到經世濟民的根本所在。
兩者無好壞之分,正是因爲這種不同,紀昀大學士更加偏愛林翰林,而宰相潘春偉更加看重林乾毅,文采無雙、德才兼備的大學士陳賢兩者都很看好,若不是諾諾和林婉兒之間的關係,陳賢都想將林乾毅和林翰林收爲關門弟子。
林翰林行爲爽朗,不遵規矩,可是他從來沒從根本上對封建禮教有過懷疑和反對,只是覺得某些禮節實在繁瑣。、
林乾毅恪守禮儀,爲人本分,可是對於封建禮教,他有過全方位、根本性的否定,骨子裡他纔是那個真正叛逆、不守規矩的人。
正是因爲如此。科舉之後,他皺着眉頭審視以往,驀然發現其中妙玄,於是辭去了翰林院的工作,進入了國子監,專門研究工農商的書籍。
多年以後,舉世伐魏。那個凌冽的秋天。林翰林寫出了那首振奮人心的《大魏秋殺歌》,以“大魏參差千萬戶,多少鐵衣埋枯骨”開頭。以“鐵劍磨枯骨,血染秋殺圖”結尾,共一千零八字,和大魏皇帝趙廷的那句“犯我大魏者。雖遠必誅”成爲最振奮人心的口號。
而接替潘春偉的林乾毅不但穩固朝廷內部,以一手之力和飽滿的精神面貌維護着朝廷團結。而且憑空鑄建十座千萬級別的大糧倉,他那鐵血無情略顯嚴酷的手段讓大魏國在動亂的年代圍成了一個鐵桶,爲前線士兵提供了足夠的精神和物質上面的支持。
取得舉世伐魏勝利之後,林乾毅在大姐林婉兒的影響下。朦朧之中摸到了歷史前進的方向,致力於將大魏國推向“君主立憲”的資本主義社會,直到受到迫害。辭官回鄉,恨他的政敵、敬他的學生結伴出城。送至三十里之外,拱手作揖。
可是如今年輕的林乾毅面臨着一個急需解決的問題,妍兒和燕兒在他心中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妍兒到底是不是燕兒的替代品?
看着大姐林婉兒漸漸遠去的背影,林乾毅陷入了沉思,他和燕兒自小便是相識的,似乎有記憶之後他便和燕兒沒有離開過,他去哪,她便去哪,她去哪,他便跟着去哪
。
雖然已經過去好多年,他依舊記得燕兒的音容相貌和舉手投足,雖然燕兒沒了,但是在他心中燕兒一直都活着,和自己一同長大,在夢裡與她相會,說說話,聊聊天,兩人一同走在澶州的海風中,牽着手,拾撿着海邊的貝殼。他很明白這只是一個夢,在夢裡的都是我們希望存在但是是假的東西,於是燕兒的音容相貌開始模糊不清,開始隨風飄散,只留下孤零零的他獨自站在大海邊,任憑風浪擊打,將拾撿的貝殼放在耳邊,能聽到風聲穿過貝殼的嗚咽聲,像是一首悲傷的歌。
他知道夢裡都是假的,可是依舊忍不住去做,就像每年清明時節,他忍不住去折一支柳枝,做成哨子,吹一首燕兒最愛聽的他胡編的歌曲。
有時候,林乾毅痛恨自己,若不是當年貪玩,也許就不會發生那場大火,也不會有悲劇,燕兒也就不會死。他有一個毛病,誰都沒有告訴過,大姐也不知道,他有時候會幻聽,會聽到一個聲音在大火中呼喊自己的名字,所以他有時候說話做事情會慢半拍,因爲他總會被那個聲音吸引着他部分注意力,和他說話看着他似乎有些呆傻。
他記得澶州的那場大火,是二哥死死抱住掙扎的自己,自己纔沒有衝進大火裡,只能看着大火染紅了半邊天,像是血一般的殷紅。
他頹廢的跪在地上,看着已經小臉烏黑的大姐,回頭看了一眼抱着玉寶的林翰林,說了一句“你我都該死”,自此之後他便再也沒提過那晚上的事情,只是一股勁頭的讀書、讀書、再讀書,以及和自己的幻聽做鬥爭。
在靜安王府看到妍兒的第一眼,他還以爲自己在夢裡,使勁兒擰了擰自己的大腿,鑽心刺骨的疼,他才知道不是夢,而是真實的世界,那個在場間翩翩起舞的璧人是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
他的思念和委屈一下子如同洪水一般涌向雙眼,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開始向下落,他胡亂用袖子擦了擦眼淚,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張開懷抱,想要抱住她。
他這樣想了,於是便這樣做了,緩緩的走到場間,每向前一步,他都覺得腳下虛浮,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直到抱住了場間的她,他才確確實實的瞭解到,這就是最真的真實。
和妍兒小郡主相處,林乾毅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和安心,古板無情的臉上流露出些許微笑,他像是一個孩子一般單純的感激着生活賞賜給她的美好。
林乾毅從沉思中醒過來,恍然發現自己已經流下了淚水,伸手擦擦眼淚,關上房間的門,他無從反駁大姐的問題。他必須弄明白妍兒和燕兒的關係,不然這會是一種最大的不公。
搖搖頭,揉揉臉面,林乾毅拿起墨筆,繼續在圖紙上寫畫,自己落筆的地方是上京城城南處的一座小閣樓,他和妍兒一起去的
。閣樓造型奇特。丈量比較麻煩,是妍兒拿着墨線鉛垂一口氣跑到閣樓的頂層,將墨線鉛垂丟落下來。他才知道這座閣樓的實際高度。
然後兩人又拿着軟尺測量了閣樓各個細節上長度和高度,等完全測量完畢,日頭已經爬上了閣樓的頂端,林乾毅笑着說:“吃飯去吧!”妍兒拿出手絹給他擦了擦汗水。點點頭。
林乾毅肩膀上扛着、腋下夾着測量工具,妍兒小郡主手裡抱着圖紙。兩人並肩走在上京城的街道上,街道向前延伸,直到盡頭的藍天白雲。
路過一個豆花小攤,妍兒的腳步再也走不動了。眼神中蹦跳着小星星,好想吃豆花啊。林乾毅笑着搖搖頭,他曾經給妍兒帶過一根冰糖葫蘆。妍兒眼睛瞪得大大的,開口問道:“這是什麼?”林乾毅微微一愣:“冰糖葫蘆。”妍兒圍着冰糖葫蘆轉了幾遭。嘖嘖說道:“在書上聽說過,這是第一次見真的。”林乾毅啞然失笑,遞給妍兒,妍兒美美吃了一口,說了一句讓林乾毅更加哭笑不得的話:“原來山楂是有核的!”
王府奢華,山楂進府之後都是要削皮去核的。自此之後,妍兒小郡主便喜歡上了跑出王府,喜歡上了大街小巷的小吃。
兩人在豆花地攤坐了下來,豆花便宜,三個銅板一碗,五個銅板三碗,兩人要了五個銅板的豆花。妍兒小郡主雙手捧着白瓷碗,淺淺喝了一口,眼睛彎彎的如同剛剛升起來的小月牙。
林乾毅在圖紙上畫着畫着眼淚再次落了下來,他畫不下去了,換了一張圖紙。
圖紙上是一處住宅區,需要挨家挨戶的敲門拜訪。林乾毅拿着朝廷頒發的文書,僵硬的敲開大門,僵硬的遞上文書,僵硬的說道:“奉公行事,丈量土地。”開門的人很是冷淡,丟下一句話:“別弄壞了我家的雞窩”,人便回屋去了。
但是自從有了妍兒之後,事情變得格外順利,她輕輕敲開門,淺淺一笑,大眼睛忽閃忽閃:“請問您方便嗎,我們需要丈量一下土地。”開門的人通常會樂呵呵的將妍兒請進家,有時候還會遞上茶水。
林乾毅知道這處的排水系統需要充分利用的每家每戶的小排水渠道,而且要考慮各家各戶如何連接,相互之間如何配合。可是他再也畫不下去了,像是一個無助的人抓不住一絲可以依靠的東西,頹然坐在座位上,林翰林雙手捂住臉面,無聲哭泣。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林乾毅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前,從牀鋪下取出另一封文書,那是宰相潘春偉給他的。
在宰相潘春偉知道林乾毅接手了上京城排水系統的工作之後,他冷眼旁觀了林乾毅三個月,然後在宰相府接見了林乾毅,他進府的時候和潘仁美擦肩而過,潘仁美明顯看到了對方眼中毫不掩飾的陣陣精光。
那天,宰相潘春偉給了林乾毅一封文書,讓他考慮,文書上寫的是人員調任,一個小小的縣令,在湘北一帶,窮山惡水之處
。林乾毅彎腰作揖:“請宰相大人准許乾毅做完排水系統。”潘春偉點點頭,沒有再多言。
宰相潘春偉自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磨練新人,當初他曾經讓一個書生去西涼,以十年爲限,只是這個書生還沒入西涼,只在雪擁關便被西涼五虎中司馬尺殺死了。
林乾毅將那封文書又看了一遍,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從新回到座位上,拿起墨筆,快速在圖紙上寫寫畫畫,他控制不住的眼淚一滴滴的落在圖紙上,像是一個迴光返照的人抓住最後的時光,雙手的速度越來越快,直快到落筆如飛一般。
最後,他累的虛脫在椅子上,滿臉盡是淚痕,平復一下心神,從懷裡取出兩個小包裹,一個裡面存放的是乾枯的柳樹哨子,另一個存放的是一把小勺子。有一次和妍兒在路邊吃小吃,她看着那小勺子可愛,問老闆賣不賣,老闆說不賣。她便咬咬牙,便悄悄的偷了出來,拉着林乾毅快步離去,等走出好遠,她才心有餘悸將偷勺子的事情說了出來,然後很不好意思問道:“我是不是很壞啊?”林乾毅微微愣神,將都是汗水的手顫顫巍巍遞了出去:“其實我也偷了一把。”
妍兒小郡主笑的前仰後合,於是兩人將勺子換了換,他便一直戴在身上。
左右看了看兩件東西,林乾毅的淚水再次涌了出來,他將畫好的圖紙整理好,又將兩個包裹輕輕放在桌子上,輕輕撫摸了一下,鋪開一張宣紙,寫下“大姐,你說得對,我需要靜一靜,我走了。”
簡單收拾一下包袱,用麻繩捆好那個被摔了一個大坑的臉盆,將文書放在懷裡,又拿起幾本書,他輕輕離開房間,走出林家小院,走在上京城略顯空寂的街道上。
他一邊走,一邊哭,黑暗裡,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深夜的夜色開始變淡,已經能夠看到周圍一些事物,露珠掛在街道兩旁的小草上,晶瑩剔透,像是燕兒,也像妍兒的眼睛。
來到靜安王府,他遠遠的看了一眼,然後扭頭折步向南,那裡是湘北的方向,他需要一個地方好好靜一靜,想一想。
他不知道遠處等着自己的是什麼,也不知道留下的是什麼,他不知道妍兒是不是會傷心,會不會哭泣,可是他知道他必須明明白一件事情,這關乎到一些對他很重要的事情。
哦,我走了,別了,上京城,妍兒,在清晨的微光裡,這個固執的青年一個人孤獨的離開。
(蘭英想說一句話,林乾毅沒有在瞎折騰,他必須明白愛的到底是誰,這纔是愛情的公平,《最後一顆子彈留給我》也提及過,蘭英也要給出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