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關注這林旭表情動作的同時,林旭同樣也關注着邱晨。
這個女子雖說跟他沒有任何血緣,卻畢竟一起生活了七八年時間,而且,在大哥離開之後,這個女子不管是之前的柔弱,還是後來的堅強,都一直一直對他關愛有加,雖是大嫂,但在林旭心目中,對這個女子的感情卻不亞於孩子對母親濡幕,真心信任,真心依賴。
在得知大哥去世之後,他悲傷卻沒有絕望,因爲有大嫂支撐着,但大嫂病倒的數日,他卻一天比一天絕望。他甚至想過,若是大嫂去了,他也帶着兩個小的跟上……還好,後來,大嫂挺了過來,而且變得堅強勇敢智慧,他們不再捱餓,不再挨凍,而且,日子一天比一天優渥起來。剛剛解決了溫飽,大嫂就果斷地把他送進了學堂,然後一路操心,推着他通過了縣試、府試和院試,併爲他費盡心思找來最好的老師教導……他一個幾乎要餓死的山村窮小子,也成了林家二爺,得了秀才的功名,而且,再一次鄉試,他相信自己能夠通過,並獲得舉人的功名……
這一種濡幕之情早已經沁入血脈骨髓,並不會因爲大嫂改嫁而失去。他之所以彆扭,除了一部分希望大哥大嫂複合給他一個完整家庭的希望破滅的傷感外,更多的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是‘陌生人’搶佔了大嫂的關愛。
是以,時隔半年,他遊歷了十多個省份,經歷許多次危機之後,再見到大嫂,那些彆扭已經淡去了許多。大嫂改變了一些,容顏豐腴了些,穿着富貴了些,但沒有改變的是對他的關懷和親近,並沒有因爲改嫁而對他冷淡。這讓他滿意、溫暖,就像一個別扭的小孩子,犯了錯,發現家長沒有過多的責怪之後,總想着道歉,卻羞於開口,於是,就不由自主地關注着家長的表情和動作。
在邱晨臉色一變伸手的時候,林旭就意識到了什麼,下意識地就要縮回手來掩飾,卻仍舊被邱晨捉住了手腕,拉到近前來急切詢問起來。
“大嫂,”林旭有些心虛地叫了一聲,隨即道,“大嫂別擔心,不過是走路時不小心跌倒了,劃破了點兒皮……”
林旭的話未說完,就被邱晨投射過來的冷厲目光止住,生生地把後半截話給嚥了回去。
“編!怎麼不編了?”邱晨緊緊握着林旭的手腕,怒聲呵斥着。看着林旭跟犯了錯的孩子一樣低了頭,邱晨語氣緩了一些,去仍舊怒意難平,指點着林旭手上的傷疤道,“摔倒劃的?摔倒都是手心着地,啥時候換成手背啦?你這孩子從小不會撒謊,一有隱瞞,眼睛就不敢看我……”
原本,邱晨只是看到林旭躲閃的目光才這麼說,卻沒想到林旭一下子被觸動了心事——正如邱晨所說,他從小到大也沒隱瞞過大嫂什麼,僅有的兩次,一次是他首先得知了林升的噩耗,在外頭痛哭了一場,回家想隱瞞被海棠識破,再一次就是這回了。
“大嫂……”林旭叫了一聲,瞬間紅了眼。大嫂還跟從前一樣關心他,真真正正沒有疏離冷落。
林旭這樣,邱晨一肚子怒火和擔憂都消了,抽出帕子遞過去,柔聲道:“好了,都過去了。不過,以後你要記得不要再以身涉險,別讓我擔心!”
“嗯,嗯,我記下了!”林旭習慣地起身應下,邱晨伸手拉着他重新坐了,林旭漸漸收斂了情緒,跟邱晨說起遊歷中遇到的事情來。當然,手背上的傷口來由被他淡化了,只說乘船入川時船遇上了一個漩渦,他沒站穩摔倒了,磕在了船舷上劃傷了手。餘下的都是各地的風俗見聞,奇聞趣事,哪怕是邱晨當年親歷過許多地方,如今從林旭口中聽到也新鮮不已,畢竟時空相隔,許多東西到了現代都已經改變了太多,甚至完全消失了。
叔嫂二人一個說一個聽,彷彿又回到了劉家嶴那個貧寒的小院子裡,一身粗布衣衫的鄉村小兒,晃動着小辮子,跟嫂嫂說着出去玩耍的趣事……說的興奮,聽得專注,讓小小的院落裡流淌着濃濃的溫情。
兩人說的投入,完全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直到承影進來點燈並詢問晚宴,叔嫂倆才恍然擡頭,就見屋裡的光線已經暗了下來,不知不覺,叔嫂二人竟說了大半個時辰。
邱晨轉回頭,跟林旭相視一笑,道:“天黑了,阿福阿滿也該回來了……那倆個要是知道他們二叔來了,還不知道怎麼歡喜呢!”
提起阿福阿滿,林旭臉上也露出了滿滿的笑容。阿福阿滿小時候他沒少幫嫂子帶着,感情深厚,這一分開就是大半年,林旭也是很想念的。
“阿福阿滿該長高了吧?胖了還是瘦了?”林旭含着笑意詢問着。
邱晨笑道:“是長高了些,春日的衣裳這會兒就穿不了了。胖倒是沒胖……呵呵,我天天看着也不覺怎樣,待會兒你見到就知道了。”
林旭笑着點點頭,自然地起身過來扶着邱晨下炕,春俏立刻過來蹲下給邱晨穿了鞋,然後邱晨雙手撐着炕沿笨拙地下了炕……
坐着的時候,邱晨的肚子不顯,又隔着炕桌,叔嫂二人說的歡暢,林旭幾乎忘記了嫂子已經改嫁的事情,這會兒看到嫂子隆起的腹部,心裡再一次涌上一絲彆扭,卻被他自己很快釋然了。
大哥已經重新娶了妻子……大嫂看起來對如今的日子很滿意,有了孩子才能真正在靖北侯府立住腳。只要大嫂仍舊對他關懷體貼,親密不疏離,他又何必拘泥在乎這些!
思量着,就見邱晨猛地皺起了眉頭,困難地彎下腰去捶打起右腿來。
“大嫂,怎樣?”林旭顧不得心裡的彆扭,連忙俯身扶住邱晨的胳膊一邊詢問。
邱晨苦笑着搖搖頭:“無妨,把腿坐麻了!”
懷孕後,本來就對下肢血液循環有壓迫,剛剛跟林旭說的投入,盤膝坐的時間久了,右邊的一條腿幾乎麻木的沒有感覺了。這會兒下了地,血液開始重新循環,整個腿都痙攣抽搐着,發出一陣陣抽筋兒的酥麻脹痛,實在是難受!
“哦!”林旭一聽,毫不猶豫地蹲下去,伸手輕輕地替邱晨拍打起小腿和膝蓋來,一邊拍打一邊擡頭詢問着,“大嫂,可好些了?”
“嗯!”邱晨答應着,看着自然地蹲在自己面前替自己拍腿的少年,禁不住淚盈於睫。
她捫心自問,自覺很對得起這個孩子,真心實意將他當弟弟看待……如今看來,林旭也絕不僅僅把她當做大嫂,而是將她當做親姐姐,甚至孃親一般的看待和濡幕着。
微微仰起頭,努力地做了幾個深呼吸,將喉頭的澀疼感平復下去。收斂了自己臉上的神色,這才俯身拍了拍林旭的肩頭,柔聲道:“好了,過去了!”
“嗯,大嫂還是愛麻腿,原來大嫂做針線坐久了,也是如此,每次都讓我給你捶腿!”或許是因爲蹲着身又起來的緣故,林旭的臉頰微微有些發紅,但眼睛裡透出來的卻是溫暖的歡喜,特別是說起過去的事情,看着邱晨的眼睛充滿了濡幕。
說起過去的事情,邱晨卻覺得有些心虛,嘴裡隱隱地泛起一層苦澀來,臉上卻滿是笑意地點點頭:“嗯,一眨眼你也長成大人了。”
“嘿嘿,嘿嘿……”林旭有些尷尬地摸摸頭,揚起一個憨厚朴實的笑容來。重新扶了邱晨往外走去。
郭銘恂也正好從得了丫頭的通報從屋裡走出來,一眼看到林旭滿臉的傻笑,微微一怔之後,很不可思議地搖搖頭。這個人太會僞裝了,看着一臉純善質樸,其實黑起人來,連伯父都感嘆過,天生是適合官場的材料。
邱晨跟林旭和郭銘恂出來,郭敬詮也從客房裡來到小花廳,幾個人聚到了一起剛剛說了沒兩句話,阿福阿滿歡叫着啪嗒啪嗒地飛奔了進來,一進門,連身上的斗篷都顧不上脫,兩個孩子就飛奔着撲進林旭的懷裡,一邊兒一個摟着林旭歡叫起來。
“二叔,二叔,你回來啦?”
“二叔,你抱抱滿兒啊……”
林旭滿臉的笑,俯身一手一個將阿福跟阿滿抱了起來,邱晨連忙上前阻止:“他們兩個大了,太重了,你哪裡抱得動!”
林旭轉回頭,對邱晨笑笑:“大嫂別擔心,弟弟身體結實有力氣着呢!”
說着,林旭回頭貼了貼阿福和阿滿的臉,笑道:“小臉兒怎麼這麼涼啊……來,讓二叔看看手冷不冷……”
放下兩個孩子,將兩人的小手攥在手心裡,一雙大手捧住兩雙小手,一遍哈氣一遍搓揉着,叔侄三人同時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
邱晨站在三人身後,心裡的歡喜也滿滿地似乎就要溢出來,轉回頭對郭敬詮歉然道:“這倆孩子跟他們二叔親,大半年沒見,一下子見了親不夠了,連禮數都忘了。”
郭敬詮撫着鬍鬚看着擠成一團笑成一團的叔侄三人,含笑點頭道:“無妨,無妨,難得他們叔侄這般親厚。”
當時收林旭這孩子入門,不得不承認有一部分是因爲邱晨的藥方子,但熟悉瞭解了之後,郭敬詮對林旭越來越欣賞,越來越看重。這孩子心地純善質樸,待人厚道,卻絕不是毫無手段防備的傻子癡兒,經過大半年的遊歷,郭四公子雖也有長進,但相比較林旭的成長還是差了太多。他好幾次忍不住感嘆,林旭這樣外表憨厚卻不缺乏心機的人踏入仕途,往往能夠走得更遠。
晚飯開在了客院正房的次間裡,郭家叔侄二人、林旭和兩個孩子一起聚在炕上熱熱鬧鬧地吃着飯,邱晨卻回了後院。不是她多看重男女大防,主要是她如今身子沉重,說了一下午話,加上心情激動,這會兒放鬆下來就感到了疲憊。
前院的晚飯吃了一個時辰,要不是阿福阿滿晚練的時間到了,恐怕還能更久一些。
邱晨不知道林旭一行人之前經歷了什麼,晚飯後不久三人就各自回房安置了,一夜好眠,第二天將近辰時,三人才陸續起身,休息過來之後,三個人的臉色看起來好了許多。
郭敬詮在京城裡也有些同窗、好友,略作歇息之後,就出門訪友去了。郭銘恂和林旭也在阿福阿滿上學後出了門,邱晨偷偷地叫了林旭過來,交給他一個裝了二三十兩碎銀子的荷包和兩張百兩的銀票。林旭也沒退卻,笑着謝了,跟郭銘恂出了門。
林旭雖然參加會試殿試還遠,但天下士子對舉行會試的貢院和國子監等處大概都有一種熱切的仰慕,去逛逛看看也不錯。
臨近傍晚申末時分,郭敬詮才帶着微醺的酒意轉了回來,林旭和郭銘恂二人則直接逛到天黑方纔返回來。打點着三個人洗漱過後又用了晚飯,林旭獨身一人來到了沐恩院。
邱晨已經吃過了晚飯,孩子們也去找穆老頭兒晚練了,見林旭進來,她坐在羅漢榻上也沒起身,只笑着示意林旭坐了,等着丫頭們快手快腳地上了茶,林旭喝了一口,就開始說起白日的所見所聞。
說了一會兒,林旭把白日的見聞說完,看着邱晨似有話要說,卻遲疑着不知怎麼開口。
邱晨暗暗嘆了口氣,擱下手裡的茶杯,淡淡道:“你是想問嫺孃的事情吧?”
被點破心思,林旭多少有點兒尷尬,微微窘着臉還是點了點頭。
“大嫂進京也有大半年了,不知道有沒有見過?”
邱晨看了林旭一眼,搖搖頭:“你也知道,她當初進雍王府的時候的情況,雍王一直將她養在王府一所小院子裡……後來,不知道什麼緣故,她被雍王送去了郊外的莊子上……”
“啊?怎麼會這樣?能不能將她接出來?”林旭臉色一變,擔憂地問道。
邱晨又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瞼搖了搖頭。林旭驚異道:“怎麼?難道雍王不放人?”
邱晨這回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擡眼直直地看向林旭,好一會兒,林旭被邱晨盯得有些不自在起來,邱晨才緩緩開口:“你難道不了解嫺孃的性子?她費盡心思好不容易進了王府,又怎麼肯就這麼離開?”
林旭臉色白了白,頓時啞然。
是了,林嫺娘當初私奔之事,對外瞞着,林旭卻是知道的。而且,之前邱晨勸說林嫺娘也曾跟林旭打過招呼,還讓林旭找機會勸一勸林嫺娘,與其執迷於那早已成往事的仇恨,還不如安心找一個好人家嫁了,安安穩穩富富足足地過日子。結果,林嫺娘表面上答應了,卻揹着人跟齊王楊璟鬱勾連上,最後更是撒謊回劉家嶴,然後半路跟着楊璟鬱跑了!
那般苦口婆心勸慰都沒有效果,林嫺娘當時那樣做根本沒顧及過家裡人的心情,更沒有顧及過會不會牽連到邱晨……那樣的女子,滿心裡是富貴榮華,或者還有父兄的仇恨……真去接她,她會跟着走麼?
林旭不敢確定,或者說其實他心裡早已經有了答案,卻不願去正視。
兩人相對無語半晌,邱晨嘆息了一聲道:“你也別太擔心她,前幾日我剛得了消息,她已經被雍王從莊子上接回了雍王府。依着嫺孃的性子,不會有什麼事的。”
眼下雍王府還沒有女主人,正妃、側妃都未入府,林嫺娘得不得寵日子都不會太難過,但正妃側妃入了府之後,如林嫺娘這般只有容貌沒有名分的女子,日子還會好過麼?但這些邱晨沒有多說,在當初林嫺娘私奔之後,她就決定再不理會這個女子的任何事情了,這纔有林嫺娘打發人出來找她,被她毫不猶豫地送回雍王府的事情。
她不否認林嫺娘擁有絕色的容貌、隱忍的性格和深沉的心機,擁有能夠在皇家安然活下來,並爬上高位所必須的先天條件。但在林嫺娘欺騙她,不管不顧地私奔之後,她就決定到此爲止了。不管林嫺娘將來成龍成蟲,她都不會再跟她發生任何瓜葛。
聽了邱晨的安慰,林旭耷拉着腦袋點了點頭。
其實,他跟林嫺娘並沒有太多感情,之所以詢問焦急,也不過是儘自己的一份責任……畢竟,林嫺娘是他如今唯一的血脈親人了,他作爲林家僅存的男丁,有責任有義務維護自家的姐妹。
不過,對於林嫺娘這種情況,他也知道只能如此了。
被林嫺孃的事情鬧得叔嫂二人都有些怏怏的,林旭又坐了片刻,就辭過邱晨回客院去了。
第二天,郭敬詮帶着林旭和郭銘恂一起出了門,說是去參加老友舉辦的一個聚會,邱晨問明情況,給三人準備了拜禮,打發三個人出了門。
這三個人要在京裡住一些日子,邱晨在最初親人相逢的激動過去之後,也徹底平靜下來,送走了三個人之後,就帶着丫頭婆子去了後園。玻璃暖房內又結了一茬瓜果蔬菜,邱晨親自挽着籃子走在綠意盎然的蔬菜畦子裡,摘下一顆顆紅彤彤的西紅柿,一根根翠綠帶刺兒的黃瓜,心裡種種的壓抑和煩惱漸漸被她拋開,整個人的心情都輕快歡喜起來。
帶着丫頭婆子摘了一茬蔬菜瓜果,邱晨仍舊讓人裝了筐子,用棉被蓋好了給各府送了去。她自己則去了半畝園,洗乾淨手臉,脫去身上的大衣裳之後,靠着大迎枕歪在暖烘烘的炕頭上,手邊的炕几上擺着一碟子洗好了切成塊的新鮮果瓜,她拿着銀叉子一塊一塊地放進嘴裡,慢慢咀嚼,品嚐着冬季難得的一份新鮮清香。
吃了幾片,見承影和月桂幾個收拾完了,坐在炕沿上隨手又拿起線編織,邱晨慵懶地擡腳碰碰月桂:“你們也別忙着幹活了,咱們家的手套襪子夠穿上幾年了。剛剛摘下來的柿子黃瓜好吃,你們自己洗些吃去!”
玻璃暖棚看着不小,但有一部分預留出來培植花卉,剩下種蔬菜瓜果,一個品種其實種不了多少,還要給親近的人家送一些,餘下的也就夠主子們吃的。更何況,林旭和郭家叔侄來了又多了三個人,蔬菜瓜果都有些緊張了。丫頭們很自覺地不吃,但聞着那股子清新的香氣,幾個丫頭其實也饞的。這會兒聽夫人發了話,月桂也不矯情,立刻歡歡喜喜地答應了,跳下炕挑了幾個小一些的柿子和兩根黃瓜洗了,柿子一人一個,黃瓜則掐成段兒,一人分了一小節,滿臉笑容地坐在炕沿上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吃了幾塊,邱晨就停了口。冬日有新鮮瓜果吃固然幸福,但她這具身子體寒,少吃點兒解解饞也就罷了,多了還是怕影響到身體。
將碗中剩下的大半瓜果往丫頭們跟前推了下,丫頭們吃了一個小柿子一小節黃瓜正覺得意猶未盡,見邱晨推過來的瓜果,立刻歡歡喜喜地接過去,分着吃了。
邱晨靠着大迎枕,看着丫頭們說說笑笑吃着東西,一張張年輕的臉上充滿了歡喜,眉開眼笑的樣子,沒有任何的心理負擔和憂慮……她禁不住在心裡暗暗感嘆,不管身份如何,這些丫頭們也正值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齡……年輕真好!
丫頭們吃完瓜果,將碗收拾下去,邱晨也收回目光,開始琢磨起玻璃暖棚的事情來。
玻璃如今是個稀罕物,一等一的奢侈品。但他們家自己燒玻璃,這個高成本就不存在了。若是將京郊的莊子收拾出來,多建幾個玻璃暖棚,是不是也能將反季節蔬菜做大?
進了京城也有大半年了,對京城那些勳貴豪富之家的奢靡邱晨也算是見識了一些,只要種植出冬季蔬菜,銷路根本不用愁,而且價格也絕對低不了。哪怕算上玻璃的高成本,賣上兩年也能收回成本來。只是,這種事情太過招人眼目……秦錚和靖北侯府本來就太招眼了,再弄出個冬季蔬菜來掙錢,誰知道會招來什麼?
若是能夠拉攏上一個足夠可靠的合夥人就好了!
這個時代,最強大的無疑是金鑾殿裡那位……其他的,不管是王爺還是朝臣,很少有不涉及朝堂紛爭奪嫡之戰的,她繞道還來不及呢,絕對不會自動上前招惹。
揉揉腦門兒,邱晨嘆口氣,暫時將做冬季蔬菜的心思壓了下去。
正感嘆着呢,門外小丫頭氣喘吁吁地跟承影回報:“雍王爺來了,聽說夫人在後園,一路往這邊來了……”
邱晨扶額,嘆了口氣,轉頭看着匆匆進來回報的承影,擺擺手道:“不必理他……”
“呃,夫人……”承影略略驚訝着擡頭看過來。
邱晨不虞地搖搖頭:“你,帶上兩個小丫頭去迎一下,就帶他到這裡來好了!”
說完,也不等承影迴應,邱晨吩咐含光:“你們去給我把那一件天藍色的灰鼠皮馬夾拿來去!”
她如今身體笨重,穿着長身褙子特別礙事。穿馬甲剛剛好遮掩些肚子,不至於太過失禮,還不影響活動。當然了,下邊她就穿着一條靛青色的闊腿薄絲綿褲子了,穿裙子坐在炕上可不方便。
看着承影和含光應聲而去,邱晨又轉回頭來吩咐月桂:“那貨……嗯,你再去洗些瓜果,做個拼盤過來。順便打發個人去問問廚房,黃羊和鹿肉有沒有?有的話醃一下串好送過來,再把燒烤用的箅子刷子調料什麼的送過來……”
賞雪燒烤是一大樂事,今兒這天雖說沒有雪,大冷天兒圍着火爐吃燒烤還是很有趣的。當然了,大冬天最好的東西還是火鍋……
“挑着嫩肉切一些,搭配些木耳蘑菇之類的。給送個鍋子來,我們自己涮着吃!”
夫人看似不待見雍王,其實看夫人說着說着禁不住流露出的笑意就知道,雍王上門,夫人還是很高興地。在吃食方面,夫人跟雍王爺倒比跟侯爺還投契!
月桂笑眯眯地答應了,出門吩咐小丫頭們去大廚房傳話,自己也立刻從剛剛採摘下來的瓜菜中挑選出幾樣瓜果蔬菜來,瓜果洗乾淨切塊切片盛盤,旁邊放一疊蜂蜜一疊砂糖,蔬菜洗乾淨瀝着水備用,剛剛夫人吩咐廚房備肉備乾貨,新鮮蔬菜可沒有,而夫人吃火鍋子最愛的就是各種蔬菜,可不能少了。
含光腳步快,飛奔回沐恩院又跑回來,就看到雍王爺一臉興致勃勃地已經走到了半畝園外面。楊璟庸身後帶着四個小內侍,兩兩擡着大筐,大筐上覆着一層草苫子,看不到筐中盛了什麼,只看到大筐下頭的縫隙裡結着些冰碴子……
含光連忙上前行禮請安,然後忐忑地道:“王爺請稍後,奴婢進去替您通報一聲!”
“不用……”楊璟庸毫不在意地揮揮手,擡腳就要往裡走,含光咬咬牙,又一次上前將楊璟庸攔住。
“王爺,請您稍候片刻,奴婢這就進去給您通報!”雖說自家主子跟這位爺走的近,這位爺也一貫好性子,總是笑眯眯的,但含光不是那些無知的小丫頭,心裡明白的很,不是人家沒脾氣,是自己這些奴婢根本沒入了人家的眼,這會兒,她一而再地阻攔,含光心裡真是怕啊,但再怕她也不能讓王爺就這麼闖進去,夫人就穿着一件半舊的小襖子,可沒法見人!而且還是外男,更不可以!
楊璟庸看着身前抱着一件衣服保持着曲膝狀態的丫頭,微微眯了眯眼睛,將眼底的怒意掩下去,然後倏地輕笑出聲:“呵,沒想到你這個丫頭還是個忠心的!罷了,罷了,你去通報吧,爺在這裡候着便是!”
“謝謝爺,謝謝爺!奴婢片刻就回!”含光連聲曲膝道着謝,轉身快步就往屋裡走,走出幾步,寒風吹過渾身發冷,她才發現剛纔片刻功夫,她額頭鼻翼都佈滿了汗珠,連後背的衣裳只怕也已經汗溼了,溼沁沁冰涼涼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
不過,這會兒她也顧不得這些了,勉力壓着飛奔的衝動,匆匆進了屋子,抖開手中的皮毛馬甲,放在熏籠上烘着,一邊快速回道:“夫人,雍王已經到了大門口了,被奴婢攔下了……”
邱晨仍舊依靠着大迎枕歪着,聽到含光這話,很不情願地坐起身,張手道:“拿過來吧!”
含光快速地拿起烘得溫暖的馬甲過去,替邱晨穿好,又飛快拿來妝奩盒子,替邱晨抿了抿鬢角的幾縷亂髮,上下端詳了一下,見夫人雖然衣裝素淨,卻乾淨整潔,見客人也不算太失禮了,這才曲膝道:“夫人,我這就去將雍王請進來!”
“嗯,去吧!”邱晨懶懶地揮揮手。
一邊在心裡暗暗腹誹,大冷天兒的不在家裡窩着,跑她這裡來作甚?這麼暖暖的炕頭,她還想着睡一覺呢,卻被那不請自來的某人給打亂了!
唉,不管怎麼說,那位也是王爺,再不情願不樂意,也得起身迎接着!
邱晨笨拙地撐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冬香上前來蹲下給她穿了鞋子,正要下炕,就聽得院子裡傳來某人歡快地聲音:“姐姐,姐姐,快來看,弟弟給你帶什麼來了!”
邱晨揉揉臉,讓自己的表情不至於太過僵硬,打疊起精神來往外走,一邊回道:“大冷天的,你不趕緊進屋在外頭吆喝什麼呢!”
雖然壓抑了自己的不情願,但說出來的話仍舊直衝衝的,並沒有婉轉多少。
楊璟庸顯然已經習慣了邱晨的態度,根本沒往心裡去,笑呵呵地走上前來,擡手替邱晨掀起門簾,笑着道:“姐姐,你還不知道我帶了什麼來,你看了指定就不埋怨我了,來,快來看看!”
邱晨睨了一眼神秘兮兮的楊璟庸,甩開他要扶過來的手,徑直朝着院子中間放着的兩個大筐子走過去。
四個小內侍已經退在了一旁,見邱晨過來,連忙一起跪下請安:“見過安寧縣主,給縣主請安!”
邱晨揮揮手,又招來旁邊立着的小丫頭冬香,吩咐道:“天寒地凍的,趕緊帶幾個孩子去門房裡烤烤火去,去廚房要些熱乎吃的喝的給他們。”
四個小內侍沒等起來聽到這話,連忙叩頭謝恩,卻仍舊不敢擅自行動,只擡頭看向邱晨身後的楊璟庸。
邱晨本來就沒好氣,看四個小內侍穿着單薄的青色棉袍,一個個瘦骨伶仃寒瑟瑟的模樣,就更是不耐,揮揮手道:“我替你們主子做主了,你們主子這裡不用你們伺候了,去吧!”
說着,回頭瞪了楊璟庸一眼。楊璟庸無奈地苦笑着揮揮手,四個小內侍才如蒙大赦,一骨碌爬起來,垂着手倒退幾步,才轉身跟着冬香去了門房。
這四個小內侍年紀不大,大概都在十一二歲的樣子……原本是不識愁滋味的年齡,卻已經經歷了人生之殤,變成了身體殘缺之人,剩下的人生也只能在那高高的紅牆之中,卑微低賤地苟活!唉!
暗暗地嘆了口氣,邱晨掩去眼中的憐憫和無奈,這才轉眼去看兩隻蓋着草苫子的大筐。
“究竟是什麼,還搞得這麼神秘兮兮的……”一邊說着,邱晨一邊伸出手去揭大筐上的草苫子。
草苫子揭了去,入眼的是一大片白花花的碎冰,邱晨更是疑惑,回頭睨了楊璟庸一眼,就見他揹着手,一臉壓抑不住的得意和趾高氣揚的……不由有些氣結,乾脆轉回頭來。
“什麼好東西值得你這樣,虧得還是一朝的王爺呢!”
邱晨嘟噥着,正要伸手去扒拉碎冰,旁邊含光已經拿了只鏟子一隻銅盆跑過來:“夫人,仔細手冷,讓奴婢來吧!”
邱晨縮回手,直起身來,就見含光拿着鏟子將筐中的碎冰鏟了去……碎冰其實並不多,只有薄薄的一層,含光揮動鏟子只幾下,就把表面的碎冰都清除到銅盆裡。然後,就露出了冰下的物件兒,灰黃色的皮,因爲冷凍有些發青,塊頭很大,被塞在大筐中,將整個大筐填的滿滿的……
這是什麼?看皮膚色澤,不像是野獸肉,那光滑的表皮倒是像江豚海豚之類的……但,印象中,江豚海豚的表皮應該顏色更淺一些,呈現灰白色纔對啊!
心裡猜度着,邱晨乾脆回頭朝楊璟庸看過去:“你這帶來的究竟是什麼?”
楊璟庸一臉得色地看看筐中之物,睨着邱晨道:“姐姐沒見過吧?嘿嘿,說實話,我也是第一回得見吶……昨兒,奴兒干的人送來了今年的貢品,這個東西就是他們送來的,說是在他們那邊兒的什麼湖裡捉到的……”
奴兒干,擱在現代就是黑龍江以及俄羅斯境內的大片領土!
“我知道是什麼了!”邱晨恍然道。
黑龍江以及更北的江河湖泊裡盛產冷水魚類,其中最著名的莫過於大馬哈魚和鰉魚了。大馬哈魚個頭小的多,最大的也就十幾斤,重要的是大馬哈魚體表被鱗,而不是這種光滑皮膚。這麼大的個頭,體表又沒有鱗片的魚就只有鰉魚了!
據說鰉魚刺小肉厚,滋味特別鮮美。歷史上鰉魚的名字還是因爲乾隆那個敗家皇帝吃了進貢的鰉魚之後,讚口不絕,因味道鮮美堪稱魚中皇者,故而賜名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