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王帳議事結束之後,那伏真專門將骨愛鹿留了下來,神情肅然的說道:“密貞此人,野心勃勃,手段又是層出不窮,可恨我當初沒想到同孟氏聯手這點,從開始就落入他陷阱,一步步走到今日,即使坐上了大汗之位,依然無法擺脫他的左右!此人不除,非但我永無寧日,茹茹的將來,也是凶多吉少!”
骨愛鹿憂慮道:“可汗,您的意思是?”
“因爲宣景帝無子,高密王又起兵作亂,如今的長安亂作一團。”那伏真沉聲道,“他們中土自來有俗話說,國不可一日無君!高密王已經宣佈宣景帝乃是替身,真身早已駕崩!是孟氏爲了富貴計秘不發喪!而宣景帝那邊則指高密王爲叛賊,弒君不成,反而指鹿爲馬!”
“這局勢,不管是密貞還是孟伯勤,下一步肯定都是要揮師長安的!”
“孟伯勤的劣勢在於他的父親鄭侯等人被高密王猝然之間砍殺殆盡,這段時間以來,北疆都未曾得到輜重上的補充!而按照北疆軍往年的慣例,糧草運輸一年兩次,一次在春耕之後,一次在秋收之後。”
“所以他們如今的糧草不會很充足,根本支撐不起長久作戰!”
“而且趙家那位懷化將軍也不是省油的燈!”
“即使有密貞郡王妃這個累贅,只怕孟伯勤想全軍南下,也沒那麼容易!”
“密貞的劣勢則很明顯:年輕,底蘊淺薄!”
“要是我沒跟這位郡王接觸過,說不定還會認爲他這會兒手底下那樣的軍隊,絕對不會是孟伯勤的對手!”
“但依照我跟此人打交道的經驗……”
那伏真臉色迅速鐵青,幾近咬牙切齒的說道,“他在正面戰場上的水準且不論!因爲他到現在,幾乎就沒跟誰正面放對過!!!可是私下裡的手段、計謀、陷阱,簡直就是花樣百出,叫人目不暇接!!!”
“因此我也無法篤定,孟伯勤能彈壓得了他!”
長長的吐了口氣,他看向若有所思的骨愛鹿,“爲了防止密貞踐祚,成爲大穆的皇帝之後,不給咱們茹茹活路走……咱們必須從現在就準備!骨愛鹿,你素來足智多謀,未知可有什麼法子,狠狠擺密貞一道?!”
骨愛鹿沉吟道:“最好的法子,當然就是可汗如今就兵指西疆,將密貞的基業徹底摧毀!只是密貞早有算計,利用可汗對圖律提迄今的感情與看重,令可汗投鼠忌器,只能答應他攻打北疆的要求。”
“實際上,我很懷疑,他提這個要求,不僅僅是爲了他那個正妃的生產,很有可能,也是趁咱們大軍在北疆的時候,放棄西疆,返回長安!”
“畢竟西疆說是他的根基,實際上他是在南方長大的,到西疆前前後後兩年都沒有!”
“這能有多少感情?”
“再者,西疆貧瘠又苦寒,且偏安一隅,他要是那種做個逍遙一方的王爺就心滿意足的人,抱着西疆不撒手也還罷了!”
“他既然心存天下,這種地方放棄了又怎麼樣?”
“登基之後,再糾集舉國之力收回去,還順便彰顯了下他的英武!”
“所以在咱們不得不攻打北疆的情況下,想要算計他的話……只能從這方面做文章了!”
“只是西疆軍雖然不堪一擊,但從西疆去往長安,沿途卻根本沒有像樣的大軍能夠阻擋。”
“就是長安的禁軍,這會兒自己打生打死都來不及呢,且也是沒見過真正陣仗的大軍,未必頂用!”
骨愛鹿一口氣說到此處,看着那伏真,意味深長道,“指望別人終究是不可靠的……可汗,咱們何必不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
見那伏真不明所以的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圖律提俟斤對於可汗來說,猶如自己的手臂一樣重要!比親兄弟還要親!所以他在密貞手裡,可汗就算人在草原,也好像是雄鷹被綁住了翅膀、駿馬被牢牢的系在了欄中,到處束手束腳,無法一展所長!”
“然而,可汗有重視的人,他密貞就沒有了嗎?”
那伏真聞言,全身一震,似想到了什麼,臉色急劇的變幻着!
骨愛鹿含笑繼續:“密貞郡王那位這眼接骨上無論如何也損失不起的郡王妃,可不就在冀州城,在密貞要咱們攻打的地方?!”
“而咱們與孟伯勤素有聯絡……想必孟伯勤如今也很願意讓那位郡王妃落在咱們手裡的吧?”
“密貞郡王盜匪出身,做事毫無廉恥。”
“然而圖律提俟斤畢竟是男子,密貞郡王妃一介女流……要沒有廉恥,她可比圖律提方便多了!”
“遑論她的孃家,若知此事,能夠對密貞催促的方式,豈是圖律提俟斤的家眷能比的?!”
“到那時候……”
“到底誰求誰,也未可知!”
那伏真聽的眼睛發亮,拊掌笑道:“密貞選了個好時間哪!不但有郡王妃,沒準還能有他的嫡長子或者嫡長女!如此,他還有什麼資格與咱們談條件?!”
君臣說到此處,相視一笑,都覺得片刻前還沉甸甸壓在心頭的煩惱與不祥預感一掃而空,有種格外揚眉吐氣的暢快感!
而此刻,北疆,冀州城,驃騎大將軍府。
東北角上一座建造樣式平平無奇、此刻卻戒備森嚴的小樓,被忽然推開的門,捲起一陣風,吹散了內中縈繞的煙霧,霎時間露出幾座烏木金漆的牌位,但旋即隨着進來的人小心翼翼的合上門,室中又重歸爲幽暗昏惑。
“爹爹,怎麼焚了這許多香?”進來的人容貌端正,舉止莊嚴,正是鄭侯長孫、孟伯勤的長子孟家源。
他照着記憶走了幾步,總算瞥見不遠處錦墊上跪着的父親孟伯勤,忙也撩袍在旁邊跪下,輕聲道,“您已經在這兒跪了一天一夜了……身子骨兒怎麼吃得消?還是出去用點東西罷?孃親手做了您愛吃的小菜……”
“我孟氏起自寒微,乍得富貴,不過三十餘年,就名滿天下,權傾朝野,百官側目。”孟伯勤沉默了會兒,才啞着嗓子說道,“如今大廈將傾,滅頂之災就在眼前,我唯恐先人從此無人祭祀,故而勤加香火……你們母子,卻只惦記着我這一日一夜未曾用飯麼?”
孟家源朝上首的靈牌拜了拜,之前孟氏爲了謀奪兵權,合力支持孟伯勤攜眷前來北疆投軍,因爲需要常年坐鎮,不便返回長安大宅,參與年節祭祀,是故在驃騎大將軍府內專門修了這座小樓,供奉先人。
這會兒卻成了孟氏僅存的供奉之所了。
“爹爹,祖父以及兩位叔公,還有諸位伯父叔父、堂兄弟姐妹們在長安的遭遇,固然令人痛心,也使我孟氏大受打擊,可是爹爹手握兵權,縱然底下趙適等人有着異心,孟氏在北疆軍中的多年經營,到底不會是白費。”他定了定神,輕聲說道,“西疆的密貞尚且稚嫩,長安的高密王已然老朽,如今起兵作亂,固然給咱們孟氏造成了極大的損害,但,從他遲遲未能打下上林苑可知,此人也不過如此!咱們未必沒有一搏之力!”
“一搏之力?”孟伯勤聞言,眼中卻流露出諷刺之色,搖了搖頭,淡淡說道,“你覺得咱們留下來,還有指望?”
孟家源沒注意到他說的“留下來”,只疑惑問:“爹爹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這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心裡有數!”孟伯勤冷然說道,“北疆軍確實精銳,咱們手裡握着的兵權,跟一手帶出來的心腹,也確實能夠壓過趙適一頭!但也只是壓過而已!”
“正經跟趙適放對起來,要贏那也是慘勝!”
“而如今你祖父他們在長安的遭遇,可以說是被高密王將我孟氏在朝堂多年積累的根基,一舉拔起!”
“其他不說,單一個輜重的問題……要如何解決!?”
“今年年初時候送過來的糧草已經吃的七七八八,如今長安那邊的局勢,你覺得還有人會在入秋之後,給咱們送吃的麼?”
孟家源下意識道:“高家……”但立刻醒悟過來,住了嘴。
“高家家主,你那姑父高且儀的死,讓高家陷入了家主之爭!”孟伯勤嘆口氣,“他只有你表弟高承烜一個兒子,承烜雖然讀書很有天賦,可正因爲讀書有天賦,家中有豪富,你那姑父姑姑,都是打定主意,要讓他走仕途的。所以打小延請了名師爲他開蒙,卻從來沒有教過他處置家業!偏他之前被你二房的堂弟打的破了相,你姑父在時還好,他去了,承烜論能力撐不起門面,論體貌也有損高家聲名,怎麼繼承得了家主之位?!”
“遑論同在江南的洛家也不會放過這個挑撥離間落井下石的機會……”
“之前因爲孟氏的緣故,承烜還能跟族人爭上一爭!”
“這會兒孟氏自顧不暇,他們母子能夠保下一條性命都很不錯了,又哪裡還有餘力,傾閤家之力給咱們什麼支援?!”
“除了輜重之外,還有一個要命的地方:名份!”
孟伯勤眼神很涼,語氣很淡,卻透露出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怨毒,“容氏傳位至今的六位天子,不乏令人失望的,卻沒有很魚肉百姓。天下人對宣景評價不高,但對容氏,情分未盡……原本咱們想着以國戚的身份攝政,通過數十年的潛移默化,令幼帝禪讓,也還罷了!”
“如今這局面……”
“你覺得咱們有足夠的理由揮師長安麼?”
孟家源怔了怔,不解其意:“爹爹,爲什麼沒有?高密王起兵作亂,殺了咱們孟氏那麼多人!還將天子、太后娘娘都逼入上林苑!如此大逆不道的反王,又有太后娘娘那邊傳來的懿旨,咱們前往救駕,豈非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