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司馬求道左邊的婦女大概是他的大老婆,她笑得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而右邊看上去更年輕的婦女大概是小老婆,只是抿着嘴低頭笑。匡太平環顧衆人的時候,和司馬求道的小老婆眼神對了一下,對方迅速把頭垂下了,而匡太平也馬上將視線挪開。
“這個賊好運的傢伙。”匡太平在心裡又說了一聲。
“哦,對。”止住笑後,司馬求道指着左邊的女人介紹道:“這是我婆娘。”緊接着又向右邊的那個女子頭上點了點:“這個是我妹!”
“嫂子。”匡天平感到自己的心臟好像突然跳了兩跳,他向兩個女人行禮後,身體不自覺地偏轉了一些,本來正朝着司馬求道的腳尖,無意間指向了司馬求道的妹妹:“妹子。”
四川人很少人有妹妹,就算有,一般也都早早嫁出去了。
正在匡太平心中瞎猜的時候,司馬求道又補充了一句:“妻妹。”
“哦。”匡太平又輕輕調整了一下身體的姿態,再次徹底面向司馬求道,剛在那個姑娘身上徘徊了兩下的目光也收回來,定在司馬求道的那張方臉上——妻妹不是親妹,小姨子最後也嫁給姐夫的現象很正常,這也能解釋爲何一個挺好看的小姑娘,居然會在四川這個光棍遍地的地方還沒找到婆家。
“她們倆的大哥是浙江人,在杭州之戰的時候救過我一命。等到千辛萬苦到了武昌,生了場病,人就沒了,臨走前把她們倆託給我了,還讓我給這個小丫頭找個好人家。可是時間太緊,又不放心她一個人孤身留在都府,就說先跟我和她姐去江油,到那裡再給她找,親戚離得近也有個照應。”司馬求道語速很快,不等別人問就把前因後果全吐露出來了。
“哦。”匡太平又把目光移動到了那個小姑娘身上。原來是浙江來的新移民,這就難怪了,他的靴尖不知不覺又開始偏向司馬求道的妻妹。
“嗯,我那次真是餓得挺慘。”匡太平很罕見地主動開口,滔滔不絕地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在山裡晃悠了十幾天,凍得死去活來的,好幾個牛一樣壯的兄弟都沒扛過去……被提督抓住的時候——那時國公還叫提督——我除了嘴和右手的幾根指頭,其他地方都不會動了……我記得很清楚,往我嘴裡塞了一個熱氣騰騰的大饅頭,後來還給我一碗菜湯,我一口咬住那個饅頭的時候,眼淚都快出來了——西方極樂世界,大概就是這個滋味的吧。”
三男四女都笑得前仰後合。匡太平抽冷看了司馬求道的妻妹一眼,只見姑娘笑得雙眼眯成了兩條線,捂着嘴儘量不發出聲音,都忘記了避開匡太平的注視。
“午時到了。”憲兵叫到。
“出發了!”司馬求道把他妻子和妻妹都扶上了他那輛車:“等到了江油,再給我們好好講講吧。”
……
這幾個同伴每天宿營後,就圍在篝火前攀談,直到被蚊子和睡意趕回各自的帳篷中去。所以沒等走到江油,匡太平就把自己到四川的經歷源源本本地告訴給了同伴們。
“來四川之前,高巡撫說等拿下了都府,就賞給我們土地。當時我想着:好,我見男人就殺,見女人就搶……”匡太平說出這話後感覺有些有不妥,瞥了一眼司馬求道的小姨妹,果然從對方臉上看到一些畏懼之色,他咳嗽了一聲略過接下來的心理描述:“不過咱被提督制住了。那時大夥兒又凍又餓,簡直和鬼差不多。提督也沒有甄別披甲兵、無甲兵,反正也沒法甄別了,我的盔甲、大刀都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和那些背糧食的輔兵一點分別沒有。被送到都府後呆了幾個月,聽人說高巡撫被放回去了,李國英、趙良棟被提督殺得慘敗,又抓回來了兩萬人……等到了高郵湖的時候,我就是軍中的負糧兵了,我對着韃子皇帝的大營射了十幾箭呢!”
周圍的同伴都靜靜地聽着匡太平的故事,他是這幾個人中唯一一個參加過高郵湖之戰的。
“韃子的狗皇帝突圍的時候,我正好站在前排。我一看不對啊,這些傢伙要跑!就拾起一根棍子衝上前去……”匡太平從聽衆眼中看到了崇敬之色,自然司馬求道的小姨妹也是一個。那次匡太平負了重傷,不過也因此得到了表彰,被提拔爲戰兵:“傷得太重了,提督想給咱花錢討婆娘,可咱都沒這個福氣。一直回到了四川,才能拄着柺杖走路,後來用發給的賞金買了匹馬。”
“馬呢?”司馬求道問道。
“交給官府了,他們說幫我運過去。等到了江油,加上這匹拉車的馬,我就能有三匹馬,開荒肯定比你們快得多。”匡太平忍不住開始炫富:“這麼多馬我一個人可用不過來啊,你們要是想用,我可以借給你們。”
最近一次明軍東征江南,匡太平又跟着部隊去了。不過這次戰爭的收益是數十萬新移民,軍隊已經無力再給戰兵成親或是發下大筆的獎金了,匡太平也完成了服役年限。
其他的人都打着哈欠去睡覺了,匡太平一手握着刀,一手扒拉着篝火守夜。
片刻後,三個男同伴的鼾聲如雷鳴般地響起。匡太平是今晚輪流守夜的第一個人,他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聽到身旁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他回頭望了一眼,是司馬求道的小姨妹輕輕走來。
女孩子坐到了篝火旁邊,用細細的聲音吐了三個字:“睡不着。”
匡太平看了一眼四周,對女孩說道:“蚊子太多了,別在外面呆着,去我的帳篷裡躲躲吧。等你姐夫一會兒起來替我的時候,你再回去。”
“那你還呆在外面呢。”
“狼來了怎麼辦?”匡太平反問道,這句話後兩人就陷入了沉默。
無論是以往在軍中,還是在幾個新認識的同伴、未來的鄰居面前,匡太平都始終保持着硬漢的形象。他跟着高明瞻來四川,就是來殺人、來升官發財的;在高郵湖看到御前侍衛突圍,他雖然沒有盔甲卻勇敢地撲上去阻攔,是爲了富貴險中求;在後來的歷次作戰中不顧一切地拼命,也是爲了升官、爲了褒獎、爲了勳章,而且他也確實如願以償了;甚至就連這次報名去江油也有一個原因:爲了那三百五十畝地;急匆匆地出發當然也是爲了搶先圈一塊好地。
其實匡太平內心還有其他的原因,只是他不願意把這些宣諸於口,他認爲說得太多了會顯得他多愁善感,好似一個婆娘。
“其實,我並不是爲了三百五十畝地纔來江油的。”現在身邊只有司馬求道的小姨妹一個人,匡太平發現自己並不願意讓這個姑娘認爲自己只是個窮兇極惡的人,好像一切行動都只是爲了獲得賞賜。
“那匡大哥爲什麼要來江油?”在匡太平打破沉默後,女孩迅速地反問道。
匡太平沒有把理由說出來。他被鄧名抓回成都的時候,本以爲會成爲奴隸,辛苦地勞作直到悲慘死去。如果他是勝利者的話,是一定會這樣對待被俘的川軍士兵的。但川軍並沒有如他所想;後來參加東征的時候,匡太平作爲輔兵從來沒有受到過虐待,他若是提出什麼要求,長官也會酌情考慮;高郵湖一戰聽說韃子皇帝要投降時,匡太平發自內心地爲明軍的勝利感到高興,所以察覺到戰場發生異常後不假思索地上前參戰;在重傷養病期間,匡太平得到很好的照料;回到成都後,按照鄧名的優惠政策他買到了一匹馬,讓他可以得意洋洋地騎着馬在春熙路上炫耀——他享受到了明軍士兵一切應有的待遇,從來沒有因爲他是跟着高明瞻來的陝西綠營披甲而受到歧視。
這次東征江南歸來後,匡太平覺得自己這樣一副好身手,完全可以替帝國開拓邊疆,可以在江油監視保寧府的清兵,保證那些去綿竹的戰友的安全。至於三百五十畝土地的補償,確實很打動人,但絕對不是匡太平做出這個選擇的唯一理由。
不過這些話匡太平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儘管他不願意身邊這個姑娘誤會自己是個唯利是圖的人,但他還是感覺這些心思似乎有點婆婆媽媽,有損自己的陽剛之氣。所以最後匡太平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這個帝國,待我不錯。”
女孩嗯了一聲,沒有更多的問題。
在這個帝國中,匡太平不但有同秀才的身份,不用向官員磕頭,而且還受到尊敬,憲兵會因爲他過去的軍銜向他敬禮,鐵匠鋪的老闆會因爲他曾經爲國效力而真誠地感謝他,一同趕路的同伴也會欽佩他的勇敢事蹟。他不但擁有大片自己的土地,甚至還可能得到一個自己的家。
“我有三匹馬,”匡太平又側頭看了看篝火旁的姑娘,挪了挪身體,向女孩湊近了一些,小聲在她耳邊說起來:“你姐夫到了那邊只有兩匹馬。他現在這匹拉車的馬要拉三個人,會把他的馬累壞了的。你看,我的車上只有我一個人,要不,從明天開始你就坐我的車吧,讓你姐夫省省馬力,怎麼樣?”
女孩沒有躲避開,而是一動不動地聽着,在火光的一閃一閃照耀下低垂着眼睛。
“你明天去和我姐夫說吧。”姑娘飛快地答了一句,似乎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然後飛快地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