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促成此次惡虎出籠事件的罪魁也不曾想到,猛獸最先吞噬的並非獵物,而是開門人。殺聲初起時,黃恩厚只當做是內織染局的打手與機戶又起了衝突,並未引起重視,依舊按時到內堂燃香禮佛,直到黃繼恩狼狽地撞開大門,他才意識到情形有變。
內織染局也是有軍兵駐守的,但是承平日久,士兵基本也沒了安防意識。幾個人來不及做出反應就都被放倒在地,隨着大批僕役殺進來,士兵便被打亂了手腳。一部分人要打,另一部分人想着逃,還有人想着退守到內院去,亂成一團。就在此時織染局內的機工趁機打了出來,士兵被內外夾擊,一下子被打亂了陣腳。
這個時代軍隊最爲擅長的陣型擺不出來,大家各自爲戰,個人的武藝高低以及人數的多少,就變得更爲重要。
內織染局的機戶實際和奴隸也差不多。雖然從名義上他們與朝廷是僱傭與被僱傭關係,但實際上由於內織染局的帳目不對外,也沒人能干涉這個部門的行事。機戶們待遇如何,能不能拿到錢,又能拿到多少錢,全看主管太監的人品。而這一類人的品行又向來不怎麼值得信賴。
黃恩厚主事期間,在內織染局工作的工人,大多和董小五處境差不多。很多是被尋藉口抓進衙門來做事的,屬於犯人服役,他們的工作就是苦役的一部分。除了維持生存所需的食物以外,他們得不到任何報酬,而工作卻從早到晚沒有多少休息時間。怨言或是反抗,只會招來毒打,如果運氣不好被打死,也無非是江裡多一具浮屍。於黃恩厚而言,人命並不是大不了的事。乃至病人或是做不動的人,很多時候也是死的不明不白。
一兩個機工當然不是這些打手的對手,靠着這種高壓手段,長時間以來,機工在黃家父子眼中,已經不能算做人,只能算是兩腳的綿羊,不管怎麼凌虐都不會有問題。直到黃恩厚來到外面才發現,不止人能吃羊,原來羊也是可以吃人的。
作爲金字塔的基座,在江寧城內工人的數量是最多的,雖然他們長期營養不良,身體素質欠佳。可是人數上的巨大差距,外加一死相拼的決心,依舊讓他們成爲戰場上最可怕的一羣對手。
往日裡最爲兇狠的那些人,現在被圍攻的最慘。即便是精通技擊的好手,在憤怒的工人面前也沒有太大便宜。他們可以打翻幾個人,但是幾十個人一起撲上來拼命時,這種武力起不到什麼作用。
或以拳頭或以武器,甚至乾脆牙咬這種最原始的方式也不在意。工人們用盡一切手段,發泄着自己的仇恨與怒火。院落內的積水,顏色越來越紅。倒下的人越來越多,屬於官軍的抵抗在逐漸衰弱。
“快去調兵!”黃恩厚向着身邊一名護衛高聲吩咐着,內織染局所在距離六部並不遠,這裡遭到攻擊,肯定會有人來救。那名護衛身手極爲高明亦有着豐富的經驗,並沒試圖從院落裡逃脫,而是足尖點地,人如巨鳥般掠上屋頂。雖然瓦片溼滑,但是以多年勤修苦練的輕功爲支撐,依舊可以保持移動速度。幾個起落間,人已經漸漸去遠,就在他長出一口氣的當口,昏暗的雨幕中,一道水線在他眼前炸開來。
一道道水柱爆起,如同石林尖刺,在他眼前快速綻放。那名侍衛下意識地向旁閃避,卻只覺得一道涼風在面門吹過。他的規避動作並未因這道風有絲毫影響,依舊堅持着完成了規避,唯一的區別就是,這個動作只完成了一半。他的左半邊身體依舊在移動,但是右半邊身體一動未動。
就在幾個呼吸之後,這個護衛的身體就這麼裂開,均勻地變成兩部分,血霧漫天。
而這個場面的製造者腳步不停,提着手中烏黑長刃向着黃恩厚所在方向疾掠而至,兩名護衛飛身迎上,但只擋了一招,他們手上的兵器便折斷了。接下來折斷的是手臂,隨後是腿,最後是頭……
男子完全有能力一擊致命,但他顯然很享受這種殺戮的過程,有意在對方死前製造痛苦,更重要的是,給旁觀者製造恐懼。即便是黃恩厚這種號稱吃人不吐骨頭的,此時臉色也在漸漸發白,在護衛的攙扶下後退着,咬牙道:“羅武!”
負責與羅武接觸的男子此時顧不上許多,提了刀向他奔去,邊跑邊道:“羅武!你什麼意思?我們家老爺幫了你,你反過來拿刀來砍我們!吃裡爬外!忘恩負義!你這個樣子,還有沒有良心啊!”
刀氣縱橫!
地面的雨水被刀氣催發,如同一條條以水凝成的鞭子在揮舞,這名護衛的衣服炸開,身上鮮血淋漓。
羅武的聲音,透過雨水傳過來。
“你們也配和我談良心麼!野獸!你們是吃人的野獸!你們給我刀,不是要我報仇,只是想要我殺人。既然你們想要看我殺人,我就殺給你們看好了!一個內織染局的人夠不夠?不夠的話加上神帛堂也可以!再不然就加上……江寧的富戶。所有吃人的野獸,都要死!來啊,吃我啊!就像吃掉胭脂,吃掉其他的可憐窮人一樣來吃我啊!看看是你們厲害,還是我厲害!我不怕你們。”
刀出如風。堪稱吹毛利刃的寶刀,將一個個試圖幫忙的敵手斬成兩爿。羅武的武功遠超出普通人想象,單打獨鬥,在場的人,沒幾個是他對手,就算抵擋一招半式也不是易事。
揮刀的羅武彷彿不知疲倦的機器人,向着雨幕,向着人間,揮出一記記劈斬。
他出生在山裡,從小就沒見過母親,只跟着父親打獵。他們打獵的目標:是人。
所有經過山林的人,都是他們的獵物。設陷阱,用藥箭,只要能打獵,什麼都用。據父親說他的母親也是獵物之一,還是個官家小姐,直到他成年以後,才知道是什麼意思,不過那時候父親已經死了。死於父親親手埋的藥箭。
羅武的師父堅持認爲那是山神對他濫殺無辜的報復,所以教育羅武要替父親贖罪。他的師父是來山裡除魔的,那個魔就是他的父親。但是老天的腳步更快,所以和尚撲空了。羅武本以爲自己也會死,但是沒想到和尚說他天良未泯,不但不殺他,反倒把他收爲弟子,帶回去教授武功。
在羅武的武藝有成後,和尚便讓他去山裡打獵,不許使用任何道具,只能用肉搏的方式。除了維生必須,不許主動捕獵小獸,只允許與吃人的野獸爲敵。那片荒山裡,有着足夠多的危險動物,倒是不至於沒事可做。他的武藝,就是在那種環境裡練出來的,生死之間磨練出來的搏殺手段加上和尚的教導,他的本領應該很高,至少他自己是那麼認爲的。尤其加上和尚送他的兵器,殺什麼野獸都不費力。
但是後來和尚說他殺性重,喜歡看到獵物死前痛苦的模樣,教訓了他好幾次。羅武並不覺得那有什麼錯,反正那些也是野獸而不是人,折磨野獸又有什麼問題?但不管他怎麼想,僧人是不滿意的。羅武一度認爲師父在耐心用盡後會殺死自己,卻不想那位武功高強的僧人卻死在自己前面,一場時疫,就導致了一個高手死亡,比什麼武功都管用。
在僧人死前,他答應了對方最後的要求,把刀封起來,不再殺人。於是他負着藏着刀的佛像離開深山,四海爲家,每天對着佛像,學着僧人的樣子唸經。其實他不明白經文的意思,也不相信神佛,他念經,只是爲了忘記殺人。
由於始終記着僧人的教誨,所以在他最餓時,也只乞討,不打獵。如果不是遇到楊寶財,他可能已經餓死了。他欠對方的恩典,就願意用生命報恩。不過這種報恩只包括他自己,不包括他的希望。他們可以不拿他當人看,可以不拿所有的阿鼻當人看,但是不能拿走他們最後的希望。人在地獄裡,只靠着一道光維持希望,當有人試圖連這道光都奪去,那便只能一死相拼……
揮刀、劈斬,伴隨着血越流越多,羅武的精神卻越來越亢奮。本應該節省體力的他,卻並不急於收割對手的生命,而是越來越享受欣賞獵物痛苦神情的感覺。這種一刀刀碎切敵人的感覺實在太爽利,讓他捨不得放棄。佛像碎了,野獸出了籠子,便再沒了束縛,野性肆意揮灑,猛獸咆哮。
一聲痛呼中,那名一直與羅武接觸的護衛終於倒在雨水裡,於他而言,這或許可以稱做解脫。羅武的刀高高舉起,大喊出一個名字:“黃繼恩!”隨即身形一矮,向着他猛撲過去。這時黃家父子已經在一些護衛的護持下狼狽而逃,以護衛的人數來看,羅武一人對他們形不成什麼威脅,但是眼下整個內織染局處處干戈,不止一批人馬向黃恩厚殺過來,護衛也是疲於奔命。再者羅武的樣子實在太兇,這些護衛一時間居然只能想到逃,而沒人敢戰。
羅武在山裡練出的腿功爆發力十足,在幾個呼吸間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黃繼恩沒口子大喊道:“上!給我上!殺了他!”
卻不防腰上一股大力襲來,他的身子趔趄着向前撲出,重重地摔在泥地裡。還不等他反應過來發生什麼,就聽到黃恩厚大喊道:“羅武,你要的人就是他,你們之間的恩怨,咱家不管。”隨即便見到一雙雙穿着官靴的腳,快速地拉開了與黃繼恩的距離。
混蛋!
黃繼恩只覺得一口氣橫在喉嚨處,上不來下不去。自己也是江寧城裡有名的潑皮喇虎,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專門耍弄別人的主,什麼時候落到被別人耍弄的地步了?這該死的閹狗!
他正想大罵兩句,卻覺得背上一痛,剛剛爬到一半的他,重又重重跌倒在雨水裡,雨水順着嘴巴直灌入喉嚨。烏黑的刀脊在臉上輕輕拍打了兩下,羅武沙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胭脂被楊世達禍害時,也是這種感覺吧。她拿楊世達當親哥哥……你們不是人!是野獸。野獸,就要死!”
刀鋒閃過,血更濃了一些,一隻斷手無力地落在雨水裡。
黃繼恩想喊些什麼,但是什麼也喊不出來,巨大的痛苦將他所有的語言都堵了回去。只有羅武冷冰冰的聲音,“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楊世達會有報應,但報應他的人不是我。範老爺讓我告狀,我不會告的,因爲我知道告狀沒有用,你們不歸縣衙門管,能管你們的,只有閻羅王!不過你不用急,這個過程會很慢……好好享受吧。”
“官……兵……”黃繼恩拼盡全力喊出這兩個字,但是羅武毫不在意道:“官兵……他們今天會很忙,沒太多時間顧你們這些人。整個江寧的野獸在等着他們救,他們顧不上你們的。我們繼續,這次……從這裡開始吧!”他的刀移向了黃繼恩的腿間……
雷聲陣陣,如同戰鼓轟鳴。一場缺乏領導沒有目標的戰爭在名爲“不甘”的旗幟引導下爆發開來。攻擊的目標,正是江寧城裡那些高門大戶,士紳人家,而進攻者,往往是這家裡平日最底層的奴僕。他們有的是因爲負債不得不以身抵債,也有些是活不下去,而被迫爲奴。也有一些則是因爲主家的算計,從自由人變成奴僕。
他們的人數遠比主家多,有些自己就是護院,因此當他們舉刀時,主家拿不出多少力量自保。往日高高在上的主人被從房間裡拖出來,跪在雨幕裡,發泄着平日積蓄的不滿與憤怒。
當然,也有一些大戶人家關門閉戶,健僕持棍護衛,不但不傷害主家,乃至有人在外面試圖蠱惑這些家奴攻擊主人時,也會遭到僕人的呵斥與漫罵,甚至是拿了東西丟出去。
一座城池兩樣情形,整體而言,上元縣的情形遠較江寧爲好,但是亦不代表太平無事。當范進的轎子來到楊府門外時,楊家已經是門戶洞開的狀態,從裡面流出的污水中,同樣攙雜了暗紅顏色。
不過楊家的牌匾並未落地,頑強地掛在那裡,俯視着自自家家宅裡留出的血,傾聽着傳出的殺聲。
范進朝身後人揮揮手:“隨我進去!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