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馬第爾的病情越發嚴重。他在清醒的時間裡變得暴躁易怒,並且抱怨肚子裡的那顆腫瘤自己活了起來,在啃噬他的心臟。珍妮在處理繁雜的家族事務之餘常常得陪着他,甚至沒有時間來同我說上幾句話。
安德烈在我的授意下打算重建“王者之劍”傭兵團。他試圖招募那些退役的軍官來搭建一支軍隊的骨架。然而高級軍官在退役之後大多有貴族的封號,固有自己的驕傲。而低級軍官又沒有幾人可堪大用。他忙得焦頭爛額,甚至常住了在鄉間別墅當中,日夜與愷薩苦思冥想。
我們這三位客人幾乎成爲了馬第爾家的主人。幾乎每一個僕人都有不滿的想法,然而珍妮卻裝作從未聽聞。我想她應該能夠看得出我們需要這片土地,也能夠看得出我們打算在此常住,於是她在等待着些什麼……
我對她的執着與深情感到敬佩,但我的確還沒有打算走到那一步。我甚至還沒有向她提過迪妮莎的事情……因爲我曾經在用妖精之血救活她之後對她許諾爲她建立一個尼安德特人大帝國,然而當時我本打算將她變爲我的死靈騎士,又沒有遇到安德烈。此刻我許諾給她的那個位置已經被代達羅斯的那位後裔取代……我實在沒法兒告訴她真相。
史蒂芬的病情拖延了將近二十天,他從前告訴我的大限之日卻一直沒有到來。
我知道爲什麼。
於是我常常趁他清醒的時候與他長談,並且隱晦地透露一些我的想法。這位子爵也許還搞不清楚我“無意之間”提到的那些話語是什麼意思……然而我知道有人搞得清楚。
秋月七十三日的時候,我與愷薩出席了安德烈爲他的那位祖先的骸骨所舉行的秘密葬禮。那是一個寒冷的陰天,我們將自己的脖頸隱藏在披風上厚重的皮毛之下。那位古代皇帝的骸骨被收斂在一個銀盒之中,埋葬在一座高山上。
當安德烈將塵土灑在銀盒表面上的時候,南歐瑞的第一場雪到來了。紛紛揚揚的雪花很快就覆滿了新土,安德烈拔出劍來插在墓前,然後半跪在地上低聲說道:“以格爾茲皇室的名義,以格爾茲家族第六十七代長子的名義,我,安德烈.格爾茲在此發誓,我將復興家族的榮耀。”
他的誓詞簡短,但聲音堅定有力。我沉默地看着他,打定主意永遠不會讓他知道我今晚所要做的事情。因爲就在昨天,我託人代購的最後一批魔法材料也已經到手。我要開始準備製造我的“死靈騎士”了。
寒風刺骨,落雪之後的寒風更是如此。我的靴子踏在厚厚的雪中留下腳印,隨即就被魔法所製造出來的微風抹平。我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步行到了這裡,然後走上蜿蜒的山路、踏上結冰的河水,繞過霜白的枯樹,來到了代達羅斯的新墓之前。
我在夜色中靜立了一會兒,開始動手將墳墓之上堆壘起來的那些石塊清除掉,又用隨身攜帶的小鏟子挖開了淺土——僅僅十幾個小時的功夫,它們都已經被凍得像石頭一樣硬了。銀盒子埋得並不深,我的鏟子很快就碰觸到了盒子的表面,然後我小心地取出了它,防止裝在裡面的骸骨掉落出來。
接着我花上十分鐘的時間將墳墓恢復原樣,就像一個真正的盜墓者那樣匆匆離開。
我的書房中,盛裝在試管裡的試劑已經涼了下來。而曲頸瓶中的一些黑色液體正在酒精燈的加熱下“咕嘟咕嘟”地冒泡,並且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
我在幾天之前就將房間的窗戶用黑色的厚重窗簾掩蓋,並且構建了一個鍊金法陣隔絕了外界的探測。那隻徘徊不去的黑妖精甚至在一次例行的相互嘲諷之中明確地問我在“搞什麼鬼”,然後我就用窗戶將它趕下了窗臺。
此刻房間的地面上還有另一個更加繁複的法陣——五芒星與六芒星相互交疊,上面刻有天界語、精靈語、龍語和通用語。這些線條使用黃金溶液澆築而成,另一些魔法符號中則填充着我最近提煉出來的水銀。水銀的味道薰得我昏昏沉沉,但爲了最後的成功,我忍受着不適感沒有打開窗戶換氣。
但這味道並不是最令我厭惡的——最難以忍受的氣味來自擺放在法陣之中的那些腐肉。我讓愷薩從一些盜墓者和收屍者的手裡買來了這些肢體的碎片——條件是越新鮮越好。在愷薩通過秘密渠道散播出了這個消息之後,城裡發生了至少五起兒童失蹤案……我不知道我現在使用的這些材料當中是否就有那些孩童的肢體……然而這的確是沒辦法的事。
因爲只有死亡不久的新鮮肢體才能夠接受魔法力量的淬鍊和鍊金藥劑的洗禮,並且最大程度地將其吸收。至少我已經做得比從前仁慈多了——在另一個撒爾坦的時代,他用活人來完成這個儀式……然而我改進了它。
現在這些殘肢在法陣中間、在藥劑的與魔力的催化之下腐爛着,白花花的蛆蟲蠕動不止。甚至有些爬下了地面,被毒死在水銀當中——它已經兼具了“死亡”與“生命”的氣息,它們做好了準備。
我皺着眉頭將另外一些原料——寶石的粉末、水晶碎屑、小顆的鑽石撒在上面,接着做了最後一次,確保了法陣的完整性。
最終我打開了銀盒子,取出裡面的骸骨,脫掉披風,脫掉外袍,挽起袖子,屏住呼吸將這些刻印有魔法符文的骨骼擺放成一個人類應有的結構,然後取出了一直被我藏在袖袋裡的那截指骨。
一陣強大的精神力波動立即充滿了整個房間,代達羅斯皇帝的靈魂似乎發現了我要對他做些什麼,他開始無聲地憤怒嚎叫。
而我傾聽了一會兒,沉聲說道:“您已經佔有了我的手札超過了兩個世紀……你以它之中的某些寶貴知識作爲交換,從暗精靈那裡獲得了永生的秘密。但你卻在我進入你的墓穴之中的時候試圖殺死我……無論怎麼看,這都不是高尚的行爲。”
“你本該在被我消滅之後就永久地躺在地下,直至歲月將你的骨骼風化,再不會在歷史之中留下半點記載。然而現在……我將要用另一種方式讓你獲得永生的命運。你將有幸成爲我的死靈騎士,然後幫助我,與你的那位後裔,安德烈.格爾茲重建一個白槿花皇朝——我覺得您現在要做的不應該是怨恨我,而應該是感激我。”
“我是纔是白槿花皇朝的統治者,偉大的、不可戰勝的代達羅斯皇帝!而你怎敢將我與那些腐臭的肢體結合在一起?!”
“世俗的皇權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我說道。“難道你還沒有明白麼?在你幾乎征服了半個西大陸之後,你最想得到的是什麼?不是另外一半西大陸,而是永生。我慶幸自己從一開始就走上了魔法的道路,而不會像你一樣,在發現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之後才試圖獲得它——而那已經太晚了。”
代達羅斯的靈魂再次咆哮,而我心滿意足地將它放置在了原本的位置上。
憤怒。憤怒會使這靈魂擁有更加強大的力量,而被製造出來的死靈騎士也將變得更加強大。
我後退幾步,在水盆裡清潔了我的雙手,然後拿起我的手札,翻到倒數第七頁。
被魔法加持過的紙張依舊光潔如初,甚至沒有半點兒摺痕。從這一頁開始,直到最後一頁,都是關於如何製造死靈騎士的資料。前兩頁記載了詳細的流程與藥劑配方,後五頁則是長達一個小時二十分鐘的咒文。
我在記錄下這些資料的時候正處於我的鼎盛時期,因此字裡行間都瀰漫着強大的魔法力量,甚至有幾個強力的符文陷阱。我憑藉過去的記憶小心地避過了那幾個陷阱,頭腦卻因爲聚精會神地閱讀而略微疼痛了起來。我的精神力遠沒有從前強大,還無法輕鬆地將這些咒文重新理解完整。我只能憑藉意志力與藥劑緩解頭痛,集中精神,試圖從那些文字當中歸結出有效的咒語誦唸方式。
五頁、兩千一百一十六個音階,只要有一個音階讀錯或者發音不準,我之前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了。
在遠處原來午夜十二點的鐘聲的時候,我念出了第一個音階。
冗長的咒文令我精神恍惚,但我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讓嘴裡跑了調。我的頭疼越來越嚴重,在還有最後二十分鐘的時候幾乎令我的視線模糊了起來。所幸我提前記憶了後面的字句,乾脆放下了書本,僅憑以及誦唸。
在我的精神幾乎要崩潰的時候,最後一個音階終於脫口而出。我頹然後退,靠着書桌的桌腳坐在了地上。
而遠處的法陣陡然爆發出明亮的白光,而後那些刻痕與符文在白光中緩緩飄起,旋轉着沒入那些骸骨與腐肉之內。
在白光消散之後,整片空間陡然變得黑暗起來,代達羅斯的精神波動在猛然暴漲之後湮滅在這黑暗裡,並且歸於沉寂。現在佔據了主導地位的是死亡的力量——它將固化死靈騎士的身體,凝聚死靈騎士的精神,並且徹底地佔據代達羅斯的意識。
我知道這種寂靜無聲的時刻實際上是最危險的時刻……因爲代達羅斯並非普通人類,他的精神力遠比珍妮或是安德烈強大——他甚至強大到了可以閱讀我的手札的地步。我此時能做的唯有向北辰之星祈禱,祈禱這一次不會以失敗告終……那樣代達羅斯的靈魂將脫離那個魔法的束縛去往深淵地獄,我再也沒法找到這樣優質的原料了。
濃重的黑暗在持續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漸漸消散,隨之一同消散的還有房間裡的腐臭和精神力量的波動。
一個身影在漸漸淡去的黑暗之中顯現了出來——那是一個身材勻稱的男子。
這個男子擁有強健的肌肉與光滑的肌膚,只是……他沒有眼睛。他的臉上只有鼻子和嘴巴,再向上則是一片空白——被同樣光滑的肌膚佔據。
死靈騎士的凝聚實際上是意識與靈魂的凝聚。代達羅斯的靈魂被“藏匿生命”這個魔法隱藏在了他的指骨中,而我在製造死靈騎士的時候沒有改變這一點。生物的眼睛之靈魂之窗——這個死靈騎士的身體裡沒有靈魂,因此他呈現出了這樣的外貌。
我用手支撐着身體讓自己從地上爬起,然後取來了書桌上的試管,走到他的身前。這個傢伙的個頭比我稍高一些,我踮起了腳,將試管中的液體送進了他的嘴巴。
然後我依次從書桌上取下五種藥劑,將它們全部傾倒進那個傢伙的軀體當中。在長久的沉默之後,他開口說話了。
“我將效忠於您,我的主人。”他的聲音讓我有點兒驚異——那是與代達羅斯皇帝一樣的聲音。
“我賜予你一個名字——索爾,迪格斯。你將成爲我的利劍、我的堅盾,爲我消滅敵人,抵抗傷害。以諸神爲鑑,以星辰爲誓,追隨我,你將獲得永生。”我用手指輕點他的額頭,然後輕點他原本應當是雙眼的位置,“那裡有屬於你的盔甲與長劍,裝備它們。”
他順從地走了過去,沒有一點兒猶豫。
那套盔甲是馬第爾家的財產,在我表明了自己的意願之後,史蒂芬將它送給了我。我花了三天的時間在盔甲之內刻印了三個恆定魔法:“貓之優雅”、“牛之蠻力”、“熊之忍耐”。
裝備了盔甲之後,他的樣子看起來順眼了許多。密封的頭盔擋住了他的眼睛,也使他的聲音變得甕聲甕氣——至少沒人能夠聽得出那是代達羅斯的聲音了。
我長久地注視着他,並且意識到,現在,我的身邊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讓我完全信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