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進入房間之後,女孩已經不在牀上了。一截長髮留在牀邊,正向牀底下縮進去——她躲到了那裡。庫爾蘇勒隨手投擲出他的粗矛,立即將露出來的頭髮牢牢地釘住了。
牀底下發出一聲尖叫,而後長髮抻了抻,就再也不動了。
半人馬大步走向牀邊,鐵鑄似的雙臂略一發力,寬大的雙人牀就被掀到一旁,牀單和被褥散亂着落在地上,露出了唯安塔驚恐的臉。她在看清了眼前這個人的模樣之後又發出一聲高亢的尖叫,飛快地抓起堆在地上的被褥將自己的裹成一團,只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
這副模樣讓半人馬也遭遇了和我先前一樣的困惑——他愣在那裡,不知該做些什麼。
“看吧。”我無奈地攤了攤手,“我用盡各種辦法,險些殺了她。可她堅持自己是無辜的,並且什麼都不懂……”
庫爾蘇勒與艾舍莉開始警惕地向她提問,但得到的回覆也只先前那些話語。
最終這兩人臉上的神色由凝重變成了哭笑不得——這個女孩似乎生活在童話裡,執意相信自己是被女巫囚禁於此,等待着有一個王子來拯救她。
艾舍莉在聽到“女巫”這個詞的時候看了我一眼。而我微笑着向她攤了攤手,以表明我的態度。
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眼下庫爾蘇勒跪坐在地上——即便如此依然與我站着的時候等高。艾舍莉坐在靠窗邊的椅子上,看着夕陽將霧氣映成橘紅色。
那女孩又試了幾次——試圖把長髮拽回去。但庫爾蘇勒嘿嘿地笑着,將粗矛插得更加嚴實。
“如果……她說的那個,‘囚禁’了她的人今晚不出現,我們該怎麼辦?”艾舍莉看着我,遲疑地說,“也許我們真的找錯了人——與其讓她在這裡擔心受怕,我們不如先把她帶走。也許那個傢伙反而會自從現身……”
帶她走……我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艾舍莉。如果那個人是她的話,她提出這個建議是因爲知道自己沒法再僞裝成那個女妖、打算先過了今夜再慢慢考慮對策麼?
只是如果那人真的是她,她挾持這個魅做什麼?
讓我再回想一下——在古魯丁的最後一夜,她本該死去。然而依照她說的,是羅格奧灌住進她身體裡的精神力量在無意當中救了她一命,使她可以繼續維持自己的形態……
而魅同樣是以精神力量與魔力凝聚而成——她是打算對她做些什麼麼?
這個念頭在我的心中一閃而過,我低頭查看自己衣服上的粉末——它們依舊是灰色的。不是魔力的影響……而是我心裡對她的懷疑越發強烈了。
艾舍莉和這個女孩似乎都有嫌疑,卻也都有擺脫嫌疑的理由,真是令人頭痛……
女妖喜歡在夜間行動,看起來只能等到夜幕降臨,在那個時候揭開真相了。
於是我面無表情地說道:“不,我們就等在這裡。我還要去南方處理一些事情……我可沒有耐心再等一夜了。”
艾舍莉沉默着轉過了頭,再不說話了。倒是庫爾蘇勒無聊地撐起前半身跺了跺腳:“喂,小姑娘——再唱首歌來聽聽。”
那女孩畏懼地縮了縮身子,拽拽自己的頭髮:“你先放開它——”
“哈哈,那可不行!”半人馬爽朗地大笑,“一旦你又變成了女妖,我還得用它把你拽過來痛快地揍一頓……”然後他覺得自己這樣同一個長相還算可愛的女孩說話似乎有些不妥,又補充了一句:“但如果不是你的話,我就會把囚禁你的那個傢伙狠狠地揍一頓——”
艾舍莉的眼睛眨了眨,坐直了身子。而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同時也看向窗外——晚霞的色彩變得越發濃重,而後隨着太陽沒入羣山之中,迅速地變成了藍灰色。
我試着從雜物裡找出蠟燭來,但沒有找到任何的照明工具……於是我又多看了唯安塔幾眼——她的眸子在月光下發亮,就像兩潭秋水。
黑暗漸濃,只有月亮在凌亂的地板上投下銀輝。
艾舍莉終於在同我第三次暫短地對視之後站起來,沉默好一會兒,幽幽地說:“撒爾坦,你在懷疑我。”
我攤了攤手,沒有說話。
“昨晚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從沒離開過你。”
“冷靜些,艾舍莉……”
然而她打斷了我的話,揮手指向唯安塔:“僅僅因爲這個女孩的幾句話,您就開始懷疑我了麼!”
庫爾蘇勒此時才發現我們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兒,他沒有搭理那個又在試圖抽出自己的長髮的女孩,轉過身來:“撒爾坦,你是說……”
“抱歉,艾舍莉。我們很久不見,而現在你所掌握的知識……那些關於鍊金術方面的知識又遠超我的想象,我沒法不懷疑你。”我坐在椅子上,以手撐顎,語氣平靜地說道,“我總得對半人馬村落裡的其他人負責。但從個人感情上來說——我的確不想將你牽扯進來。”
“那麼……是因爲我從前欺騙過你?”她垂下頭來,走到窗邊,又猛地擡起頭,“但請您想一想,這個女孩也有可能和我是一樣的人,同樣失去了某種記憶,然後纔可以表現得這麼無辜。只要你——只要你允許我剖開她的胸膛,看一看她的肚子裝的究竟是什麼!”
牀單裡的女孩聽到她的話,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一樣猛然縮向牆角。然而她的長髮被庫爾蘇勒釘在了地上又把她拉了回來。艾舍莉似乎滿懷怒氣,大步走向了她。半人馬想要阻攔,但我用眼神阻止了他的動作。
散落在地上的碎木片似乎是當下最好的切割工具。艾舍莉從地上撿起一片,然後用力拉開了唯安塔身上的被單……然而被單之下還有一團一團的黑色長髮。她用膝蓋抵住尖叫掙扎的女孩的頭顱,而後者因爲頭髮的束縛沒法爬開,雙手又被髮團纏住,只得任由她拉開了自己的衣服……
艾舍莉回頭看着我,她身下的女孩也扭頭看着我。
只是前者眼中的是憤怒與屈辱,後者眼中的則是絕望而無助地神情——她哭泣着、眨着眼睛:“求求您……求求您,先生,求您不要殺死我——”
她們的動作定格在黑暗裡……我終於忍不住站起身來,大聲吼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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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舍莉的手顫了顫,唯安塔柔軟的小腹上又滲出更多殷虹的血跡來。
“她有沒有呼吸?”我問。
“……有。”暗精靈似乎是咬着牙回答了我。
“有沒有體溫?”
“……有。”這一次她的聲音更輕,隨後沉默了一會,猛地丟掉手裡的木片,跑到另一邊的牆角抱着雙膝蹲了下來,將頭埋了進去。
“那麼她就不是魔法傀儡。”我說道。
長髮女孩立即縮成一團,又用牀單將自己包裹了起來。
“撒爾坦……我……”庫爾蘇勒爲難地說道,“我覺得她們兩個……”
“我也不願意相信。”我沉聲說道,“那麼我們就等那個傢伙來到這裡。”
房間裡再一次陷入沉默,誰都不再說話,只有唯安塔輕輕的抽泣聲。到月亮升起來,露出羣山的時候時候,連她的抽泣聲也停了。
女孩又開始拉扯自己的長髮,但庫爾蘇勒沒有理她——似乎現在的他也像我一樣心煩意亂。
又過了半個小時,我從椅子上站起身,開始搓揉自己麻木的雙腿。然而就在我掃視了一眼庫爾蘇勒的時候,我發現那女孩的頭髮正在慢慢縮進被單裡——似乎是終於掙脫了半人馬的束縛了。
我又多看了那插在地上的粗矛一眼——鐵質的尖銳部位深入木板,原本是將不少頭髮釘了進去。然而……
我的瞳孔猛然一縮,現在那裡乾乾淨淨,甚至連一根髮絲都沒有!
昨夜的一個情景立即閃過我的腦海——那騎在我身上的女妖,雖然也是一頭長髮,卻僅僅是長到腳踝!
而剛纔那女孩的頭髮向被單裡縮回的時候,我可沒見到裡面有絲毫的動作——就像是那些頭髮有了生命,自己跑進了裡面!
我大步走了過去,一腳踢開牀單——那女孩不見了。
“該死的,果然是她!”我與庫爾蘇勒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
但隨後我發現,我口中所說的是那個叫做“唯安塔”的小姑娘,而半人馬的視線卻看向了剛纔艾舍莉待的那個位置——原本縮在那裡的暗精靈也不見了蹤影!
我幾乎立即就拋灑出了月長石的粉末,打算施展“太陽閃光”,將隱身的女妖逼出來——無論是艾舍莉還是唯安塔,或者她們兩個乾脆都是同一個人的幻象。
但就在我的咒語脫口之前,一道黑色的霧氣陡然凝聚在半空中,然後猶如一枝長矛,“通”的一聲貫穿了庫爾蘇勒的左胸。半人馬的口中立即噴出大蓬鮮血,正巧澆在了我的臉上,打斷了我的施法——一陣噁心眩暈感隨之而來,我趕緊用手撐住了牆壁,抽出隨身攜帶的小匕首,緊緊靠在了木牆上。
那黑氣一閃即沒,我花了三秒鐘的時間令自己從施法被打斷之後的不適感中擺脫出來,眼中所見的卻是庫爾蘇勒一把從地上出了自己的長矛,瘋狂地四下揮舞,口中大聲吼叫:“你認爲這樣就可以殺死我嗎,女妖?!來讓我好好教訓你一頓!”
周圍的椅子和梳妝檯被他踐踏成了一攤碎木片,然而敵人隱藏在虛空裡,在發出了一聲短促地尖交之後再次化爲一團黑霧——此刻我剛剛來得及重新開始準備“路尼亞之光”那個咒語。
這一次黑霧從上至下,無比精準地貫穿了庫爾蘇勒的馬身——破壞了另一顆更加強壯的心臟。半人馬的嘴裡再噴出一口鮮血,粗矛在空中狠狠地劃了一道圓弧,在我終於令魔法生效的時候重重摔倒在地。
白色的光線以我的右手爲中心旋轉着放射出來,將屋子映照得慘白。那張被掀翻的雙人牀邊角的位置上傳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而後一個身影逐漸顯露出來……
銀髮。
“果然是你麼?”我冷冷地開了口,“這是第二次。”
對方並不說話,輕輕地理了理她身上破爛的袍子,然後向我露齒一笑——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那麼那個女孩子,的確是你囚禁起來的?”
她還是不說話,緩緩向我行了個屈膝禮,然後身影陡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幾乎就在同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直貫我的後心,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像是一隻破布袋一樣騰空而起,狠狠地撞到了對面的牆壁上,身上灰色的藥劑粉末像是灰塵一樣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破舊的木偶。
藥劑粉末的顏色還是灰色——這似乎不是幻境。
腥甜的味道涌上喉嚨,我覺得自己的肋骨一定斷掉了幾根。“高級法師護甲”的效果在下午的時候就已經消失了,剛纔是被我加持在法袍上的“極限防禦”幫我抵禦了本該貫穿我心臟的重擊。
艾舍莉的身影在我原本站立的位置再次顯現,依舊微笑着,向我行了一個屈膝禮……一言不發。
我努力支撐着牆壁,顫抖着站起身來,再一次確認身上的鍊金藥劑仍是灰色,然後又看着它們繼續紛紛揚揚地落在地板上上。
“那麼昨夜是怎麼回事?”我用嘶啞的聲音說道,“你原本在昨夜就可以殺死我。”
這一次她沒有忽然消失……也許是認爲我已經虛弱不堪。她慢慢走向我,手中凝聚一團黑霧,然後幻化成一柄純黑的刀刃,在黑暗中偶爾反射着致命而邪惡的光芒。
我盯着她的眼睛,開始準備一個法術。“震顫電擊”的淡藍色光芒在我的右手逐漸凝聚,而她擡起了手臂,將刀刃直指我的胸膛,大步刺了過來。就在這一刻,我的手臂猛然上揚,狠狠地刺向虛空!
一團藍白色的電火花在空氣中猛烈爆發,而後一個形體被“滋啦”作響的電流包裹着出現在虛空之中。它淒厲地嚎叫着、掙扎着、身體卻被電流的吸引力牢牢地固定在我的手上,無法擺脫。
與此同時艾舍莉手中的黑色刀刃直沒我的胸膛……而我沒有半點兒感覺。
她是一個幻像。
真正的艾舍莉此刻正躺在她剛纔寄身的角落,胸口同庫爾蘇勒一樣破了一個大洞——我想大概是在庫爾蘇勒第一次被襲擊之前,她就已經倒下了。
化爲一團幻影的魅再也沒法在電擊的效果之中保持原來的形態,逐漸現出另外一個模樣——精緻魅惑的面容、雪白乾淨的肌膚,一絲不掛的身體,一頭長及腳踝的黑髮在空中張揚飛舞,散發出可怕的焦糊味兒來。
“第二次感受到‘震顫電擊’的效果,感想如何?”我厲聲說道,“你的幻境一次比一次完美——這一次是在地板之下就構建了那個鍊金法陣麼?!”
說話間,魔法的效果逐漸消散,魅用長髮包裹着身體,尖叫着向窗口飛去。然而另一個魔法“連環閃電”已經脫手而出,明亮的電弧將這房間映成了白晝,在爲數不多的幾個金屬物件的反射下接二連三地命中她的軀體,又將她生生打落在地。
我強忍胸口劇烈的疼痛,低級魔法“石化術”再次擊發,她保持着起身攀爬向窗口的姿勢,固定在了那裡。
這一次我再忍受不住疼痛的侵襲,眼前的黑暗像潮水一樣一波接一波地洶涌撲來,令我無力地坐倒在地。我用顫抖着的右手從袍子裡摸出一個玻璃瓶,試圖拔開塞子把裡面的液體倒入口中。然而視線不停地模糊,血液像是嘔吐一樣不斷涌上我的喉嚨……我試了幾次都沒法讓自己把藥劑喝下去,手指一陣痙攣,玻璃瓶“咕嚕嚕”地滾落在地。
羅格奧……羅格奧在哪裡,幫我撿起那個瓶子……
我用模糊的視線搜尋那個小小的身影,終於發現他就站在我起先坐着的那張椅子旁邊。他靜靜地看着我,明亮的眸子在月光下閃耀光芒……然而他一動不動,任由我癱靠在牆壁上,手無力的垂在腰間。
剛纔的那次重擊似乎並不止擊斷了幾根肋骨那麼簡單——我猜測斷裂的肋骨又刺進我的內臟,引發了內出血。身體裡感受不到疼痛,然而虛弱感卻越來越強烈。我擁有強大的魔法,但終究不是前世的巫妖之軀——一旦身體受到傷害,我依舊像一個凡人一樣脆弱。
我的耳邊開始響起“嗡嗡”的雜音,但在這片雜音裡又出現歌唱一般的、天籟一般的聲音:“放我出去,給我自由,讓我來幫助你!”
這是瑟琳娜的聲音。
……放她出去?眩暈的頭腦中權衡着這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