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下,紅蓮長髮飄飛,身輕如燕。若非一身行頭太髒太狼狽,怎麼看都該是一副翩若驚鴻的極美畫面。
容司的酒館在京城的角落裡,規模雖然不大,但也絕非毫不起眼。作爲義賊幫的一處分舵來講,這樣的既低調又實用的排場,確是拿捏的恰到好處。
現在回想起來,那總裝成一副老大娘性格的酒館老闆,還當真是塊當舵主的材料。至少他領着手下演的好戲,確實完全騙到了紅蓮。
想來在與人相處方面,她還真不如岑夜那死孩子。
本以爲只要不在宮中,不是在那權謀場裡,就不必考慮太多,多多少少能夠率性而爲,尤其是面對江湖人士。那種豪情仗義、把酒談笑的瀟灑,怎麼看,都比爾虞我詐、陰謀陷害要來得舒暢。
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又或者根本就是天真。按照心裡期盼,以爲現在的靈州會和中州不同,怎料這亂世紛爭,果然到了哪個世界都是一樣。
一方之土只可有一王之國,否者再是和平融洽,也免不去暗涌急流。尤其是在這割據平衡即將崩壞的前夕。國都不能安定守邦,怎還能指望百姓可以安居,江湖不存陰謀?
她真是太蠢太蠢,自以爲異世重生,無牽無掛,殊不知踏入義賊幫的一刻起,便已經掉進了某個佈局裡。
然而更蠢的是,她竟沒法丟下岑夜,毅然在三天前,放棄了遠離喧囂繁雜的最後機會!
是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選的,誰也怨不得誰。
既然已經決定了,既然已經選擇了。
那麼便就好生爭個徹底,鬥個輸贏,又能如何?!
轟隆——!
酒館剛剛打烊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飛,那聲音在深夜的街道上格外吵鬧,甚至顫抖起飛揚的灰塵。
那出現在大堂的少女殺氣騰騰,儘管一身落魄衣裝,卻是魄力十足,彷彿才從煉獄歸來。
幾個夥計忙從後堂出來,看到紅蓮就是一驚:“是你?!”
“叫容司出來。”紅蓮拉沉的聲音依舊淡漠,只是眼神鋒銳,有種不可抵抗的氣勢。
“哼,來的正好,正愁着怎麼替老黃和兄弟們報仇!”其中一人說着就是衝上前來,卻是被紅蓮一腳踢翻,昏死過去。
其他人見狀又是一驚,齊齊圍着上來。紅蓮身法極快,連連閃過,引着幾人繞在一條線上時,便是一道勁掌猛地打出,將他們一起擊飛,正好疊成一堆,落在剛出來容司和其他夥計面前。
“別衝動!”容司當即伸手,攔下了準備攻上去的幾個人。態度和氣勢,怎麼看都不像是紅蓮認識的那個老男人。
“舵主戲演得真好,我看這酒館,直接改做戲班算了。”要不是一身的肅殺之氣,旁人還真看不出紅蓮此刻正是火大。
“紅蓮過去打打殺殺的習慣了,一些婆婆媽媽的破爛事,現下當真沒耐性去猜。舵主若還想要保全大夥兒一條命,就爽快點說吧。”
“我們只是奉命,瞞着你除掉世子,不能讓他回宮,至於原因,副幫主沒有交代。”容司是個明白人,紅蓮的斤兩,他早是清楚。
“副幫主?”少女挑眉,明瞭般的冷冷一笑,“他那些重傷瀕死的故事,也是爲了引開我才編的吧。”
“我若那時候答應趕回山寨看他,肯定前腳一走,你們後腳就會殺了岑夜,再推到丞相頭上。”紅蓮自言自語說着,隨後便是收起笑意,瞪向容司。
“那我問你,阿燚和夏半清究竟在盤算什麼,爲何義賊幫
爲了拉攏我,竟甚至不惜同白國丞相作對?”
“此事同幫主無關,都是副幫主一個人的計劃!”容司說得急切而誠懇,能看出非常擁戴阿燚,“我只是個小小的分舵舵主,哪裡能知曉那麼多的事。”
“不過是先想辦法與你們接觸上,然後見縫插針,靠世子提議的詐死,將計就計罷了。”
“好,舵主隨機應變,當真是做的好!”紅蓮緩緩點頭,不知是誇是貶,轉而又是看了被打昏的幾人一眼。
“他們剛纔說要替老黃和兄弟們報仇,可是我,好像只殺了老黃一個吧?”
“你……!你剛來京城那日,分明在高樓上殺了我們十幾個弟兄!”一個夥計氣得不行,脫口而出,只因那小丫頭似乎完全沒把殺人放在心上,又或者是,太過理所當然。
紅蓮看向那人,認得是在後面洗碗的大個兒,這纔想起他和另外一個人,前幾天在水井邊議論自己的一番話,頓時心中瞭然,卻是嘴角淡淡一勾,冷冷一笑:
“怎麼,你們出手在先,就不該有個覺悟?戰場上刀劍無眼,江湖中拳腳無情。技不如人送了命,能怪得了誰?”
“老子告訴你,你他娘別仗着自己武功高就目中無人,大不了兄弟幾個今天和你拼了!”那大個兒一直憋在心裡的怒火全爆發出來,轉手就從酒櫃後面抽出了一把刀。
“就是,大不了和你拼了!”
“是,拼了!”
其他人也都跟着激昂起來,卻見容司大吼一聲:“都閉嘴!”
“我知道的已經全說了,紅蓮姑娘既然殺了老黃,便是世子現下還安全。我也不覺得姑娘會是不講道理、喜歡胡亂殺戮之人。但姑娘若是非要在今晚討個結果,給義賊幫好看,兄弟們自當奉陪到底!”
“哈哈哈,我紅蓮又不是什麼女魔頭,誰帶頭出的主意,我自當就找誰。”紅蓮豪氣笑笑,完全不受那幫弟兄的挑唆,卻是這樣的態度,更加令他們窩火。
打,打不贏。
殺,殺不了。
除了看着這小丫頭獨唱大戲,就只能像見了貓的老鼠,戰戰兢兢,完全被壓得死死的!
這樣一個看着好欺負、卻根本惹不起的黃毛丫頭,再加上個面癱彆扭、從不知心裡想什麼的臭屁世子——他日這兩個孩子要是回了宮裡,還真不知道會鬧騰成什麼樣子!
“容司,你替我告訴夏半清,等有時間,我定會把岑夜在虎山受的罪,好好與他算清楚!”說完,紅蓮便是拎起一罈子好酒,出門腳尖一點,就風一般消失在了月色裡。
等回去夏半均的偏院,洗完澡的他已換了身色調柔和的衣服,在藥材堆裡搗鼓着什麼。因爲頭髮沒幹,就還那麼披着,身影甚美。
當然,要不他此刻沒有束髮,紅蓮看到那張與夏半清一個模子所刻的臉,難免來氣。
想他到底是那輕浮公子的哥哥,而且從之前的三言兩句之間,紅蓮能看出,他心裡對被從家族出名的夏半清,還是相當記掛,說不定救岑夜也是出於什麼陰謀。
紅蓮一時間也找不到開場白來試探他,畢竟方纔對人家太不禮貌,他又是個冰窟窿,看就覺得,不管說什麼,都絕對不會理你。
紅蓮故意重重的把那罈子酒放到桌子上,想弄出點響動,提醒他自己回來了。
而夏半均果真沒有令她失望,根本無半點反應!
紅蓮瞅瞅他,瞅瞅爐子上的藥罐,再瞅瞅岑夜,終於想出來一句話:“這傷筋動骨一百天,需得多
久才能醫好他?”
“每日服藥六次,換藥兩次,約三四日左右。”夏半均冷冷道,看來關於醫病這類的正經話,他還是多半會回答的。只是話間依然不看紅蓮,彷彿她並不存在。
“三四日?這才太快了吧!”紅蓮知他是神醫,不是不信,而是凡事都要眼見爲實。
紅蓮的話是下意識脫口而出,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生氣了,反正沒做聲。
想她今天一直在擔心岑夜,之後又是強迫夏家救人,再去酒館發了點小火,來來回回奔波了許久,也是有些疲乏,就懶得多繞彎子,直接開了口。
“之前酒館分舵的人告訴我,說你弟弟前不久重傷瀕死,你怎麼不去看看他?”
“……”那甚美的身影愣了愣,便又繼續搗鼓藥材,冷冷說,“未曾聽過此事。”
夏半均這一刻的反應,紅蓮自是看得明白。他沒有撒謊,而且是驚嚇到了,但爲何不是反問她是在幾時傷的,而要好像漠不關心一般?
“他們還告訴我,你們兄弟以前有過過節,所以即便你知道了,也不會去救他。”紅蓮直接把容司的話轉述出來,因爲容司的話中,只有關於夏半均的部分無法確定真假。
夏半均沉默不答,像沒聽見。
根據之前的經驗,若不答,便是否定。
如此推斷,那這過節一說多半是假的,是容司爲了預防她向夏半清問起瀕死之事——再將此事反推,便知那日丞相請來夏半均,大概確實在容司意料之外。
紅蓮腦中快閃過了這樣的推理,認爲夏半均該與義賊幫之事無關,但他先前自己說了,夏家是丞相一派,她不該帶着岑夜來找他。
可她現在帶着岑夜來了,他卻還是救了他,而且從需要三四天的治療來看,他大概還打算讓他們就住在這裡。
這個夏半均,究竟是敵人還是朋友?
紅蓮趴在桌上,盯着藥櫃前的那個人,卻是聽他忽然冷冷蹦出一句:“加水。”
“啊?”
“藥,加水。”他重複,也不看紅蓮的呆樣,繼續忙活自己的。
“哦哦!”紅蓮這才記起熬藥的事,卻是一個醒神:這傢伙看上去是個冰窟窿,但竟是意外的心細負責,說不定是個心腸極好的人?!而且他正分出來的一份份草藥,該是爲讓紅蓮方便煎藥而準備的。
紅蓮眼睛一亮,突然對夏半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加完水就是湊到了跟前,笑的很客氣:“天色這般晚了,你就將方子寫與我,早些休息吧。”
“我對草藥還算認識一些,能自己抓。”
夏半均停了手裡的活兒,看向紅蓮,隨後移開目光,繼續幹活,冷冷:“沒空。”
“……”紅蓮傻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去看那些分好的藥材,竟全都是不同的藥劑,難不成她想錯了?他只是在準備明日要帶進宮去的材料?
紅蓮突然覺得自己有點丟人,加上他方纔還特意停下來看了自己一眼。
那個眼神雖冷的很正常,可怎麼想都覺得那是在鄙視她,認爲她是個想太多的小孩!
一直以來,都是紅蓮拿岑夜當孩子,其他人也多是對她有幾分敬重。就是那夏半清,也不敢當她是個孩子,而這個冰窟窿竟明目張膽的……!
“別拿我當小孩兒。”此話一出,紅蓮只想狠抽自己一耳光,她這和岑夜那死孩子有何區別?
卻是那夏半均再次停了手中的活兒,看了過來,還走近了兩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