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被白老爺帶着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裡東拐西轉,都要轉暈頭了。
再後來,他又突然奇想,要去置辦什麼衣服,領着伊人進了一家裁縫店。
一番折騰,兩人重新換了一身衣服,然後大搖大擺地出了店。
再後來,說要拜神,可是剛一進廟裡,白老爺說突然身體不適,跟她一道從後門走了。
到了傍晚時分,伊人有點七葷八素了。
好像做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麼事情都沒做,只是不停地在不同的場合裡鑽進鑽出鰥。
好容易捱到晚上,伊人想着:總可以回客棧休息了吧。
哪知白老爺竟然神神秘秘地叫了一輛馬車,說要出城辦貨。
“幾天就回。”他如是說。
伊人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誰叫他現在是老闆呢
到了城關,傍晚出去的馬車照例要檢查官牒,賀蘭雪讓伊人先下車,他則拿着大內的令牌給守門的將領看了。守門的人臉色微變,一面揣測這個人的來歷,一面想着行禮打千,賀蘭雪急忙扶住他們,又轉頭看了看伊人。
伊人正閒閒地站在馬車邊,冷不丁地看見前面的巷子裡走來一人,似乎是裴若塵的樣子,可正待細看,又已不見。
她心中悵然,摸了摸頭,見老爺在催,便折身回到了馬車裡。
那個人確實是裴若塵,他在京城附近找了許久,終於找到了伊人的下落,本想遠遠地跟着,可見到伊人身邊的人後,他忽而莞爾,頓住了腳步。
那時候,賀蘭雪剛剛要腰牌收進去。
伊人沒看見,裴若塵卻看見了。
賀蘭雪已經開始採取行動了嗎
那麼,他應該可以放心地移交了。
伊人望過來的時候,他剛好側身,站在一輛碌碌行過的馬車後。
透過搖曳的車簾。他瞥見她呆了片刻,摸了摸頭,很可愛地困惑着,然後轉身,登上了馬車。
比起前幾天,伊人精神了許多,整齊乾淨,大大的眼睛恢復了明亮的色彩。
賀蘭雪真的可以把她照顧得很好。
裴若塵轉過身,終於結束了這長達十多天守護。
伊人留給他的最後一個影像,是笨手笨腳爬上車的背影。
裴若塵不知道,那一瞥,卻是此生此世,他最後一次見到伊人。
息園。
“伊人丟了”獨孤息聽着屬下的彙報,聲音頓時一沉,“那就找出來”
屬下流水般散去,在京城各個角落裡找尋伊人的下落,獨孤息卻轉過頭盯着炎寒,“是你安排的伊人絕對沒有逃離他們的能力。她根本就什麼能力都沒有。”
“錯。她有能力讓所有人都無怨無悔地對她。”炎寒微微一笑,坦然道:“你絕對沒有機會傷害她。”
“我亦有能力讓他人無怨無悔待我,爲什麼單單她不可傷害”獨孤息道。
曾幾何,多少人前仆後繼,爲她生爲她死爲她神魂顛倒,比起伊人,是在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一樣。”炎寒反正也豁出去了,索性實話實話道:“待人以重,人必重之。待人以輕,人比輕之。夫人,你是人中之鳳,世間的人在你眼中,是草莽是芸芸,他們只會仰視你崇拜你,又哪裡會真心真意地對你從始至終,你可曾知道什麼是真心”
獨孤息沒有生氣,更沒有對炎寒施以報復,只是順勢坐了下來,往後一倚,淡淡問:“那你呢阿奴呢”
炎寒怔了怔,凜然地望着她。
獨孤息回頭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左右。
左右的人立刻退下,不一會,便架着暈暈沉沉的阿奴走了出來。
“你”炎寒見狀,終於失去了最初的雲淡風輕,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失聲道:“你對她”
“我不喜歡用刑。卻喜歡用毒。這個女人爲你九死一生,不顧死活地接近我,又爲你通風報信,卻只爲了替你保護另一個女人。”獨孤息信步走到阿奴身前,伸手勾起阿奴的下巴。那張清美絕倫的臉蒼白得毫無血色,可見毒性驚人,只是眸影清晰,顯然神智是清醒的。
“伊人去了哪裡”獨孤息的手指滑過阿奴的臉頰,曼聲問:“告訴我,我就放了她。否則”她的手一緊,阿奴似乎受痛,臉色頓時潮紅,“否則,你將再也見不到她。”
“主上”阿奴忍不住逸了一聲低低的呼喚,卻又被獨孤息的動作制止了,她輕咳了幾下,重重地喘着氣。
“炎寒,
原來你們的有情有義,也不過是對人而已。阿奴爲你做了那麼多事,你又是如何待她的呢”她冷冷地笑,望着炎寒的眼神,森冷得有點不像在看他。
而是透過他,看着另一個人。看着世間的虛僞和矯情。
炎寒握緊身體兩側的拳頭,擔憂地盯着喘息不止的阿奴。
如果他此刻捨棄了她,他自己也不會原諒自己。
自從上次阿奴將他強行帶離戰場,讓他失信於民,炎寒便冷了阿奴整整三年。每日即便在宮中遇見,也只做不見,有時候遇到心情不好,甚至會對她隨意斥罵。即便如此,阿奴也沒有絲毫怨尤,仍然安靜地站在他身後,守在他身邊。而當衛先生過世時告訴炎寒過往的一切,他知道伊人的險境時,又是阿奴主動站出來,要接近獨孤息爲他獲取情報。
至始至終,她都沒有埋怨過他。至始至終,她爲他傾盡了所有。
“我數五聲,然後,告訴我答案。”獨孤息看着炎寒變幻莫測的臉,心中突然升起一縷希冀。
炎子昊的兒子。
不要讓我失望。
“一。”
“二。”
“三。”
炎寒仍然看着阿奴,阿奴的目光始終澄澈,堅定而毫無奢望地看着他,那眼神分明說:不用管我。
我只是你的一個普通臣民,是一件禮物而已。
何必爲了一件禮物而背叛心中所愛呢
即便炎寒此刻選擇放棄她,阿奴也不覺得怎樣。因爲從未期望過,自然不會失望。
她能期望什麼
唯有爲他消磨完全部,終有一天,爲他死了,那便是功德圓滿,世間最幸運的事情。
“四。”
獨孤息不緊不慢地喊到了第四聲。
“我不會說。”炎寒複雜至極的眼神突然寧靜,他轉而看向獨孤息,一字一句道:“可如果你傷了阿奴,我炎國上下,都爲以扳倒你爲己任,即便所做的不多,哪怕只是損傷你的一針一線一磚一瓦,亦會傾盡全力、不罷不休。”
在他說我不會說那四個字的時候,阿奴有種意料之中的輕鬆,即便心重重地一沉,沉到了她也不知道的地方。
而緊接着的話,又讓她的眼睛頓時有了光彩。
他也肯爲她,傾盡天下麼
即便是說給息夫人聽,可仍然是阿奴這輩子聽到的最燦爛的話語。
獨孤息靜靜地看着他,良久,突然微笑,將阿奴推給了炎寒。
“帶這個傻女人回去吧。我已經知道伊人去了哪裡。”說着,獨孤息已經轉身。
炎寒慌忙張開手臂,將阿奴摟入懷裡,將她抱到牆邊,讓她倚牆而坐,“你在這裡等一會,很快便有炎國的人來。我現在必須去追息夫人。”
“主上,夫人並沒有真的難爲我。”阿奴突然扯住炎寒的袖子,疾聲說:“反而是我在敗露後服毒自殺,她救了我。”
炎寒愣了愣,難以置信地望着她。
“也許夫人不壞。”阿奴囑咐道,“主上,不要硬碰硬。”
“知道了。”炎寒應了下,然後撫了撫她的肩膀,柔聲道:“你好好休息,什麼都不要想。”
阿奴平生第一次聽到炎寒用這樣的語氣對他說話,一向硬朗如天神的主上,竟然也有這般柔和溫暖的聲音。
她怔了怔,呆在原地。
肩膀還殘留着他掌心的餘溫。
在臨出門時,炎寒又頓住了腳步,並未回頭,只是輕輕地丟下最後一句話。
“謝謝你爲我做的一切。”
包括,包括四年前,她頂着被他厭棄的壓力,將他強行帶離戰場。
阿奴望着他最後一角衣袂消失在拐角,終於淚流滿面。
馬車晃盪晃盪地出了城,伊人坐在對面的座椅上,先是勉力地坐得筆直,爾後漸漸累了,靠在馬車的車廂上,眼皮也漸漸重了。
賀蘭雪望過去的時候,她正低着頭,一點一點,不住地打着盹。
他信手解下自己的外套,替伊人蓋上,視線則輕輕地轉向了窗外,望向外面藍絲絨一般的夜空。
神秘人的話依舊曆歷在耳。
在被息夫人阻止前,帶伊人去墓地的深處,也許一切危機的來源和一切答案,都能在那裡找到。
息夫人的墓地,捕魚兒海的深處。
那個機關重重,神秘莫測的地方,真的埋藏着伊人的秘密嗎
賀蘭雪的目光
重新回到伊人身上,看着她斜倚着車廂,呼吸均勻,睡得安然而寧靜,心中五味雜成,思緒萬千。
隱藏在伊人身上的秘密,到底是什麼
他並不在乎,可是,他想知道。
“小”夢囈中,伊人突然發出了聲音。
賀蘭雪往前靠了一下,索性起身坐到了她身邊,將她靠在木板上的腦袋扶過來,倚着自己的肩膀上。
“伊人。”他試探性地喚了聲。
“恩”伊人半睡半醒,也許睡覺的成分多一點吧。現在也是她最心不在焉的時候了。
形如醉酒。
伊人喝酒是不會醉的,睡覺卻能醉人,這時候的她,也是最真實最沒有防備的。
“你真的是伊人嗎”賀蘭雪問,聲音很低很沉,如夢裡的私語。
“恩。”伊人迷迷糊糊地應着。
“伊人,你最喜歡誰”他突然惡作劇了,湊在她耳邊,輕聲問。
“阿雪。”回答得毫不遲疑。
“還有呢”
如果她此刻回答說炎寒或者流逐風裴若塵之流,賀蘭雪一定毫不憐惜地將她搖醒。
“小新”還好。
“小葵”伊人回答,可是神色突然變得悲慼起來,“可是小葵死了,嗚嗚嗚嗚”
她突然哭了,人一下子清醒了。
賀蘭雪卻怔住了。
小葵死了
“阿雪,小葵死了。我沒有照顧好她。”伊人說着,又哭了起來,轉過身,伸手去抱賀蘭雪的脖頸。
賀蘭雪沒有推開她,只是抱緊她,儘管自己也全身冰冷。
哭着哭着,伊人似想起什麼,一下子彈開,淚眼朦朧地眨巴着,呆呆地望着他。
“你”她似乎想說什麼,賀蘭雪卻將手指壓到了她的脣上,低呼了一聲收聲,有人,另一隻手攬起她的腰,從簾子裡翻身下去,攀附在馬車底下。
伊人被賀蘭雪牢牢地囚在懷裡,乍驚乍喜的樣子。
原來,真的是他。
在賀蘭雪爲她挽髮絲的時候,伊人就覺得怪怪的。可是徒一發現,又覺得本該如此。除了阿雪,誰又有那麼漂亮而瀲灩的眼睛呢
後面一陣疾馳的馬蹄聲,不一會兒,就有人奔至馬車邊,掀開簾子往裡望了望,然後粗聲問馬伕,“裡面的人呢”
“咦,出城的時候還在裡面的”馬伕也是一副摸不到頭腦的樣子。
“四處找找,快追”來人猛地轉身吩咐道,馬蹄聲又四散開去。
直到聲音似已到了幾裡開外,賀蘭雪才摟着伊人,鬆開手,從車輪中間滑了出去。
“他們是什麼人”伊人迷糊地問。
“追你的人。”賀蘭雪簡單地回答了一句,不再僞裝,一把扯掉臉上的鬍子,然後牽起伊人的手,朝旁邊的樹林走去,“他們已經發現了,我們必須快點。”
“去哪裡”伊人雖然在問,腳步卻並未停下來。
反正是跟着阿雪走,哪裡都無所謂。
“捕魚兒海,息夫人墓。”賀蘭雪如此回答。
他們很快開始了逃亡般的趕路,伊人不會騎馬,所以只能共乘一騎,中途換了無數匹駿馬,就這樣緊趕慢趕,也花了近五天的時間纔到沙漠邊緣的一個小鎮。
這段時間,他們雖然同食同行同休,卻極少交談。
賀蘭雪甚至沒有問起小葵的事情。
失去的固然已經失去,那麼他現在能做的,就是保護伊人。
除此之外,什麼都不重要。
即便天一閣傳來急令,說易大人被誣陷,雖被天一閣的人劫牢而出,朝中的決策之權,卻由此落入了伊琳之手。而且從前賀蘭淳的一些老臣,也大力推舉賀蘭天安重新出任天朝皇帝。而賀蘭天安的背後,有炎國的勢力撐腰
這些也不重要。
他只要她好好的。
去墓地前,他們終於緩了步伐,決定在小鎮的一家破敗的客棧裡好好休息一晚。
連日奔波,雖然起早摸黑,但伊人一直縮在賀蘭雪的懷裡,鼻子裡聞着他身上淡淡的蘭香味,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愁,反而比前段時間輕鬆許多。
倒是賀蘭雪,一路上提防獨孤息的追兵,又擔心伊人渴了餓了苦了累了,又在馬背上顛簸數天,俊美的臉削瘦了不少,而且蒼白得厲害。
可是眼神,卻越來越明亮,越來越堅定起來。
終於,快到那個墓地了。
有了神秘人給他的地圖,他應該能到達墓地的樞紐之處,到時候,所有的事情都會有個解釋有個結束。
只是,面對這樣的時刻,賀蘭雪且喜且憂。
因爲什麼都不能預料。
他不得不面臨最壞的打算,可每次一想,又覺得心痛難忍,根本無法接受。
“伊人。”等收拾妥帖後,他凝視着她,第一次慎重地問她,“你身上,是不是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啊”伊人怔怔,有點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告訴我,哪怕你是妖,是鬼,是天地不容的孽障,我都不會在乎。可是你必須告訴我,我們說好要相互坦誠對不對這些年你身體一直不好,你也總是深思恍惚,到底是因爲什麼是被人落蠱,還是”伊琳的話,一遍一遍迴響在他耳邊,他不是不能容忍她是異類,只是不能容忍,她竟然獨自忍着秘密與彷徨,卻不曾讓他去分憂
“我是人。”伊人見他如此慎重地問,自己也免不了慎重起來,眼神最開始確實慌亂了一瞬,但,只是一瞬,“不過,應該是借屍還魂的人吧。”她說。
賀蘭雪聽着,並沒有害怕,反而鬆了口氣,“只要你不是來應劫的,怎樣都好。”
“不過,這幾年,我發現自己常常神遊,經常睡覺啊睡覺啊,思維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伊人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道:“我在想,可能身體的主人,不肯讓我繼續住下去了。”
“那就另找一個身體。”賀蘭雪幾乎想也不想地接過來說:“只要你還是你,我不在乎你變成什麼。哪怕以鬼魂的樣子出現在我面前,我都不會在意”
伊人微微一哂。
古人的思想,終究脫不了鬼神之說。
阿雪還以爲她是鬼呢
想到這裡,伊人又覺得好笑,她張牙舞爪地揮舞了一番,哇哇啦啦地喊到:“阿雪,我是鬼,我要吃了你,然後回”
她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因爲,已經被他的吻堵了回去。
突兀得近乎粗暴的吻,那麼急切,那麼驚慌,彷彿要將自己心裡所有的不安,全部趕走,從兩人中間的縫隙趕走。
伊人初時愣了愣,眼波隨即柔了起來,變成漣漣水紋,氤氳着,彷彿隨時都要凝聚成水珠落下來。
“不要讓我離開,阿雪。”她抱緊他,在吻至窒息前,嘆息道。
“不會。伊人,無論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會讓你離開的,更不會讓別人來傷害你。”賀蘭雪終於移開一些,望着臉色紅撲撲的伊人,篤定地說道。
“我不是鬼,就是一團思維,一種精神體”她解釋了一半,忽而垂頭,低低地說:“如果世上真的有鬼就好了。”
如果真的有鬼,死去的人,就不是真的死去。對於活着的人,該是怎樣的寬慰。
“不用解釋,不管你到底是什麼,都不準離開。”賀蘭雪重新吻了吻她的脣,然後故作輕鬆地笑了笑,“過了明天,什麼事情都不復存在了。我們回宮,你還是繼續當你的皇后,如果不喜歡管事,那就找一個公公幫你管。你愛睡覺就睡覺,愛畫畫就畫畫,愛幹嘛就幹嘛。我們一家人好好地生活,好不好”
他們還會找到小葵,小葵也必然吉人天相,安然無恙。
伊人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一晚寂靜無聲。
他們洗漱完後,一起躺在牀上,伊人還是如往常般縮在賀蘭雪的懷裡,很安靜,卻破天荒地沒有睡着。
賀蘭雪亦是,一面聽着她的呼吸與心跳聲,一面看着遠處荒漠的朗朗月色。
到了午夜,伊人稍微動了動,賀蘭雪唯恐自己過重的呼吸吵醒她,正想屏息,卻聽到伊人極清晰地說了一句話。
“我會努力的。無論遇到任何事情,我都會努力的。”
賀蘭雪怔怔,隨即溫柔地一笑。
月色灑進來,映在他本就如月如風的容顏,朦朧得如最遠最豔的彼岸花。
“傻瓜,有我呢。”
明天就會見分曉,也許真的會發生太多始料未及的事情,而他,註定,不會放手。
流逐風和柳色趕到捕魚兒海的時候,時間又過了幾日。
路途中,流逐風一個勁兒地問柳色,“你到底有沒有聽錯,是不是這個墓地”末了,他又自言自語道:“師父明明還在世上,爲什麼要給自己修造一個墓地”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只是今日種種,也還是停留
在昨日。”柳色竟然嘆息着說了一條偈語。流逐風聽得目瞪口呆,一臉黑線道:“你這小子當年何等狠絕,怎麼現在改信佛了”
柳色徑直往前走,懶得理他。
流逐風卻不屈不饒,在旁邊繼續聒噪道:“其實師父是一個特心軟的人,當年你不過跪了三天,她就讓你進園了。等會兒見到她,只要你玩一玩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本領,她一定會認你。然後我們一家三口”
柳色停下腳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誰跟你一家三口”
流逐風咋咋舌,仍然不知死活地湊過去,還順便攬住他的肩膀,“小色色怎麼跟長輩說話呢”
柳色神色一變,掌心一轉,重重地拍向流逐風。
流逐風依舊嬉皮笑臉,身形一晃,隨隨便便地躲開了他的攻擊。
而搭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卻用力一帶,將柳色拉到旁邊的沙丘後,沙丘上剛好有幾簇岩石遮住他們的身影。
“有人。”流逐風壓低聲音道。
柳色本來還在爲方纔的話與他生氣,可是側頭一看,見到流逐風一臉嚴肅,頓時沒有了繼續爭論的興致。
那個人,正經的時候還是很有壓迫感的,可是不正經的時候,又實在屬於欠揍型。
後方果然有馬蹄聲傳來,柳色探頭看了看,隨後回頭淡聲道:“他們果然來了。”
“出去跟故人打個招呼吧。”流逐風笑笑,拉着柳色,從地底鑽了出來,“喂,小-情-人”
來人正是賀蘭雪與伊人。
聽到響動,賀蘭雪已經拔劍而起,流逐風的聲音剛落,劍尖已經抵在了流逐風的咽喉處。
“別衝動別衝動,是友非敵。”流逐風笑眯眯地用指甲夾起賀蘭雪的劍刃,推至一邊,轉而看向伊人,“看來我們還趕上了,師父沒有怎麼爲難你吧”
伊人搖了搖頭,坐在馬背上歪着頭看他,“你怎麼也來了”
“還不是爲了小-情-人你。”流逐風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樣,款款道:“我翻越千山萬水只爲見你一面,怎麼樣,感動不”
伊人笑笑,沒有應聲,神情很是友善。
賀蘭雪卻已經翻白眼了。
“你們怎麼知道這裡的”等了一會,賀蘭雪又警覺地問。
“小色色偷聽到的。”流逐風指了指柳色,笑眯眯道。
“小色色”伊人看了看柳色,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掙扎着要翻身下馬。
賀蘭雪轉身將她扶了下來。
“柳色,好久沒見到你了。”她極歡欣跑到柳色面前,打着招呼:“你查到你想知道的事情了嗎”
他去流園,本就想向息夫人問清楚柳家的滅門之謎。
“不知道。”柳色不無沮喪地回答道:“她甚至不肯認我。”
賀蘭雪聞言一怔,他雖然知道真相,卻不能告訴柳色。
那樣的真相,對於柳色來說,畢竟太殘忍了母親被迫生下自己,又由父親親手將一切毀滅。
“師父極少說自己的往事。”流逐風也追加了一句。
雖然上次在息園,獨孤息說了一些隻言片語,可卻不能練成一條完整的線。
他只知道,賀蘭無雙負了師父,他對不起她,如此而已。
賀蘭雪沉默。
伊人望了望他們三人,然後拍拍手,脆生生地說:“我們不是還要趕路嗎”
這句話提醒了衆人,賀蘭雪沒有拒絕他們的幫忙,道了聲,“走吧。”然後,與流逐風一道走到了前面、
柳色則滿腹心思,走慢了一步,與伊人一起落到了後面。
待確定後面的人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時,賀蘭雪輕聲說道:“你不要幫柳色繼續追問他的身世之謎了。”
“咦,爲什麼”流逐風不解地望向他。
“因爲我已經知道了一切。”賀蘭雪頓了頓,終於將息夫人的往事告訴了流逐風。若非如此,如果柳色執意要追問柳家的事情,獨孤息一個人也許真的無法應對。
流逐風默默地聽完,許久許久,沒有說一句話。
賀蘭雪也不再說話。
而身後的兩個人,卻已經你一言我一句,說了不少。
伊人問起柳色在流園的近狀,柳色竟然也耐心地一一回答。也許在離開尤主管的這段時日,即便在自己親生母親身邊,都是異常孤寂的。
在流園,他只是一個客人。
也因此,見到伊人,反而有種奇怪的親切感。
伊人笑眯眯毫無設防的樣子,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回應她,不帶雜質,沒有隱衷。
“是嗎,息夫人還是不肯認你啊。”伊人很替他難過,可是轉而又笑了起來,“可是,她還是救了你,不是嗎再
給她一點點時間。俗話說,血濃於水嘛。”
這句話確實是廢話,可是由伊人說來,柳色還是覺得很寬慰。
“而且,其實認與不認都是一種形式。你若當她是母親,她便是你的母親。對不對”伊人又道,“你是怎麼想的”
柳色神色一黯,“我不知道。”
伊人遂不再說話,拍拍他的手,很自然地說:“如果你不當她是母親,又怎麼會在流園呆這麼久,又爲什麼會擔心她這樣就夠了,其實你對一個人怎樣,其實不需要那個人對你怎樣。關鍵是”她停下來,手捂住胸口,輕聲道:“身隨心動。”
柳色愣了愣,突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雖然,還不太清晰。
說話間,他們已經來到了墓地前。
自從上次一別後,這裡又是幾年的沉寂,前面黃沙依舊,大門緊合。
岩石上的疑問依舊。
伊人走上前,手撫摸着年代已久的字符,似乎明白了什麼。
世上最可怕的困境,不是天災不是不是失敗也不是挫折。
而是,迷茫。
你不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不是值得的,是不是對的,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刻骨的迷茫。
“進去吧。”賀蘭雪還記得上次的密碼,大門應聲而來。
面前是熟悉的鏡面,鏡面下,是息夫人的幻象,依舊美豔無雙,讓人如癡如醉。
賀蘭雪他們有了上次的經驗,自然不去看她,可是流逐風的目光已經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
他看得停不下來。
幻象裡的獨孤息,似師父又不似師父。
沒有師父的落寞,沒有她的冷漠,是那麼妖嬈動人,年輕而清高。
他停在那裡,腦中思緒紛飛,身體越來越輕,彷彿不是身在墓地,而是回到了十多年前。
十多年前,年僅六歲的流逐風第一次見到獨孤息。
父親說,“以後,她就是你的師父了。風兒,好好聽師父的教導,她會讓你成爲世上最厲害的人。”
流逐風卻用鼻子哼了哼,擡頭看了看這個新來的師父。
在此之前,他已經趕走了無數個師父了。
這一次,又會如何看她空有其表嬌嬌弱弱的樣子,估計跟以前的沒兩樣吧。
然而這個不被他放在眼裡的女子,在第二天,就讓他心服口服。
她居然能讓一堆破銅爛鐵自己飛上天去,也能在躲迷藏時,永遠不被他找到。
她說:“你想學嗎”
小屁孩兩眼星星,拼命地點點頭。
而這一學,便是在山洞裡的整整十年。
她總有新鮮玩意兒,她總是深不可測,流逐風曾發誓終有一項要超越她,到頭來,卻發現這是一個奢望。
再以後,他不再想超越她了,甚至希望永遠不要超越她。
這樣,她就可以一直一直教自己了。
可是,這樣的轉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流逐風從未去深究,只是當自己發覺時,那種眷念已經深入骨髓。
也許也許在某年某月某日的雪夜,他一覺醒來,看着她臨雪而立。
洞內篝火通明。
那樣明亮的火光,卻沒有一絲一縷能沾得上她的衣袂,她的眼角,她的臉龐。
他看到她眸底的憂傷,被大雪掩蓋的憂傷,如此濃厚,以至於他全身澀澀地痛。
“到底是誰辜負了你”墓地裡的流逐風輕聲說,手不由自主地像那個幻象伸過去。
賀蘭雪卻一把抓住他,“流逐風醒過來”
流逐風悚然一驚,從剛纔全身悸痛的狀態裡回神,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
“不要再看那個,我們進去。”賀蘭雪說着,便要拉着他往裡走,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流逐風恍恍惚惚,回頭一看,卻又怔住了。
鏡面下的影子,竟然復活了。
活生生地站在大廳的門口,悄然而立,如一朵盛開的蓮。
只是比起下面的影子,歲月依舊悄然地留下了痕跡。
不是皺紋,不是衰老,而是滄桑。
是眉眼難掩的厭倦和沉澱。
“母親。”柳色也從另一個幻境裡被伊人拉醒,乍見到息夫人,他忍不住衝口喊出。
獨孤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視線又很快移
開。
“你們果然在這裡。”她開口道:“可是炎寒說的”
“炎寒”四人皆是一愣。
“原來至始至終,你們都不知道幫你的人是誰。”獨孤息倒有點意外。
炎寒爲伊人做了那麼多,到頭來,竟沒有讓伊人知道。難道傳說中的無怨無尤,真的存在
“伯父是炎寒”賀蘭雪確實沒想到。
上次一役後,他原以爲炎寒與他已經積怨已深,沒料到他還會這樣幫他。
“出來吧,這裡不是你們該進去的地方。”獨孤息輕聲說道,“知道什麼叫做命運嗎命運就是,無可逆轉。伊人時限已到了。”
“什麼叫做時限到了她會死嗎”見賀蘭雪臉色都變了,流逐風代他問:“師父,到底怎麼回事你不是說還有機會嗎你不是說得到一個答案嗎機會在哪裡什麼又是答案”
“不是死,只是該回去了。”獨孤息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望着伊人,輕聲道:“你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這一切,只當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吧。”
一場蟻夢。
伊人抿了抿嘴,手緊緊地抓着賀蘭雪,動也不動。
“賀蘭雪,你很像你父親。我很欣慰,你能放下一切,帶着伊人來到這裡。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了。現在,我反而不想知道答案了。就讓這一切結束了也好。”獨孤息凝視着賀蘭雪,又靜靜地說了一句話,然後側過身,等着他們自己走出墓地。
不想知道答案,只因爲,她已經隱隱知道了結果。
賀蘭雪不是賀蘭無雙。
歷史,不會重演。
而她,也是時候離開了。
帶着本不屬於這個世上的伊人,一道離開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賀蘭雪,帶伊人進去。”正在此刻,流逐風卻不由分說地將他們攔在身後,出聲催促道:“進去”
賀蘭雪怔了怔,然後拉着伊人,頭也不回地朝裡面走去。
伊人的腳步也未見遲疑。
獨孤息未料到他們的動作會這樣迅疾,正打算阻止,面前人影一閃,流逐風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張開雙臂,攔着她。
“你打算忤逆我”獨孤息眉毛一挑,凜凜地看着流逐風。
流逐風坦然地回望着她,低聲道:“如果你錯了,我就能忤逆你。正如我錯了,你也可以打我罵我。這一次,我不會讓你帶走伊人。也不會”
頓了頓,他凝視着獨孤息,一字一句,“放你離開。”
獨孤息神色未動,只是淡淡地問道:“你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你以爲,自己能攔得住我嗎”
“試一試。”流逐風微微一笑,全身氣機一觸即發,“師父,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向你坦白。”
“恩”
“因爲擔心你不再教我,這些年,我一直不敢表現自己真正是實力。其實,你教我的東西,我都學得很好,也許,比幫你想象中的更好。”說完,流逐風已經率先出手,獨孤息氣定神閒地側身避開,眼中滑過激賞,手下卻並未留情。
“那就讓我看看你真正的成績是多少分。”
柳色叫了聲母親,卻又很自然而然地被衆人無視了。
他略有點沮喪,只是沮喪過後,反而平靜了。
他已經叫出聲了,當着她的面,叫出了聲。
他也看到了她,這就夠了。
再以後,所有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不再有人注意他,即便獨孤息,也沒有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在流逐風與獨孤息鬥得難分難解之時,柳色走了出去。
獨孤息格開流逐風的又一輪進攻,用餘光看了他一眼。
柳色的背影,像極了他的父親。
記憶中,柳如儀的容顏已經模糊,唯有那一夜的炮火通天,他在火光中笑得溫柔,漸漸不見。
她不能認他,一旦相認,他也會被往事所傷。
唯有相忘。
他消失在她的視野裡。
獨孤息轉過頭,看見氣喘吁吁的流逐風,決定不再糾纏,一掌過去,決定將他直接震開。
這一掌,幾乎傾注了她十成的功力。
她以爲流逐風會躲開,這樣,她就可以越過他,追上賀蘭雪他們了。
可是流逐風沒有躲,他的脣角突然往上一勾,露出一個邪氣十足的笑來。
那一掌,擊到了他的胸口上。
他
噴出一口血,身體前傾,幾乎站立不穩。
獨孤息見狀一驚,掌心一翻,順勢扶住他的胳膊,沉聲問:“你瘋了,不知道躲麼”
“如果你走了,我就死給你看。”流逐風想起來的路上,自己對柳色說:師父的心其實很軟的,只要一哭二鬧三上吊
當時說的時候,純粹是調侃,沒想到自己真的無恥地用上了這一招。
獨孤息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他,“你威脅我”
“我威脅我自己。”流逐風勉力說完,更是吐血不止。
那一掌真是不輕。他鬱悶地想:看來真的會死啊。
可是心裡倒不覺得多難過。
獨孤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後面通道,垂下眼眸,終於收住腳步,將流逐風扶至一邊,掌心至於後背,綿長的真氣順着他的經脈涌了進去,護住他的心脈。
流逐風心中一鬆,知道自己賭贏了,可隨即又覺得歉疚:利用師父對自己的愛護來拖着她,真的是很無恥的行爲。
“息”他盤腿坐在前面,嘴巴仍然不肯停下,“既然你捨不得我死,不如就爲我留下來吧,我們在流園”
“想活命就住嘴”獨孤息低聲打住某人的絮絮叨叨,“小屁孩”
“其實你已經知道了結果,不是嗎我覺得自己可以做得比賀蘭雪好,那小子”流逐風卻還在喋喋不休,只可惜,話只說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因爲獨孤息已經化掌爲刀,劈到了他的後頸。
他被打暈了。
“你太吵了。”獨孤息冷冷淡淡地丟下一句話,又爲他運息了一會,然後,讓他倚睡在牆角邊,繼續朝那個通道走去。
到了此時此刻,根本不是考驗賀蘭雪和伊人的問題,而是她也已經沒有了退路。
因爲流逐風在那邊搗亂,賀蘭雪和伊人有足夠的時間,順着獨孤息從前留給炎子昊的地圖,一直往縱深的方向走,終於走到圖中紅圈所在的地方。
還沒有走近,他們便聽到一陣淙淙的流水聲。
兩人對望了一下:這裡是沙漠腹地,怎麼會有流水聲呢
更奇怪的是,都已經走得那麼深了,照理說應該一點光都沒有,可是四周的景象竟然還能朦朦朧朧地看到一些,青青淡淡的光,也不知從哪裡滲出來的。
伊人一面驚奇地看着周圍,一面往前走,她剛剛往前踏了一步,後面的賀蘭雪忽而拉住她,驚呼了一句,“小心”
伊人頓住了腳步,卻聽到一粒石頭模樣的東西嘩啦啦的滾落聲。
她努力地朝前方看過去,這才驚覺:前面已經沒有道路了,就像一截斷崖一樣。
“咦,這難道不是地底嗎”伊人有點迷糊,賀蘭雪已經向前踏了一步,朝下望去。
“那是什麼”他自語了一句,轉頭看向伊人,卻發現伊人的臉色已經慘白一片。
“你怎麼了”賀蘭雪的心跳都幾乎慢了一拍,擔憂地問。
“我見過這裡。”伊人環視着周圍,訥訥道:“原來夢裡的景象都是真的。”
多少次,在夢裡,河岸,人影,薄霧瀰漫。
斷層下面,便是這樣一條河。
夢裡的河。
她看不到流水,只看到霧氣濛濛下,粼粼的波動。
“流川,她口中的忘川河,原來真的存在”伊人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幾乎想拉着賀蘭雪折回了。身後卻已經響起了獨孤息的聲音。
“你們已經窺見了最大的秘密,這就是能穿梭時間的河流,也是我前世最偉大的發明。”
獨孤息從後面緩緩走來,靜靜地停在他們旁邊,“伊人,從這裡,你就可以回到你自己的時代。”
“這裡也是我的時代。”伊人輕聲道。
因爲阿雪在這裡,這是阿雪的時代。所以,也是她的時代。
“如果你不回去,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慢慢地憔悴,消瘦,待這具宿體終於腐朽乾淨的時候,你的精神也會隨之消失也就是你們俗稱的死亡。”
“沒有其它辦法嗎”賀蘭雪聽得觸目驚心,握住伊人的手冷汗淋淋。
“有,”獨孤息的眼中滑過一絲戲謔,漫不經心道:“用你的心臟去換她的心臟。只因爲那具軀體在死亡時心臟停止跳動太久了,這纔會有後遺症。”
“好。”賀蘭雪立即回答,不見猶豫。
“你要想清楚點,人沒有心,可是不能活的。”獨孤息近乎促狹地看着他,如此提醒道。
賀蘭雪果然愣住了。
獨孤息的眼中滑過嘲弄,卻不了賀蘭雪還是點了點頭,“既如此,給我一個月的時間。”
不是惜命,而是實在放心不下她。她這樣迷迷糊糊,保不準又要鬧出什麼事來。他要先爲她安排好一切,打點好一切,這才安心。
“不行,只能現在。”獨孤息斷然否決。
“不如用我的吧。”賀蘭雪正待回答,後面不知怎麼又響起另一個聲音。
遲遲追來的炎寒,終於也到了這裡。
他已經聽到了前面的談話,站了一會,終於從黑暗中走出,“你們先不要誤會,並不是偉大,只是這種情況下能做的最好的選擇而已。如果賀蘭雪死了,還不如讓伊人死。這樣對她反而好一些。可我又不想見到伊人死,所以用我的心最合適不過。”
“炎寒”賀蘭雪與伊人皆是一怔,伊人更是驚喜,鬆開賀蘭雪,朝他跑了過去。
奇怪地是,賀蘭雪此刻也不覺得吃醋了。
反而覺得很溫暖。
像見到一個相交多年的朋友。他們夫妻兩共同的朋友。
“好久沒見到你了呢。”伊人歪着頭看着他,眼中滿是喜悅,“怎麼你一點沒有變。”
“你倒變了。”炎寒微笑地看着她,“好像成熟了不少。”
伊人傻笑,摸了摸頭。
炎寒也笑,那種感覺很奇妙,就好像,一直以來你想着一個人,想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經潛入呼吸之時,乍見到她,不覺激動,反而覺得本該如此,就好像每天每天,都在自己身邊出現過一般。
“不過,你剛纔的話,不能算數的。”伊人想起什麼,非常執拗地搖了搖頭,一本正經道:“我總覺得自己已經虧欠了你好多。”
如果這個世上,一定要說她虧欠了誰,那就是炎寒了。
“沒有什麼虧欠不虧欠,我的決定而已,跟你沒關係。”炎寒和聲說道,很心平氣和,好像在說一件極普通的事情。
“炎寒,這是我的伊人的事情,你已經幫了我們許多,我很感謝你,但是,真的不需要了,你做得夠多了。”賀蘭雪不知什麼時候也走到炎寒的面前,輕聲道。
炎寒望着他,眸色乾淨而坦然。
他們之間,即便鬥得血流成河,即便相互算計過相互信賴過,此刻,前塵往事,都不再重要。
因爲在守護同一個人。
以愛情的名義。
以友情的名義。
“爲什麼不讓當事人選呢”笑聲突來。
說完,獨孤息快手點住兩人的穴道,目光在他們面前逡巡了一番,搖頭笑笑。
“你要哪個”然後,她轉頭問驚愕中的伊人:“你可以在他們之中選一個。活下來。這兩個傻瓜,大概都能給你想要的安逸和忠貞。選一個,留下來。回去後,可沒有這樣的好男人了。你大概也捨不得吧。”
伊人微微一哂。
獨孤息倒是說了一句實話。
這樣的兩個超級王老五,如果在自己的時代,貌似真的找不到。
只是
“伊人,其實你回去後,也會死。”獨孤息走至她的身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這具軀體,已經支撐不了你了。回去後,你也沒有做心臟手術的能力。”
伊人怔了怔,扭過頭看她。
獨孤息的神情很淡,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
是啊,對她而言,除了她真正關心的,任何人或事都是無關痛癢的。她凌駕在尊嚴與生命之上。
“我兩個都不要。我要回去。”伊人看了她許久,突然笑了,“其實,也沒有舍不捨得的,你已經陪着我一直走到了最後。那就好了。更何況,前世也好,今生也罷,無非是人的際遇而已。阿雪”她笑着笑着,目光一轉到賀蘭雪的身上,眼淚突然流了下來,“阿雪,可是我好像真的捨不得你。”
賀蘭雪無能爲力地看着她,便好像有什麼重錘在擊打着心臟,在流血,在碎裂。
氣血翻涌,他幾乎要爆炸。
“捨不得就不要走啊。”獨孤息轉到炎寒的面前,背對着伊人,眼睛卻盯着炎寒,不肯放過他的些微表情,“他反正是心甘情願爲你而死的,你不用良心不安。”
曾幾何時,心甘情願爲息夫人而死的人,也如過江之鯽。
她已見慣不慣。
“除了這樣,就沒有其它辦法了嗎”伊人往後面退了幾步,幾乎要退到斷層邊,方停了下來。
這句話,與其說是爲獨孤息,更像是自言自語。
“是啊,你什麼能力都沒有,即便得到了幸福,又如何呢你守不住,只能爲情勢所逼,隨波逐流,那樣的幸福,不若不要。權力與真情,終究沒辦法兩全。”獨孤息轉頭看她:炎寒至始至終沒有失望或者希望,他坦
然地讓獨孤息驚詫。
“也許我真的什麼能力都沒有,也許從一開始,我就是隨波逐流、人云我雲。但至少,我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自己的選擇,例如,現在”她最後看了一眼賀蘭雪,眼淚又收住了,露出一輪與往日一般沒心沒肺但是異常明媚的笑來,“阿雪,再見,你要好好的。”
她往後倒去,雖然臉上有着些許恐慌,可是動作卻出奇地堅定。
向後,向後,一直向後,直到兩腳踩空,徑直往流川裡跌去。
然而,半空中,一團白色的影子倏然躍至她的身邊,一雙厚實的手攬住她的腰,將她帶入懷裡。
耳邊,是熟悉卻氣急敗壞的聲音。
“再見你個大頭鬼”
她尚在錯愕中,身體似砸在一團果凍般的感覺,整個人往下陷,瞬間失去了知覺。
獨孤息與炎寒奔至斷層邊,下面依舊霧濛濛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獨孤息站了一會,突然笑了,起先笑聲很小。漸漸地越來越大,最後,幾乎有點停不下來的感覺。
“我怎麼沒想到呢,有意思。很有意思。”
大笑着說完這句話,她竟然就這樣揚長而去,留下茫然不知所措的炎寒,怔怔地留在原地。
天朝易主。
賀蘭雪自從與冷豔去了冰國之後,似乎喜歡上了那裡,竟然從來不再回來。而天朝大小事物,盡數交給了伊琳和一干大臣們處理。
賀蘭天安重新登上帝位。
在賀蘭天安登基的那一天,小王子賀蘭新突然失蹤,聽說是由一個灰衣人帶走的,灰衣人劍術奇高,在大內裡來去自由,無人能敵。
他來到賀蘭新面前時,賀蘭新正在睡覺,睜眼見到他,只問了一句,“是父王讓你來接我的嗎”
那人點點頭。
賀蘭新於是抱起旁邊的小白貂,乖乖巧巧地跟着他走了。
賀蘭欽幾次三番將炎國的擾御於境外,卻從不入城朝拜,偶爾還會將軍政大事交給副將數月,只因爲要與他的新婚妻子一起去見一個人。
那個人叫做鳳九。
曾經是很有名的人物,不過,漸漸地,也被人忘記了。
每年賀蘭欽過去,都會帶很多用品啊什麼的,可即使帶上那麼多禮物,還是不受主人家的待見。
“陸川在閉關呢。”鳳九坐在槐樹下,正與七歲的小新下着圍棋。
小新歪着頭,很努力地想着對策,一臉倦倦的樣子。
幾瓣槐花落了下來,堪堪落在他的臉上,只覺得小臉殷紅如春,眼波流轉,幾乎與賀蘭雪出落得一模一樣。
只是比賀蘭雪多了幾分懶洋洋的氣質,只十歲,就能預見到長大後能讓多少女孩爲之傷心。
他漫不經心地落下一棋,然後擡手摸了摸蹲在旁邊的小貂,眼皮有點合起了。
鳳九搖搖頭,不去管他,起身看着自己的姐姐姐夫。
賀蘭新受到默許,立刻不客氣地支起肘,爭分奪秒地睡起來。
“每次看見小新,我都在想一個問題。”賀蘭欽遠遠地看着自己的侄子,忍不住嘆息道:“你說”
“你想知道,賀蘭雪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上,對嗎”鳳七很善解人意地接道。
賀蘭欽點點頭,眼睛巴巴地望着鳳九。
對他而言,鳳九便如智者一般,更何況,這幾年陸川的劍法越發精進了,幾乎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說他是半個神,一點也不爲過。
他們一道隱居於此,也有了數年,
鳳九卻也一樣無法作答,只是淡淡問:“炎寒這幾年對綏遠又採取什麼行動沒有”
“時不時的吧,不過,前段時間聽說他的一個妃子就要臨盆了,邊境這才安寧了一段時間。”賀蘭欽如此回答。
炎國的皇帝依舊沒有立後,卻有一個極受寵的妃子。
聽說曾經是他的屬下,乳名阿奴。
“只要你再守幾年,炎國就不再是威脅了。”鳳九微笑道:“伊琳只知道自己培養了一個聽話的皇帝,又哪裡知道,那個皇帝是披着羊皮的狼呢。賀蘭天安前段時間竟然聯繫上了易劍,讓易劍助他剷除權臣和太后的親信,條件便是將天一閣封爲天朝第一閣。”
“炎寒看錯了伊琳,伊琳看錯了賀蘭天安。人心這東西,本是最難看透的。”賀蘭欽說着,又望了望鳳九,促狹道:“誰又想到,你竟然會與陸川一道隱居”
鳳九微微一笑,淡淡道:“我也沒想到。”
當然,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炎國與天朝的交接地,因爲兩不管,反而是一片難得的淨土。
小葵哧溜一聲爬到了樹上,順手摘下一串葡萄,朝裴若塵的方向猛地扔過去,見砸中了,免不了呵呵地笑。
裴若塵被汁水濺了一身,不得不擡起頭,有點頭疼地看着這個混世小霸王,很多時候,裴若塵都會懷疑,她到底是不是伊人的孩子。
伊人那麼安靜的一個人,卻偏偏養了如此好動活潑的女兒。
不過,她有一雙和伊人一樣的眼睛,大而靈動,經常無辜地瞧着他,讓他打罵不起來,只能嬌寵。
“爹爹,我今晚要吃紅燒兔子,我去打兔子。”大概葡萄吃膩了,她將埂子一丟,又哧溜一聲爬了下來。
裴若塵嗯了一下。
從小到大,他就沒有試圖拒絕過她,即便有心拒絕,也經不起她的請求。
他果然不適合帶小孩
小葵提着剛剛逮到的兔子,一擡頭,便發現有個少年正望着自己。他身後還有許多隨從。
少年身着華貴,長得很好看,眉眼清秀俊朗,年紀跟自己差不多,卻已經有股英氣透了出來。
“你是小”賀蘭天安努力從記憶裡找出自己童年玩伴的名字,可是記憶如此模糊,他竟然想不起來了。
面前小小的容顏,熟悉又陌生。
“我是小葵,你是誰”小葵是個急性子,見那個人吞吞吐吐,索性自報家門。
“我是天安。賀蘭天安。”賀蘭天安望着她,極清晰地回答。
小葵神色未動,只是淡淡地丟下一句,“哦,不認識,莫名其妙。”然後,她重新轉過身,像小兔子一樣,哧溜一竄,便消失在後面的森山老林裡。
留下賀蘭天安,在原地站了許久,然後極落寞地轉過身,少年老成地吩咐身後的隨從,“回宮吧,不要讓太后知道朕此次出行的事。”
“是。”後面的人恭敬地行了一禮。
待他們走遠後,小葵才從樹上跳了下來,看了看那些個已經看不清楚的背影,撅撅嘴,提着獵到的兔子回家了。
爹爹太瘦了,得好好補一補
這是裴若塵和小葵的現狀。
至於流逐風和獨孤息的行蹤。世人竟都不太知曉。饒是天一閣的人歷經十年的查訪,也沒有找到獨孤息的下落。
也許,伊人他們纔是最清楚不過的人了。
當然,那也是另一個故事了。
題外話謝謝大家的一路陪伴,但是,這個也不是真正的結局哦,哈哈哈哈,不過,第二批追累的同學可以止步啦。最後一部分,賀蘭雪與伊人的去向即將揭曉。然後,就是真正大結局了。提前拜謝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