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能像鳥一樣從高空俯瞰大地,就會發現永夜之後黢黑一片的幽州大地上有一座城池熠熠生輝,分外扎眼。
冰涼城,位於北弱水的河心島上,秀船家的發跡地。
這裡依然繁花似錦,高大的城牆,滔急的江水,懸掛在城頭和城牆燈塔裡的黃玉燈,以及重兵拱衛的三重城牆,將黑暗、文明截然分割開來。
這裡是淪陷的北國唯一的人族聚居區,這裡是無邊黑暗中的一盞明燈,這裡被無數潛伏在黑暗中的眼睛所覬覦,卻歸然屹立。
城雖然大,城內卻井然有序,人口雖多卻絕無一個敢亂走壞了規矩,因此少浪劍和司空湖的行蹤很快被發現,抓捕他們的屍兵多達兩百人,森嚴的陣勢讓司空湖膽顫心寒。
少浪劍決定投降,因爲他們此來是光明正大的,不必這麼畏畏縮縮,聽聞朝廷有使者到,秀船家的主人大驚失色,趕忙命令衙內軍將軍秀船壬將人帶來。
很巧的是秀船壬曾在海州跟少浪劍有過一面之緣,戰場上結下的友誼是很難被淡忘的。秀船壬喝退衆人,親自護送少浪劍穿過重兵設防的兩道城門進入內城。
冰涼城的內城建在兩座山峰夾持的平臺上,地勢高阜,易守難攻。
這裡是秀船家的腹心之地,最美麗柔軟的地方。
這裡本來是歌舞昇平的盛世,但爲了迎接兩位天使的到來,故意搞的悽風苦雨,但花場老將司空湖還是一眼就看出了破綻所在。
幽州大都督秀船盛率軍政要員出迎至正門外,禮數周到,但不臣之心卻昭然若揭。
好在少浪劍和司空湖都並非皇帝的死忠,無意挑釁主人的強大氣場,因此主賓之間還能保持着表面上的和睦。
低調隆重的歡迎儀式之後是盛大的宴會,宴會上秀船盛慷慨陳辭道:“老夫雖然兵敗,但蠻族也沒好到哪去,幽州之戰,於老夫是平生未有之大恥辱,於蠻人也絕對是他們不想重溫的噩夢。哈,你們不知道吧,那次我趁他首尾不能相顧,突然率軍出擊,打的他稀里嘩啦,我敢說此戰之後蠻族無力再向南攻擊了。”
老將喝多了,胡言亂語,可以原諒。
宴會上少不了有歌舞助興,秀船家鎮守北境太久,與蠻族打交道太久,身上沾染了濃重的蠻族習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能歌善舞。
唱歌跳舞,司空湖最喜歡了,他很快就閱遍了秀船家的四大美人,並和其中之一秀船盛的寵姬勾搭上了。
來客和自己的侍妾眉來眼去,秀船盛卻毫不在意,身爲北境之主,他氣度恢弘。
酒一直喝到深夜。
雖然天永遠是黑的,但黑暗中的人們並未忘記白天和黑夜的分割。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是普通人的生活,對貴族來說,夜幕降臨只是一天生活的開始。
而現在的永夜,則無疑是貴族的天堂。
察知兩位天使的真實來意後,秀船家不再有所顧忌,通宵達旦的飲宴正式開始。
少浪劍很快厭煩了這些,他想找個安靜點的地方泡個澡,洗洗風塵,順便再睡上一覺。一位善解人意的美麗小姐洞察了他的心事,她熱情地邀請他去自己的閨房做客,她的母親出身冥州阿斯密家族,她很好地繼承了母親的優點,生的身材高挑,膚色白皙純淨,碧藍色的眼睛裡閃爍着迷人的魅惑。
嘗過女人甜頭的少浪劍現在自持力差的可怕,他很快就和美麗魅惑的秀船家小姐墜入了慾望的深淵。
他的表現讓秀船家小姐終身難忘。
釋放了女人的最高慾望後,她變得柔情如水,對少浪劍全無一丁點的戒心。
少浪劍得到了秀船家最完整的情報。
這一夜司空湖也沒閒着,見識了秀船盛之寵後,他被另一位秀船家小姐迷的神魂顛倒,這位小姐的母親出身炎州熊氏家族。
熊氏家族的女人身材嬌小,皮膚滑嫩,火辣多情。
司空湖坦言這位小姐年歲雖然不大,但對男人和魚水之歡的理解卻是極爲深刻的,與她相處如飲甘露,但願長醉不願醒。
男人的慾望得到最高滿足後,司空湖像個傻瓜一樣,把他們此行的目的吐個一乾二淨。
少浪劍覺得此刻再不走,必會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於是在第三次“夜幕降臨”的時候,秀船家的管家怎麼也找不到兩位從南方來的貴賓了。
他不敢怠慢立即報知秀船盛知道。
秀船盛擺擺手,對左右說:“由他們去吧,幽州的城牆雖然不及他家的高,但他在明處,我們在暗處,看誰能挺到最後。”
他當即下令,熄滅所有燈火,內外皆用黃玉燈照明,停辦一切大型宴會,以節約人力物力,漫漫長夜,想熬過去可不容易啊。
出城之後,二人交流情報,司空湖驚訝道:“阿浪,你變得能幹了,竟然蒐集到這麼多的情報,你用的是什麼手段,金錢賄賂,還是美色誘惑。”
少浪劍道:“過去的事還提他作甚,倒是你,一見到美人就把持不住,早晚要出大事。”
司空湖不好意思地笑道:“這一等一貴族家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十幾代傳下來,真是無一個不精緻。其實我倒想多留
幾日,好好見識一番,可你又催的這麼緊。”
少浪劍並不急着回京去,他還想去林州看看,於公是爲皇帝收集情報,於私則是爲了看望她。
但司空湖不想跋涉那麼遠。
“秀船家已經掙脫出來,林家也不會落後,他們這些豪門大戶,早就有所準備,怕的是那些新貴要倒黴,就說天啓城的那位老朋友,你覺得他們會不會有事?”
由此去天啓城還有數千裡之遙,少浪劍想想就覺得害怕,幾千里路走下來,四周都是一般的景象,這種重複實在令人絕望。
“不去了,咱們回京。”
回京的路上也不平靜,幽州已成廢墟,冰涼城難以攻克,蠻族此刻正大舉南下。道州、幽州、海州、齊州交界處,蠻人如濁浪一般,汩汩向南涌去,數量達數百萬人之衆。
與中土百姓不同,蠻人較早就知道永夜將至,他們早有準備,何況蠻境的生存條件素來較中土惡劣,這使得他們的生存能力遠比中土人強韌。
一座廢棄的縣城,城頭懸掛着十幾顆風乾的頭顱,應該是原來守將的。四個蠻人士卒持械守門,四周腥臭難聞。
“進城做什麼?”
“抓兩個舌頭。”
“做滷菜嗎?”
“叫你平時多讀點兵書,你總是不聽,這叫知己知彼。”
“聽起來是個好主意。”
蠻人佔據了城鎮,殺死了幾乎所有的老弱病殘,卻將青壯男女留了下來,男子充當奴隸,供他們驅使,女子也是奴隸,爲他們洗衣做飯,慰藉勞苦。
有一種言論說蠻人極其瞧不起中土人族,他們眼裡的人族就像人族眼裡的蠻族,醜惡如牲畜,必欲殺之而後快,但實際上每個蠻人的心裡都對人族的文明充滿了嚮往,強烈的征服慾望纔是內心的真實表達。
他們征服了一個又一個人族的城鎮,用肆意殺戮來滿足他們的征服欲,然後他們就拜服在人族的文明之下。
具體表現是,人族女人現在已經成爲硬通貨被各個部落所接受。
但少浪劍對這樣的觀察還存有疑慮,他可以接受蠻人並非都是壞人這個結論,但要他接受一個蠻人女子做伴侶,卻是萬萬做不到的。
在過去,蠻人評判美女的標準是黧黑的面孔、粗壯的身軀、沉默寡言、擅於操持家務、能生孩子。
他們的美人過去在中京城價格尚不及騾馬,完全無法被人認可。
反之,中土的美人在他們眼裡也個個都是醜八怪,這從他們歷次寇邊的表現可窺一斑,他們會帶走那些粗黑健壯的婦女,而將纖細白嫩的弱女子統統虐殺。
現在他們竟把一幫醜八怪當硬通貨來使用,他們是窮瘋了,還是被黑夜弄傻了?
少浪劍和司空湖各擒了兩個活口,一個蠻人將軍,一個人族的工頭,一個人族的美麗女人和一個蠻人的**少婦。
少浪劍不懂審訊,司空湖理論知識很豐富,所幸這四個人都是爽快人,問什麼答什麼,毫不隱瞞。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後,司空湖看着這四個人:“要不都殺了吧,蠻人是我們的敵人,而這對狗男女投靠蠻人反過來欺壓自己的同類,甚至比敵人更可恨。”
少浪劍倒不着急,他問那對人族男女爲何投敵做幫兇,男人自知命將不久,憤怒地責問道:“天突然黑了,當官的有錢的都提前跑了,丟下我們這些糊里糊塗的人,沒人管沒人問,吃沒得吃,喝沒得喝,我們不投敵難得要餓死嗎?”
少浪劍道:“我記得七八個月前,天子就明詔天降永夜,你們就沒有絲毫準備嗎?”
那男人叫道:“皇帝是說天要黑了,可要我們怎麼辦,去海外沒錢,連搬家去南方投親也湊不出盤纏,只能坐着等死,我們是沒人要的孩子,災難來了還不允許我們投敵求條活路嗎?”司空湖見他滿腹幽怨,叫道:“嚷什麼嚷,好似你投敵還有理了似的。”
少浪劍又看向那女子,她長相清秀可人,年紀也不大,穿的珠光寶氣,以人族的標準說是個地道的美人兒。
城市陷落後,她成了一個蠻人將軍的寵妾,獨住一棟大宅子。
“你爲何投敵?”
那女子戰戰兢兢道:“若不投敵,我就得死,我也是沒辦法啊。”
少浪劍道:“蠻人不是喜歡又黑又壯的那種女人嗎,你在那應該過的很辛苦吧。”
女人咬咬嘴脣:“現如今他們也喜歡皮光肉滑的,他甚至讓我給他生個孩子。”
司空湖叫道:“給他們生孩子很光榮嗎,看你小臉紅撲撲的,很高興的樣子嘛。”
女人戰慄道:“不,我也不想幫他生,可我孤苦伶仃一個弱女子又怎敢違抗他。”
說罷嗚嗚地哭泣起來。
那人族工頭厲聲喝道:“你不要哭,這不丟人!丟人的是那些享用民脂民膏,到頭來只爲自家打算的畜生。黑夜將至,你們先是隱瞞不說,瞞不住了拔腿就走,全不顧我們死活,現如今卻來指責我們通敵,我們就通敵了,我們還要給他們帶路,幫他們攻破中京城,把那狗孃養的從地宮裡揪出來,大卸八塊,暴屍荒野!”
他越說越激動,雙拳緊握,瞪着
一雙赤紅的眼睛盯着司空湖。
司空湖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你想得美!你是個什麼東西,帶路也輪得到你,你認得中京城在哪嗎,知道皇宮怎麼走嗎,曉得皇帝長什麼樣嗎?你一個鄉野匹夫還想給人帶路,做夢吧你,就算是帶路也輪不到你!”
一席話罵的那漢子面紅耳赤,手足無措。
那女人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連連叩頭爲工頭請罪。
司空湖哼了一聲,正襟危坐,喝道:“你們投敵之後有沒有禍害同胞?”
男人吼道:“但凡是當官的我逮到就殺,一個不留!你說的沒錯,我是沒資格給人帶路殺皇帝,但殺幾個贓官還是要得的,嘿嘿,我瞧你就是個贓官!”
司空湖抹了把臉,笑罵道:“你這貨吃飽撐的吧,這麼大聲,噴我一臉口水!”
女人嚶嚶哭泣道:“投敵只爲苟活,他們待我們如豬如狗,假使那一天王師北上,我們一定充當前鋒,萬死不辭。”
少浪劍將她扶起來,勸慰道:“會有那麼一天的。”
一時指着人族女人和蠻人少婦問那蠻人將軍:“兩國交兵不斬俘虜,我放你走,這兩個女人你只能帶一個,你挑哪個?”
蠻人將軍毫不猶豫地選了蠻族少婦。
蠻人少婦正滿心歡喜,人頭卻落了地。蠻人將軍頓時大嚷起來,指責少浪劍背信棄義,說話不算話。
司空湖連忙解釋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不是不斬俘虜,他說錯話了,所以他的承諾無效。我們都是過路之人,帶着俘虜上路很不方便,這一點你要體諒。好了,爲了表達我們的歉意,我給你一個機會,拔出你的刀,我們來場公平決鬥。”
戲弄夠了這蠻人,司空湖手起刀落,將他斬了。
靴底蹭了血跡卻向那對男女說:“你們都走吧,世道不好,委屈點先活着,會有大放光明的那一天的。”
男人不屑地朝地上啐了口吐沫,女人卻心生嚮往,怯怯地問:“那又是什麼時候。”
這個問題司空湖無法回答,指着少浪劍說:“他是朝廷大官,你問他吧。”少浪劍也不知道答案,只能含混地說道:“有陰就有陽,有黑就有白,黑過頭了就會見光明的。”
餘下再無話安慰,只得舉手告辭。
走了幾步,司空湖又轉頭叫道:“妹子,千萬挺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一時追上少浪劍,問道:“就這麼把他們留下來你不覺得殘忍?我知道你恨他們背叛朝廷,他也不該說那些話,不過據我看都是一時氣話,當不得真的。”
少浪劍哼了一聲:“他縱有千般委屈,但幫着外族人欺壓本族人就是大錯,我不殺他,已經是便宜了他。”
司空湖道:“本族人有好有壞,遇到惡的一樣該殺;外族人也有壞有好,遇到好的也一樣要幫。人有善惡之分,不好以族羣劃線吧。”
少浪劍道:“一路行來,蠻人做的惡還少嗎?要我說都不是好人,都在可殺之列。”
司空湖嘆道:“永夜來了誰的日子都不好過,都是爲了生存,都不容易。你看誰不爽一刀殺了便是,千萬別傷腦筋去生悶氣,划不來的。”
少浪劍道:“你說的是,其實永夜之後,我也變得心狠手辣起來。我不殺他們,可不是爲了他們好,而是讓他們死的更痛苦。我是不是太陰毒了。”
司空湖道:“錯不在你,是這天太黑了,促人作惡罷了。”
再往南,就是隆興郡。
從幽州撤下來的阿斯密震川的十萬大軍正屯紮在此,與蠻人激戰數月,他不僅穩住了陣腳,還取得一連串的小勝。
司空湖興奮地叫道:“積小勝爲大勝,看來複國有望。”
少浪劍笑道:“你胡說什麼呢,天雖黑,國卻還是真龍國,皇帝也好好的在宮裡呆着,幾時就滅國了,不過是暫時遇到了一點小挫折罷了。”
司空湖嘿嘿一笑。
阿斯密震川是當世名將,有名的常勝將軍。蠻人的實力也並非傳說中的那麼強,這一點二人早有領教,所以阿斯密能打勝仗不奇怪,奇怪的是他靠什麼來打這麼多的勝仗。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軍隊的消耗是十分驚人的,沒有給養,別說打勝仗,不發生潰變就謝天謝地吧。
黑夜之後,地處大澤北岸的隆興郡跟京城已經失去聯繫,如此龐大的軍需如何解決?
二人試圖靠近阿斯密的軍糧城,卻發現這裡守衛異常的森嚴,當然硬闖也沒有什麼,只是不值得去冒這個險。
仔細觀察了幾天後,二人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隆興郡並非一般的郡,這裡是柏氏皇朝龍興之地,安葬着四位柏氏先祖,這裡的百姓與別處不同,祖祖輩輩都是軍戶,世代以當兵爲業。他們一手握着刀槍守衛皇陵,一手握着鋤頭扶着犁耕種。
他們無須出鄉征戰,只需在鄉守衛皇陵,他們不必繳納稅賦,不必服徭役。
三百年下來隆興郡的財富積累是外人難以想象的,光皇陵衛府的倉庫裡就儲存着十年之黍,足夠十萬駐軍吃上兩三年的。
手中有糧,心中不慌,阿斯密震川連打勝仗,威望如日中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