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胡裡室和耶律虎古的事情發生後,燕燕意識到韓德讓處境艱難。在等級森嚴、講究門第出身的契丹皇宮內,身爲漢人的他不僅身居高位,還深得帝王寵信,這的確會讓一些守舊的契丹貴族不服。由此,她想到要對遼國的制度和習俗做一些改革,選人選才,而非出身。但首先,她得對韓德讓有所安撫和保護。
這天早朝結束後,她將韓德讓召到御書閣,對他說:“二郎,今日朝會我說要修訂律法是認真的,我需要你出謀劃策全力協助。”
“沒問題,我很榮幸能參與其中。”韓德讓笑而作答,顯然對她的提議很感興趣。“改革部落生產方式、獎勵農耕、倡導廉潔、治理冤獄、寬鬆奴隸政策……這些都是非常好的提議,我支持你!”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燕燕面帶微笑看着他,眼神卻籠罩着一層陰影,“朝廷需要你,可是貴族中總有些無能卻只會嫉妒賢才的人,我不希望你受委屈,但那似乎難以避免。”
“沒關係,自成爲顧命大臣之日起,我就有了承受責難的準備。”
他乾澀的語氣讓燕燕更感難過,便安撫他道:“給我多一點時間,我一定會消除那些責難的聲音。”
“別爲我擔憂,如今你掌神器、執社稷,有更重要的事情待辦。”韓德讓反過來安慰她,“人言雖可畏,但我內心坦蕩,不懼怕!”
他的自信讓燕燕的心情好了起來,欣慰地說:“你的確是坦蕩君子,這更讓我不得不防無恥小人。”
我?!她將他的安危看成了她的事,韓德讓深受感動,望着她完美的脣形,喃喃地說:“燕,你還是這麼善良!”
他的聲音、他久違的呼喚,霎時讓燕燕恍若被溫暖的潮汐包圍。她仰面回望着他,他的眼眸溼潤,象月光下的鏡湖般深邃迷人,雖已四十出頭,但他的五官仍像過去那般俊朗秀美,並因多了些滄桑感更富男性魅力。當他凝眸沉思時,渾身散發着穩重而陽剛的氣息,令人無法不怦然心動。
四目相望,熟悉的情愫繚繞在兩人之間,然而,一個小小的聲音在燕燕心底響起:別忘記,他有夫人;你,有責任!
盪漾心懷的情意瞬間消失,她收回目光,改變話題,道:“這麼多年了,該是化解淑怡心中怨恨的時候了,我想召她進宮見個面,你覺得如何?”
明白她是在截斷兩人之間的情感交流,韓德讓無言的注視着她,良久後才淡淡地說:“你是太后,想召見誰都成。”
他語氣中的不快讓燕燕懊惱不已,忙坦誠地說:“二郎,不要生我的氣,我知道我們舊日的感情一直存在,但如今淑怡是你的夫人,我們都有自己的責任,因此我希望與她恢復友情,這樣,即可避免加重她的猜忌與怒氣,也能減少對你不利的流言蜚語。”
見她如此冷靜自制,韓德讓慚愧地說,“你考慮得很周詳,我又怎麼會生你的氣呢?”
“不生氣就好。”燕燕鬆了口氣,坐直身體,笑道:“那這事就交給你,你看她何時方便就帶她進宮來吧。”
韓德讓的表情一僵,“我……沒法帶她進宮,你得另選他人。”
“爲啥?”燕燕錯愕不已,隨即想起很久以前曾聽休哥和繼先說過的事情,不由震驚地問:“難道你與她……真的沒住在一起?”
“是。”因談及隱私,他的臉有點紅,站起身似要離去,但終究沒法就這樣走掉,轉過身對她說:“不管你信不信,除了成親那夜她用藥迷惑了我,這些年我就是無法跟她或任何女人在一起。”
他說的話她當然信,可是,這麼多年,對一個健康的男人……
心痛與愧疚襲來,她痛苦地喊:“二郎,是我的錯!”
“不,你不能這樣想。”他阻止她的想法,“誰也沒錯,是命運之錯!”
燕燕還想說什麼,卻被他攔住,“如果關心我,就什麼也別說;如果關心她,就召見她吧。你們曾是最親密的朋友,都是因我而變成這樣,我真心希望你們恢復友情,如此,她也能快樂一些。”
說完,他快步離開了御書閣。
得知他婚姻的真實狀態,燕燕震驚不已。雖然她知道他新婚之夜不愉快,婚後數日即請命戍邊,將淑怡留在家中,但因與淑怡友情破裂,後來又發生淑怡圖謀害她,淑怡父親逃避戰爭被賢寧褫奪爵位和耶律姓,降職爲普通將領派到西北戍邊等一系列事情,加上爲了耶律賢的緣故,她從不問及二郎的事,因此這麼多年,她並不瞭解淑怡與二郎的關係,但從剛纔他離去前的最後一句話來看,二郎應該對淑怡是關心的,如此,她更應該與淑怡談談,
恢復兩人的友誼,這也算是幫二郎做點事。
多年過去,淑怡當年的恨意應該淡了吧?她想。
第二天,爲了避免對方有不平等的感覺,燕燕沒有用朝廷傳召的方式召見淑怡,而是像普通友人相邀般寫了個邀請書,讓石蘭送去城南韓府。
“親手交給淑怡。”石蘭臨走前,她特意吩咐,這是爲了表達誠意。
不久後石蘭回來了,面帶忿色。
“怎麼了,石蘭,見到淑怡了嗎?”
“見到了。”因此刻她們是在寢宮內,因此石蘭率性地說,“娘娘慈悲,恩典淑怡,可那女人不知感恩,反倒蹬鼻子上臉地以爲自己真是個人物啦,竟說身體不好,不克前來,請皇后陛下屈尊到她府上一見!”
“她敢這麼說,太放肆了!”陪伴燕燕的鳶兒驚呼,琴花也皺着眉。
燕燕卻笑了,瞭然地說:“這就是淑怡的脾氣,既然我以尋常書信相邀,她自然可以放肆。何況,她恐怕還記得過去的事,難免對我有防備心,因此纔不敢進宮而要我去見她。”
“奴婢也是這麼想的,做賊心虛,當年她謀害太后失敗,一定時時擔心遭報應。”石蘭恨恨地說。
“那娘娘要不要去?”鳶兒問。
“既然是我先提出要與她見面,那當然是要去的。”
然而,燕燕並沒有很快去見淑怡,因爲次日,南京統軍使耶律善補奉南京留守使休哥之令來奏:宋朝邊境七十餘村村民歸附契丹,特就安置一事請太后懿旨,並稟報南京周邊局勢。
得知休哥在那裡均戍兵,立更休法,勸農桑,修武備,吸引宋朝邊民時,燕燕很高興,立刻下詔褒獎休哥及南京將士,並同意他的建議,將歸附的宋民與遼朝邊民混合安置,成立新的村落,不再保留契丹部落形式。
處理這些事情時,她沒忘送信給淑怡,說三日後定去與她相見。而這些安排,她沒有對韓德讓或其他人說過,因爲她認爲與淑怡和解是個人私事,並希望能親自帶淑怡進宮,給二郎一個驚喜,畢竟,他們三人曾是最親近的朋友。
這日上午,她簡裝騎馬前往南城韓府,身邊只帶了雷光、石蘭。但當蕭補裡得知她離開皇宮時,立刻帶了十幾個侍衛緊隨而來。
來到韓府別院時,院門洞開,卻寂靜無人。
走入院中,燕燕愣住,神思也有些恍惚。這裡的佈置跟十三年前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就連庭院裡種植的樹木修竹也如當年一般蒼勁翠綠。
“民婦李氏叩見皇太后陛下!”
就在她因眼前的景物勾起無盡回憶時,忽然聽到淑怡的聲音。循聲望去,只見她跪在臺階上,燕燕忙走過去:“淑怡,身體不好就不要跪着,快起來!”
“民婦斗膽邀太后前來,已經冒犯君威,不敢再放肆。”
淑怡的言辭極其誠懇,燕燕心頭一暖,步上臺階扶起她,心情複雜地說:“你我自幼相識,今日我來是與你冰釋前嫌,重敘友情,所以不必拘禮。”
淑怡這才站了起來,兩個少年時代起就是好朋友的女人彼此打量着,都覺得對方變化很大。
淑怡受父親牽連不得進宮,又因嫁入韓府不隨皇室四季捺鉢,因此很難見到蕭燕燕,此刻她發現燕燕更比過去更美麗,身材窈窕有致,豐腴迷人,全身透着成熟女人的丰姿神韻,眉宇間更有着身爲帝王的威嚴和尊貴。這些變化無不帶給她深深的痛苦,因爲這正是她原本擁有,現在卻統統失去了的東西。
燕燕則發現十多年不見的淑怡變了很多,原本豐滿矯健的她如今清瘦不少,圓潤的臉龐變得狹長,額頭佈滿細密的皺紋,而她最大的變化是眼睛——那對曾經慧黠靈活的眸子冰冷得彷彿連靠近它都會被凍住,就連她笑時,笑容也進不去眸中。
“淑怡,你變了好多。”燕燕同情地看着她。
“都十幾年了,能不變嗎?”淑怡淡淡地說,心裡卻恨的發痛。蕭燕燕不會知道,這些改變全是拜她所賜!是的,這多年無愛無嗣的生活早已改變了她的性格,如今,她對韓德讓的愛已經與恨融爲了一體,也與對蕭燕燕的恨融爲了一體,他們不讓她好過,她也絕不能讓他們快樂!
“來,快進屋,我特意爲你煮了新茶。”淑怡強抑着內心的恨意,拉着燕燕的手,熱情地邀她進屋。
走進屋內,燕燕更是心頭一顫。這裡的陳設一如院子,完全是她最後一次離開時的模樣。站在長椅前,她彷彿回到了那個冷月清霜的夜晚,她與二郎就是坐在這裡含淚相擁着試圖想出辦法救他們自己;走過窗前,她彷彿又看到二郎卸下窗板說“
這是前天夜裡我爲了逃去找你時弄的……”
“一切都沒有改變。”撫摸着置於琴臺上的琴,她情不自禁地輕嘆。
“是啊,二郎是個念舊的人,但凡喜歡的物什擺設什麼的,總是不讓人碰,因此這屋裡院裡一直是老樣子。”
淑怡語氣平淡地說,雖有隱喻,卻聽不出怨懟不平,與幾年前尖酸刻薄充滿憤怒的她相比判若二人,燕燕想,這大概是她已經看透想開了,這倒讓自己覺得很對不起她,於是轉過身拉起她的手真心地說:“淑怡,這些年二郎戍邊冷落了你,如今先帝遺詔將他召回,你們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呵呵,從沒開始過,又如何重新開始?”淑怡乾澀地笑着,眼角出現數道痛苦的皺紋,忽然拉着她坐在琴臺前,“算了,別說那些了,讓我們像小時候那樣我彈琴、你吹簫合奏一曲,把過去的事都忘了吧!”
“好主意。”燕燕接過她遞上的簫,“合奏什麼曲子呢?”
淑怡坐在琴前,“來曲《高山流水》如何?”
“行,可我得跟你說實話,我已經好久沒彈琴吹簫,恐怕記不住曲子了。”
“沒關係。”她說,並撥動琴絃。
燕燕立刻跟着她的節拍吹起了竹簫。
“峨峨兮若泰山,
洋洋兮似江河,
纖纖兮逐四方,
滔滔兮何飛揚。
……,……”
淑怡的琴聲悠揚,燕燕的簫聲激盪,兩人配合默契,將一對知音相惜相知的情意表現的淋漓盡致。
“淑怡,你的琴技比過去更好了,我差點跟不上你。”一曲奏罷,燕燕美目閃亮,雙頰緋紅地喘着氣讚美同伴。
“你也不弱啊。”淑怡站起,手指似有意若無意地重重劃過琴絃,五絃琴發出空洞而雜亂的噪音。燕燕詫異地看她一眼,發現她面帶慍怒,不由納悶,卻聽她招呼道:“來這邊坐。”
兩人走到案几邊坐下,淑怡對一直站在門邊的侍女說:“奭姨,上茶!”
那中年女子立刻走了出去。
燕燕問淑怡,“你的侍女我覺得很面熟,可一時想不起她是誰。”
“你小時候來我家見過她,她是我兒時的乳孃。”
經她提醒,燕燕想起了,“對啊,她就是你母親的陪嫁侍女,對吧?”
“沒錯。”淑怡回答。
這時,奭姨雙手端着托盤進來,盤內有銀茶壺和兩個已斟滿茶水的茶碗。
“天氣熱,飲茶比飲酒舒服。”淑怡站起,邊說邊側身自奭姨手中的盤內取過茶碗,再轉身遞給燕燕。
“的確如此。”正感到口渴的燕燕接過茶就想喝。
“娘娘,不要喝!”從進來後就沒離開過燕燕半步的石蘭忽然阻止她。
“怎麼了?”她尖銳的語氣不僅讓燕燕愣住,也讓淑怡和奭姨當即變臉。
“你是什麼意思?”幾乎在燕燕詢問的同時,淑怡厲聲喝問石蘭。
她忽然改變的語氣和不再平靜冷淡的表情讓燕燕暗自吃驚,而更令她吃驚的是石蘭一步過來奪走了她手裡的茶碗,反手遞給淑怡:“你先喝一口!”
“石蘭,你幹嗎?”燕燕被石蘭反常的舉動弄得大惑不解,她知道石蘭生性莽撞又對淑怡很不原諒,因此擔心石蘭故意爲難淑怡。
淑怡更是惱羞成怒地瞪着石蘭,“你這婢女瘋了不成?我與你的主人品茶敘舊你一邊兒待着就是,插什麼嘴?!”
“不管奴婢瘋沒瘋,你先飲了這茶,要殺要剮奴婢自會請主人發落!”石蘭目不斜視地盯着她,見她舉手要朵茶碗時,迅速避開,繼續穩穩地端着。
“這茶是我請你主人飲的,哪有送客人的茶水自己喝的道理?既然你要,那你取去就是,奭姨,再給太后娘娘倒一碗。”淑怡不耐地訓斥着,吩咐她的侍女。
“石蘭,你到底怎麼了,快把茶水給我!”燕燕不想把事情弄僵。
沒想到石蘭突然將手中的茶碗送到嘴邊,猛地飲了一口。隨即,她臉色驟變地,目光痛苦地望着燕燕:“娘娘……奴婢見她……扯袖子,茶……有毒!”
“石蘭!”當看到一抹殷紅的血溢出她的嘴角時,燕燕撕心裂肺地痛呼一聲想抱住她,可石蘭頹然倒下的身體很重,她沒抱住。
“石蘭!”守在門外的雷光聽到太后痛呼立刻衝了進來,見狀當即將墜地的石蘭抱起,可石蘭只是瞪着一雙無神的眼睛看着燕燕,然後頭一偏,斷了氣。
彷彿利刃刺穿了胸膛,燕燕撲到石蘭身上發出淒厲吶喊:“石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