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功

寺廟的鐘聲響了十下, 是有敵入侵的意思。

半夜三更, 衆人皆被驚醒。

周梨和江重雪趕去大雄寶殿,途遇莫金光和溫小棠, 四人結伴,聽僧侶說有賊人偷入寺中竊藥,打死了一個沙彌。

燈火明亮, 方丈與護寺禪師都已在殿中, 周梨進去時,聞到熟悉的怪香味,那是哥舒似情身上的脂粉味藥味毒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一聞之下奇怪地轉過頭, 沒想到真的會看到他,震驚:“你怎麼在這裡?”

哥舒似情風情地眨眼,被幾個武僧用木棍交錯卡住脖子,尚有心情微笑:“丫頭?你怎麼也在這和尚廟裡?難道是看破紅塵要出家?那也該去尼姑庵纔對呀。”

周梨沒功夫聽他閒扯, 武僧不肯放下棍子,牢牢抵住他,周梨向他黑下臉:“偷藥殺人的不會就是你吧?”

哥舒似情一笑, 懶得多費口水來解釋。

謝天樞站在一旁,也不求情。入寺偷藥本就不對, 該讓方丈發落。

周梨心裡納罕,哥舒似情做事一向乖張出格, 不過,到少林寺偷藥,還殺人, 不像他的作風。

守塔的沙彌武功不濟,被黑衣人震斷了心脈,不等衍理取出千年靈芝相救,已嚥下最後一口氣。

衍理合上那沙彌不瞑目的眼睛,嘆息一回,照舊是念一聲我佛,然後再念往生咒超度。

唸完回頭,與一辯低語幾句,一辯點頭,衍理便叫武僧們放開哥舒似情。

哥舒似情自由後,抿下嘴角,面對和尚們集體看過來的目光,他裝作慼慼然的模樣:“人不是我殺的。”

衍理點頭:“貧僧知道。”

他微笑:“那就好了,我可以走了。”

衍理搖頭:“施主走不得。”

“爲什麼?”他挑眉,“你不會是想留我下來陪你做和尚吧。”

哥舒似情若做了和尚,定要把這籠着佛氣煙火的地方都染上幾分胭脂味,所以他笑:“佛門重地,我罪孽深重,還是莫讓我給玷污了,讓我走吧。”

他講自己罪孽深重時,謝天樞眼中光芒輕閃。

“施主每年的今天都來我寺中偷藥,屢次冒犯我佛,實在罪過,”衍理好整以暇地雙手合十,低頭道:“施主既然年年都來,不如就留在寺中,也免去施主來回勞苦。”

周梨更加震驚,年年都來偷東西,合着這傢伙還是少林寺常客。

哥舒似情笑意湮滅:“臭禿驢,你想軟禁我?”

他冷笑,撩起衣袍跨出大殿門檻,腳踏出去半隻,被僧衆攔住。

正要動手,謝天樞瞬移到他身邊,硬是按下他的手,點住他的穴道,旋即向衍理半俯下身:“多謝大師不計他偷藥之過,還施以援手,賜藥與他,爲他解毒。”

衍理笑了一笑,念道:“我佛慈悲。種善因得善果,哥舒施主曾救過我寺弟子一條性命,貧僧要還他這份善果。”

周梨聽了糊塗,去看哥舒似情,他哼了一聲,不說話。

憑哥舒似情的武功,非衍理對手,他年年來少林寺偷藥,早該被衍理擒住,是衍理有心放過,他才能夠得手。

五年前,哥舒似情毒性入骨,他也精通醫理,但到底有限,無法煉製出可以救自己一命的丹藥。

而天下之大,唯獨少林藏有最好的解毒靈藥金蠶玉露丸,他偷入少林,竊取丹藥,被衍理髮現。

逃下山時,途遇一名少林弟子倒在地上,被毒蛇所咬,眼看要一命嗚呼。

哥舒似情手裡剛好有偷到手的金蠶玉露丸,隨手便取了一顆塞進那弟子口中。

衍理正好追來,他把那弟子扔到衍理懷中,藉此逃脫。

說到底,他是借了少林丹藥救了少林弟子,這所謂的救人一命,似乎並不純粹,但在衍理看來,救就是救,他那時正在逃跑,全然可以見死不救。

衍理沒想到第二年他又來偷藥,衍理與他交過一次手,立即將他認出,便沒有下死手,反而在交手之中探到他脈象已毒入骨髓,驚訝之餘,便知曉了他偷藥的原因。

於是後來幾年,他總會多煉製一瓶金蠶玉露丸,並故意把藥放在桌上,讓哥舒似情來偷,而每次與他交手,也是想知道他的身體狀況如何了。

哥舒似情不知道的是,衍理每年爲他把脈,是爲了調整煉藥的成分,這幾年,衍理苦思冥想,如何能解掉哥舒似情身上的毒,可惜,他沒有想出來,而哥舒似情的毒日益深沉,幾乎連金蠶玉露丸也即將對他失效。

謝天樞也每年與他交手,曾探得他身上有神藥護體,如今總算知道,原來是少林丹藥。

他看向哥舒似情時露出些許笑意。

這很好,他竟會爲了自己這條性命來少林偷藥,雖然行爲不當,但至少證明,他是有心要活下去的。

謝天樞一直覺得哥舒似情身上有濃重的自毀情結,他彷彿一點也不在乎自己快死了,活得灰暗而自棄。

他原來也是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的。

哥舒似情皺眉,低語:“你別想多了,我讓自己活着,是爲了你,”他一字一句,“爲了殺你。”

如果他真的在乎自己的命,就不會一邊吃着金蠶玉露丸,一邊繼續無所顧忌地煉毒了。

他是爲了秉承哥舒輕眉的遺命,殺了謝天樞,在這之前,他還不能讓自己死。

謝天樞定睛看他,點了下頭,“也好。”

哥舒似情怔了怔,哈地一聲笑出來。

衍理走過去,終於不用在打鬥中爲他把脈,摸了許久脈象,又是嘆息一回。

哥舒似情五官皺着,正要說一句“別給我再念什麼你的佛”就聽衍理道:“我佛慈悲,施主毒性太深,難以根除。”

他想了一想,說:“暫且把哥舒施主搬去山後達摩洞,那處清幽雅緻,最能清除臟腑污穢。”

他說的是搬,於是幾個武僧當真就把點了穴的哥舒似情搬了起來。

謝天樞的點穴手法極好,他功力又深,哥舒似情衝不開穴道,只能任由自己被搬走。

他難得臉都發綠,罵道:“臭和尚,老禿驢,快把我放了,不然我燒了你的藥塔!燒了你!再燒了這少林寺!”

一路罵罵咧咧,言辭越發污穢。

周梨心情卻不是很好,問道:“衍理大師,他身上的毒真的很難解嗎,千年靈芝也解不得嗎?”

“千年靈芝是治療內傷以及提升功力的至寶靈藥,但解不了毒,哥舒施主的毒已入骨髓,千年靈芝救他不得。”衍理說。

周梨只好把最後的希望寄予謝天樞:“謝前輩說春風渡可解,真的可解嗎?”

衍理還是搖頭,卻見謝天樞點頭,只說兩字:“可解。”

周梨輕吁了一口氣,衍理眼神微變,看向謝天樞,謝天樞知道他要說什麼,對他微微搖頭,衍理便明白了,眼神變了變。

江重雪說起另一個黑衣人,抱臂揣測:“那人會是誰?”

“貧僧雖不知那人是誰,但那人已非第一次來偷取千年靈芝,”衍理說:“他武功邪異,原本在貧僧之下,但後來功力大有長進,現在已與貧僧不相伯仲。”

謝天樞擡起頭,望着大雄寶殿裡那尊巨佛金身:“那人是慕秋華。”

“什麼?”四個晚輩異口同聲。

莫金光驚詫不已,溫小棠陷入沉思,周梨險些忘記,六大派還不知道慕秋華的真面目。

現在小樓已不問世事,沒人知道金陵的那座山門裡究竟發生何事。

莫金光不可置信地搖頭,凝視佛陀時,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又轉頭看溫小棠,似乎想求解與他,他一貫覺得溫小棠聰慧異常,比自己的腦袋靈光很多。

溫小棠嗓音低沉地說:“當年在小樓,楚墨白與慕秋華對峙時我便覺得很奇怪了,可惜,那時候衆怒難平,我不好說什麼。”

那時候他冷眼旁觀,看了一場鬧劇,那場鬧劇裡漏洞百出,溫小棠覺得自己不是唯一一個看出破綻的人。

比如陸奇風,那老狐狸打得一手好算盤,煽風點火地把矛頭都引到楚墨白身上,藉機除掉這個早已看不順眼的後輩,再對小樓落井下石,逼迫小樓在輿論裡關閉山門,於是青城派搖身一變,成武林之首。

可惜現在青城派的下場比小樓慘烈百倍。

溫小棠不動聲色地冷笑了一下,當年他手無證據,而且不想惹一身騷,沒必要爲楚墨白犯衆怒給非魚樓添麻煩,於是袖手旁觀地看那些人把喜怒哀樂全上演一遍,個個逼真。

江重雪道:“我想慕秋華的壞字經已練到重要關頭,這些年他一直靠春風渡和吸功捱過身體損毀階段,但沒有千年靈芝,終究無法突破壞字經的最後一關,他一定還會再來的。”

衍理思忖:“原來此人所用的就是壞字經,難怪邪異非常。方丈師兄,我看此人不取到千年靈芝,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一辯點頭:“我已叫僧衆們加強守衛,幾位師弟,這段日子辛苦你們,須得時刻警醒。”

“還有一樁事,”衍理看了看周梨,說:“這幾日我們已對周施主多方考量,能不能就在此刻由方丈師兄決議,是否讓周施主修習本門洗髓經。”

周梨屏住呼吸。

一辯與護寺禪師互相看看,走到佛像背面。

商議停當後,向周梨道:“從明日起,施主便可入藏經閣觀摩洗髓經完本。”

周梨忽覺全身舒暢,說不出的喜悅,俯身向幾人道謝。

藏經閣是個靜雅的好地方,一張竹蓆,一面矮几,几上有燭,文房四寶齊備。

一辯親自把洗髓經的古本取出,交到她手裡。

她就坐在那張竹蓆上,挨個字讀過去,閉目運氣,不解之處擰眉思考。

周梨這一坐,就在藏經閣坐了三天,飯菜都由僧人爲她送去。

她廢寢忘食,急於想把洗髓經弄懂,可越着急,越不得法門,從前那殘本她不知是洗髓經,隨性去練,心無掛礙,反而練得十分融會貫通,沒想到此刻手裡有了完本,反而生出了阻礙。

她把不解之處一一抄下,積攢了幾頁紙之多,準備去請教方丈。

誰知擱筆時,一陣頭暈,胸中似有脹氣凝結。

她臉色一下子不好:“糟了,難道我運氣運錯,走火入魔了?”

“你這不叫走火入魔,”一個聲音淡淡傳來,“叫做累了。”

周梨嚇了一跳,擡眼看去,江重雪倚在一排書架旁,懷抱金錯刀,嘴角斜起。

藏經閣外依稀又入夜了,昏昧燈火裡,江重雪身姿濃重,垂着眼睛看她,低低地笑:“你可知你已經幾天沒睡過覺了。”

“是麼。”周梨拍了下頭,哎喲叫喚,拍疼了。

江重雪哭笑不得,走到她身邊坐下。

她分了一半竹蓆與他,嘻嘻一笑。本來不覺困,被江重雪一說,連打幾個哈欠。

江重雪把肩膀送出,她順其自然地抱住,靠在上面小憩片刻。

幾天沒睡,一閉眼就打呼嚕。

江重雪放軟了身體,儘量讓她靠得舒服。

周梨一睡就睡了半個多時辰,口水滴下來的時候才驚醒。

看到江重雪的肩頭溼了一小片,她連忙裝着閉起眼睛,當這一切沒發生,悄悄把臉蹭在自己的口水上,試圖把衣服焐熱,不讓江重雪察覺出來。

江重雪感覺到她的動靜,也不去看,只拍了拍她的頭,很輕的,溫柔無比。

周梨被他拍得舒服,又往他肩窩靠近,她的頭髮摩擦着江重雪的脖子,怪癢的,江重雪閃避着扭了扭。

周梨覺得好玩,也跟着他的動作扭了扭,誰知她這裡一扭,江重雪突然繃緊身體,莫名其妙地發硬,像塊鐵一樣。

周梨奇怪,於是又扭了扭,這次江重雪開始試圖躲開她,她微覺生氣,他躲一分,她就近一分,容不得他躲。

半晌,江重雪不動彈了,任由她拉扯了一會兒,然後繼續睡覺。

許久,他才慢慢放鬆身體。

第二天醒來,看到江重雪正在收拾几上紙筆,她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兩人視線一接觸,江重雪卻莫名其妙地蹙了蹙眉,竟然臉紅了一下。周梨以爲自己錯眼,江重雪的膚色白,臉一紅就特別明顯。

周梨奇怪地看着他,不知他臉紅什麼。

隨即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心想難不成今天我特別美,他見我就臉紅了?

江重雪卻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句:“你睡姿太不好了。而且打呼。還流口水。”

周梨試圖掩蓋自己流口水的事實,江重雪嫌棄地給她看自己的衣服,她只好打住。

她在藏經閣待了幾天,快要發黴,走出閣外伸個懶腰,吸收新鮮空氣。

豔陽高照,腹中飢餒,餓了。

兩人一起走去飯堂,早飯是白粥蘿蔔配鹹菜,粥裡擱了食補的藥材,活血養氣。

周梨用筷子攪着,嘴巴咂不出味道。

蘿蔔爽口,粥也清甜,只不過實在寡淡。

自從來到少林,多日不見葷腥,她想念雞鴨魚肉,想念蹄膀,想得口水都要流下來。

在飯堂遇到溫小棠和衍理,衍理正說着如何幫溫小棠調理身體。

周梨湊過去:“大師,可否問一句,這幾日哥舒似情可有好轉?”

衍理把哥舒似情搬去達摩洞,不是要軟禁他,是要爲他治病解毒。

他需要哥舒似情留在少林寺,這樣一來,他便可以全心全意爲他對症下藥。

溫小棠笑道:“有沒有好轉不知道,不過他那張嘴,罵起人來,可謂花樣百出,精彩絕倫。”

昨日他與莫金光去後山閒逛,途徑達摩洞,就聽哥舒似情在裡面破口大罵。

哥舒似情被點了穴,不能動,謝天樞陪着他,他瞧謝天樞不順眼,就罵謝天樞。

衍理每天會去達摩洞給他診脈吃藥,他見衍理來了,就開始罵衍理。

總之變着法兒罵,而且罵詞絕不帶重複,比起衍理始終就是那幾個字的口頭禪,真是新鮮多了。

奈何謝天樞是個不動如山的性子,他要罵就隨他罵,也不點他的啞穴,免得穴道點多了他難受,讓他能罵罵人順順氣也不錯。

衍理修禪修了幾十年,更對這種挑釁不在話下,哥舒似情就是罵瓢了嘴,這兩人也照舊雲淡風輕。

衍理就道:“他的毒非一日三刻能好轉。”

周梨摸着下巴小聲:“謝前輩說春風渡能治,怎麼還不給他治呢。”

衍理聽到這話,眸光微變,不講謝天樞,也不提春風渡,仍執着以藥理來醫,“等一下貧僧會去山中採藥,爲他新配一副藥,試一試能否有效。”

周梨便道:“我能和大師一起去嗎?”

衍理微笑答應。

周梨貼着碗邊嘬粥,一邊想哥舒似情的事,一邊又想洗髓經。

奈何這兩樣事情,目前都遭遇瓶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