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忽然說:“不愧是衍理大師, 好功夫, 連腳都未挪動一下。”
幾人集體低頭,看到衍理的腳竟深入地面一寸, 石泥地面生生被他站出一個腳印來,彷彿身有千斤,而他的腳的確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這個位置。
幾人眼中流露恐懼, 一時未有敢上前者。
周梨講這句話, 就是希望有這個效果。
伏阿眼中陰毒,他臉上的傷還沒來得及止血,流了滿面, 異常猙獰。他此刻殺人慾狂,別人不敢上,他敢。
他迅速掠到衍理面前,以至陰至寒的內力直衝過去, 遒勁的手指像鷹爪一樣抓向衍理。
這是化雪手裡的一式,伴隨清冷之氣貼近衍理,瞬間將他僧袍衣角凝凍成霜。
衍理不曾與化雪手切磋過, 但像化雪手這樣陰寒的武功他也是見過的。
少林功夫大多陽剛正統,無論是外家功夫還是內家心經, 都至猛至剛,陽氣十足, 這類武功正好是化雪手的剋星。
衍理盯着伏阿的手,看透他招式中的變化,忽然自丹田吐氣, 勁聲一喊。
伏阿被他喊得猝然一驚,但見衍理手掌肌肉繃緊,肌膚紋路爆滿,指縫無隙,異常剛勁地對上化雪手。
洛小花直了眼睛,他竟熟悉少林功夫,脫口就道:“大悲掌。”
這一掌推過去,化雪手勉強應下,伏阿心性強硬,不肯退掌,非要與他比拼一把內力。
誰知衍理的大悲掌比他料想的更厲害,他掌中寒氣突然自手臂的經脈中倒退回去,心臟猛地抽緊,像被人把心掏了出來放在寒水裡浸泡一樣。
他大驚,竟被自己的寒氣所傷,喉嚨裡噴出血腥味。
伏阿被震退一丈,跪地吐血。
他正巧退到了洛小花身旁,洛小花被衍理打飛出去之後便一直坐在地上,似乎是沒有再站起來的打算,還假裝重傷的在地上滾了一滾。
滾完之後看到伏阿也被打退,嘻嘻衝他一笑,表示同是天涯淪落人,沒想到你也有這麼慘的一天。
洛小花沒少被伏阿打敗過,心裡簡直樂開了花。
未染不敢動,綠先生看未染不敢動,他就更不敢動。
聖教之中,其實他的武功算是下乘的,未染的武功都要比他高上一頭,他與人打鬥,也從不使光明正大的手段,所以他雖武功不佳,但許多武功好的人都死在他手下。
倒是有兩個不怕死的,即是那胖子瘦子,大跨步地向前奔去,三兩下就到了衍理面前。
胖子的腳底心被衍理那一指金剛指彈得極痛,他怒吼着揮舞雙拳朝衍理砸下來。
這一拳稱不上是招式,衍理要避開實在太簡單。
一拳砸到了地面,震得地面都抖上幾抖。
胖子掏出腰上機關,朝衍理施放,衍理一一避過,還順手擒了一支飛過來的短箭在手上,隨即在那胖子的大肚皮上輕拍一下,胖子頓時跌坐在地,屁股擦着地面滑出極遠,後腦勺撞到牆壁,咚的一聲,竟然暈了。
衍理目中聚集光芒,把短箭往上一擲。
食肆二樓的慕秋華居高臨下,信手接住,毫不猶豫地再擲了回去。
衍理衣袖揮舞,那箭跌落在地。
頭頂黑衣忽閃,頃刻慕秋華已飛身掠下,一身漆黑,往月下一站,彷彿連月色都減掉幾分清潤之意。
慕秋華撫掌,真心誠意地稱讚:“大師好功夫。”
衍理看他:“請施主退出小鎮,莫再傷人性命。”
慕秋華輕笑:“大師還沒有打敗我,若是打敗了我,我二話不說,立即領人離開。”
他的話已無可信度,被他騙過一次之後,便知這人喜怒無常性情反覆,全不可信。
周梨舔舐下脣,不詳之感愈濃,她想今夜必不能善了,除非衍理能夠殺了慕秋華,不然衍理和她,恐怕都不能活。
慕秋華偏過一點頭,側臉照着月色,如覆一層清霜,笑了一笑,“得罪了,我來討教一下大師的功夫。”
他出手極爲快捷,話還在說着,講到“討教”兩字上時,人已縱出,橫腿便掃向衍理下盤。
慕秋華身法靈巧飄逸,圍繞衍理如影子般輕晃,衍理的雙腳終於不在只站與原地,他動了起來,眼眶繃緊,凝視慕秋華的身法。
這是小樓的北斗七星步法,腳踏星陣,飄忽不定。
慕秋華的北斗七星步法絕佳,衍理方纔使的大悲掌是運氣上行,把真氣凝聚掌心,此刻他立即氣沉丹田,雙腳迅速挪動起來。
旁觀衆人只覺目不暇接,兩人身姿糾纏,似乎已應對了上百來招,但眼睛無法看清。
突然,纏繞兩人的氣息變得冰寒至極,周梨知道是慕秋華運起了化雪手的真氣,當即叫了一聲:“大師小心!”
伏阿感受到熟悉的寒冰氣息,毫不猶豫地拔身向前,意欲助慕秋華一臂之力。
周梨猛然一凜,立即躍出,出劍將他擋下,他大怒,似乎已對周梨忍耐至極,兩人正對了幾招,糾纏不下的衍理與慕秋華忽然同時向兩邊退去。
伏阿愕然扶住慕秋華手臂,而周梨則一掌抵在衍理背部,止住他後退的趨勢。
“大師!”周梨的手觸到衍理的僧衣時,他身上浸潤的寒氣讓她驚訝。
衍理眉目微凜,一低下頭,看到自己掌心迅速結冰。
“師父。”伏阿看慕秋華脣上有血,情急之下,沒叫掌教,叫了聲師父。
慕秋華舌尖舔了下脣角腥甜的血液,臉色一沉,但嘴角還古怪地吊着一笑,沉聲道:“你們還等什麼。”
伏阿領會其意,喝道:“上!”
衍理已受了寒氣,傷及經脈,此刻不圍攻他,更待何時。
周梨咬牙切齒,慕秋華真是卑鄙至極。
那七人旋即聯合齊上,周梨本要來助衍理,但周遭的黑衣人越涌越多,殺人不眨眼,揮刀一砍,便是數條性命喪生。
衍理大喝,把周梨向後推開。
他不要她幫,只要她去救人。
周梨眼角血紅狂涌,全身繃緊,抽劍划向那些黑衣人。
衍理以一對七,那七人輪番上陣,要耗掉他的精力。
這時,衍理背部突然劇痛。
一支短箭凌空射中衍理後背。
慕秋華拿起了先前他擲在地上的那支短箭,趁衍理不備,偷襲得手。
這箭是由胖瘦二人所制,而箭尖上則塗了陰公鬼母的毒。
毒自然是劇毒,沾血即隨血脈而行,所以纔會痛得如此厲害。
衍理氣息一滯,伏阿已一掌向他揮來,他拼了一掌,竟還是將伏阿震退了。
伏阿全身震怒,再次出掌。
未染與綠先生做他輔助,三人前後夾攻。
上百招後,衍理氣血遇阻,毒走得極快,連累他身手微微一遲。
伏阿立即擡手拍在他胸口,用足了十分力道。未染趁機而上,纖細的指關節掐住衍理左肩,綠先生銀針齊發,射中衍理身上幾處大穴。
他被這三人同時壓制,目眥盡裂,全身骨骼幾乎要崩裂。然而,絕境之際,他的內力突然從肌底向外蔓延。三人驚訝,沒想到他還能運出這麼渾厚的內息,立即被他彈開,就連身上所中之銀針都盡數從肉裡彈出去。
月華極亮,曼曼夜色壓着無盡屋檐。
衍理身姿挺立,無絲毫彎曲,他臉上被毒帶去的血色忽然倒行逆轉,重新迴歸。他氣勁強大,袖口與衣角無風自動。
七人鴉雀無聲,像看鬼怪一樣看他。
但衍理一點不似鬼怪,他仰立與天地,即便身上覆血,也不悲不戚。
突然,慕秋華大笑掠出,鬼魅般向他出手,四根手指猛地下沉。
衍理以大悲掌對之,兩人內力相抗,慕秋華張狂笑道:“你已強弩之末,還要再撐嗎?”
衍理雙手爬上白色霜寒,同時又有黑氣縈繞。他眼睛大睜,看向慕秋華。
慕秋華將壞字經與化雪手融在了一起,這兩門武功都屬極陰一類,故融合得渾然天成。
他笑聲不止,衍理則吐血不止,他道:“你們又等什麼,不快些送大師一程。”
洛小花擡手撫摸淚痣,不笑不怒,隻立在一旁動也不動。
楚墨白也不動,但他的不動,充滿壓抑的憤恨,被洛小花看出來:“你既看不過去,何不上前助他。”
“那你何不上前助他?”楚墨白反問。
洛小花低笑,笑得切齒:“原來我們兩個纔是最無用之人。”
他說到無用之人四字,伏阿與未染同時出掌拍向衍理,綠先生指縫裡夾了數枚銀針,一併送進衍理血肉。
衍理身被四掌,四道真氣同時震向他心脈。
他皮囊下的骨骼傳出詭異的格拉聲,不知斷去多少根骨頭。
毒行遍全身,他不止嘴邊有血,眼角和耳中都流出鮮血。
伏阿眉目生冷,突然收回掌勢,手腕一轉,卸掉了衍理的右臂。
伏阿常年練掌的手相當有力,要折斷一條手臂是輕而易舉的。
驚奇的是,衍理竟未痛呼大叫,他只是長久地悶哼着,眼珠爆出眼眶,佈滿血絲,臉上充溢的血色漲成青紫,滿頭大汗,頭上的戒疤清晰深刻。
他不能叫,若是叫起來,會驚動還在與黑衣人拼命的周梨,周梨若來助他,會死更多無辜的性命。
他的右臂被伏阿整個卸去,骨茬白生生的,斷面參差。
他失去了一隻手,便只能用僅有的另一隻與慕秋華比拼。
慕秋華瞪着他,彷彿透過他,看到了法相莊嚴的佛。
他嗤然冷笑,忽然舉起右手,五指併攏,停在半空,說:“佛算什麼。”
講完,以手做刀,把這隻手插進了衍理的胸膛。
衍理臉上浮出了將死的痛苦之色,手離開皮肉的聲響被他喉嚨裡的低哼掩蓋。
指尖一連串的血珠滴落,慕秋華欣賞一陣,握着這血把手垂下,彷彿他握着的是佛的血,他將佛殺死,從此再無讓他懼怕的東西。
衍理眼看那隻手捅穿了自己的心窩,再從自己的身體裡退出。他聞到自己的血味,異常腥甜,青灰色的僧袍被大片鮮血染紅。
很久,他吐出喉嚨裡最後一口氣,擡頭看了看月色,目向西方。
傳言佛在西天極樂世界。
他今生救了許多人,不知那些生靈可否造就他的福德,使他得往西天極樂,問一問佛陀,他這一生始終未解的那個疑惑。
風勁吹一陣,衍理的雙眼依舊睜着,呼吸則已停止。
在嚥氣之前,他嘴角似噙微微笑意。這笑極奇異,含慈悲,含釋然,似乎什麼都含盡,卻又什麼都沒有——
佛陀曾拈花示衆,是時衆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
這一笑出現在衍理脣角時,他低語出此生最後二字:“我佛——”
他未說完他時常說的那句話,忽然便一動不動,頭未垂,眼也不閉,像只是入定了一般。
未染以指探他鼻端,已無一絲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