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秋華慢條斯理地喝着佛茶, 潤一潤剛纔笑的太大聲的嗓子:“這麼說, 大師是不肯給我千年靈芝了。”
他嘆氣,又提起眉梢, 想到了一個解決之法,提議道:“如果我以物換物,大師可願意與我交換千年靈芝嗎?”
衍理無言地看他, 周梨忍不住, 說:“你想怎麼樣?”
慕秋華好整以暇,“我這一物,絕對物有所值, 保管大師聽了之後,會覺得那一株千年靈芝,不過是小東西而已。”
他擡起頭,動動手指:“大師, 你瞧。”
兩人同時望過去,夜色很濃,一杆繡了梅花圖騰的旗幟不知何時插在了對面最高的一個屋頂上, 旗子迎風招展,露出陰鬱顏色。
慕秋華摩挲手裡的茶壺, 微微一笑:“我聖教旗所插之地,此地便歸我聖教所有。”
他搖晃茶壺, 語氣裡突然充滿血腥:“非我聖教中人,而留在我聖教之地者,殺無赦。”
他放下茶壺, 攤開雙手,眉目裡的暴戾之氣將溫潤消除,笑道:“我以全鎮性命,換大師一株千年靈芝,大師覺得物有所值嗎?”
“你這瘋子!”周梨拔劍,硬是被衍理按下手臂。
衍理看着慕秋華,他眼皮凝住,眨也不眨,無笑無哀,帶些慈悲,帶些莊嚴,也帶無可奈何,像看掙扎在泥世裡的芸芸衆生。
他像佛。
慕秋華的笑意忽然消失,死死盯住這尊活佛,胸腔裡的心臟突的一跳。
他怕佛。
衍理妥協道:“施主撤出小鎮三十里,貧僧即刻與你一道上山去取千年靈芝。”
慕秋華搖頭:“大師此刻就上山去取千年靈芝,我在這裡等候大師。大師一人去,一人歸,若多一人,這全鎮的性命可就要去見閻王了。”
他極狡猾,這方面無人可比。
周梨恨得牙癢,恰好他轉過頭,看向周梨,笑道:“你便也留在這裡,多一個人讓大師記掛,大師也可以早去早回。”
周梨把劍握得極緊,以傳音入密對衍理道:“大師,不可信他!”
衍理低頭思忖,周梨忍不住去抓他僧袍衣袖,他轉過頭。
她對衍理使勁搖頭,慕秋華此人詭計多端殘忍無情,這幾年他被衍理阻撓,多次欲取靈芝而不得,心中怨恨可想而知,慕秋華這人,睚眥必報,誰對他不好,他便要十倍償還,今天他這麼聲勢浩蕩地趕到嵩山,她不相信他會不見刀光不見鮮血地只取了靈芝便走。
但衍理如今被慕秋華威脅,爲一株千年靈芝而眼見滿鎮性命塗炭,他做不到。
慕秋華威脅得恰到好處,讓他不得不爲之妥協。
衍理終究是道:“好。”
慕秋華贏了這一仗,笑道:“我等大師歸來。大師最好快些,我這人,耐心不是太好。”
衍理扶住欄杆向外一躍,輕盈的一個兔起鶻落,趁着衝勢直接飛出幾丈來遠,轉眼在長街上消失蹤跡。
他去後,食肆裡陷入死寂,慕秋華不慌不忙地把佛茶喝完,茶壺擱下,壺底與桌面發生輕微一聲碰撞。
他掃視四周,看到那些鎮上的百姓還如驚弓之鳥地站着,微笑:“你們還不走嗎?”
衆人噤若寒蟬,互相凝望。
慕秋華忽然低沉道:“你們可以走了。”
他聲音轉變時,讓周梨爆出一條青筋,她衝那些人喝道:“別動!”
可已有一人當真以爲他可以走了,向前跨出一步。
場中空氣驟然降溫,寒氣像十二月的天一樣,不依不饒地在一瞬間佈滿四周。
伏阿突然出手,他就像是慕秋華肚子裡的蛔蟲,已摸透慕秋華每句話的深意。
他內力一運,周身自帶寒氣,一陣冷風颳過,他抽掌向前,露出來的那隻手滿覆霜雪。
面前數張桌椅擋住了周梨,她順手一抄,也不管是什麼,反正先拿到手裡,橫空拋出,身子隨即拔地而起,一腳踩上一張桌子。
拋出的酒罈凌空打轉,伏阿左手輕飄飄一揮,那酒罈當空破碎,剩餘的酒液潑灑下來。
周梨踩着桌子向前縱掠,劍刃照着伏阿面門劈刺下去。
伏阿側身避開,化雪手已抵到那人脖子上,極清脆的骨頭斷裂之音,那人雙目凸出眼眶,都沒來得及掙扎幾下,便被扭斷了脖子。
殺人不見血,頭顱和身體分了家,靠着外在的一層皮囊包裹着,重重倒地。
周梨一劍落空,在桌面上一滾,雙腿橫出,踢向伏阿胸口。
伏阿退後,周梨料他會退,掌心猛拍桌子,借力彈起,全身蓄滿內力,劍光大湛,逼向伏阿眉心。
她一串動作敏捷又利落,伏阿吃了一驚,出掌相抵,想把卻邪劍震開。
兩股氣勁太強,把周圍杯碟震得粉碎,伏阿眼底露出陰鬱,乍看一眼周梨。
周梨奇經八脈中的洗髓經真氣帶着六道神功真氣走得順暢無比,硬生生把伏阿溢出的寒氣消融。
她的內力又正又邪,水乳交融之後,變得陽剛無比,對上伏阿的陰寒之氣,正好克他一頭。
伏阿雙手逐漸顫抖,他看準形勢,當即避開,但周梨劍法比往日精煉許多,若是從前,伏阿速度之快,她的劍必要再次落空,但這次她劍刃劃過,貼着伏阿面頰帶出一串血珠。
粘稠而鮮紅的血在半空中飆出一簇,腥味掃鼻,伏阿陰鬱的臉破了相,劍痕不深不淺,從他右頰顴骨劃至鼻下,上手一抹,滿手的血。
他大概沒有受過如此羞辱,憤怒當胸燒起,寒氣從他身上瓢潑散出,把他臉上正在流血的傷口都凍結。
“這丫頭怎麼好像變了個人。”未染低語。
洛小花看得目不轉睛,笑道:“這丫頭好厲害。”
突然,地面巨響,周梨驚訝低頭,腳下忽然裂開一個洞,洞中伸出一隻肥碩無比的大手,正正地擒住她的腳踝。
底樓的胖子吃得油光滿面,還沒來得及擦的手沾着油水竟然直接打破了樓層之間的木板。
幸好他只是抓住了周梨一隻腳,周梨擡起另一隻腳朝他那張肥肉橫生的臉踩下去。
胖子被踹了個正着,鼻血狂飆,肥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瘦子氣憤地擡起手上的機關小弩,連發七八箭,射向周梨。
周梨避開之後,突覺一股寒氣逼近身側,她以爲是伏阿,當即轉身出劍。
這次劍卻赫然凝住,被寒氣所阻。周梨悚然一驚,擡起頭時,正好對上慕秋華雙目。
伏阿已退到慕秋華身後,慕秋華雙手靈活探出,擊中周梨胸口。
慕秋華的化雪手比伏阿厲害百倍。周梨整個人從破開的大洞掉下去,背脊撞到桌角,再摔到地上,全身抽痛,冷意入骨,眉毛嘴脣都變作花白。
慕秋華彈彈衣袖,微笑:“你說的對。”
周梨吐了一口血,一時沒有爬起來,擡頭看他。
慕秋華嘴角噙笑,幽冷至極,“‘不可信他’,說得好,看來你已極爲了解我,那你也該知曉,我將要做什麼。”
周梨口中遍佈血腥,忍着寒意開口:“你若殺人,便得不到千年靈芝。”
“是麼,”慕秋華淡淡道:“我若先殺了這裡的人,再領人去圍堵正趕下山來的衍理,搶了靈芝,再將他也殺了,你覺如何?”
她咬破嘴脣,死盯住他。
這人果然是沒有任何信譽的,衍理既然答應給他千年靈芝,便不會失信,可他非要製造殺戮。
慕秋華慢慢舉起手,把一枚石花擲出去,笑得像地獄裡的閻王座下鬼,道:“殺無赦。”
命令一下,屋檐上那些成羣的黑影前赴後繼地躍下來,循令誅殺鎮上一切生靈。
周梨掙扎着要爬起來,一道陰影忽然投下。
那胖子僅用一步就跨到她面前,鼻子被踹歪了,肥臉滑稽可笑,他十分氣憤,要報周梨那一腳之仇,當下擡起那隻兇猛野獸般的大腳,照着周梨就踩下去。
外面的殺戮已經開始,血腥氣沖天,周梨聽到幾聲瀕死的呼喊,她體內真氣被化雪手的寒氣攪亂,一時衝撞無度。
緊要時刻,那隻想把她踩成肉泥的腳卻始終不曾落下。
周梨猛地睜眼,聞到了一絲細緻的檀香,她已熟悉這香味,少林寺內,一衆僧侶身上皆攜這香。
她驚喜地擡頭,看到衍理憑空出現,口唸一聲佛號,抱住周梨的同時,屈指往那胖子的腳底心輕輕一彈。
那胖子突然大叫,如被千鈞之力打中,整個身軀都飛了起來。
“少林金剛指,”慕秋華頓時變色,約莫是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他出現之後,慕秋華的神色變得陰毒起來,冷笑道:“看來出家人也打誑語。”
衍理的輕功再好,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取到千年靈芝歸來。他壓根就沒有離開,或者,是離開之後,與半途中又折返。
他信了周梨的話,沒有去信慕秋華。
衍理抱住周梨之時,把一股內力渡進她體內,他內功深厚,暫時爲她壓制住滿溢的寒氣。
周梨把劍架好,兩人飛身躍出食肆。
慕秋華此來,不殺人、不得千年靈芝不罷休,所以他帶來的皆是教中精英,不光是五護法,那些黑衣人裡,也沒有低於水級以下的弟子。
人多,且都身手不凡,憑他們兩個要力戰一衆黑衣人,還要加上五護法,太難。
衍理雙目堅定而毫無恐懼,他沒有想到難不難的問題,他只想救人,救一人是一人。
他身法如風,掠在無數人中,如入無人之境,劈手奪下那些黑衣人的刀劍。
但他也並不殺人,只將人打傷,然後把百姓救下,交到周梨身邊。
突然,一股邪異之氣來到身側,衍理古怪擡頭,對上一個黑衣人非常清澈的眼睛。
衍理曾與入寺盜藥的慕秋華交過幾次手,這黑衣人使的也是壞字經,讓衍理微含驚訝。
楚墨白穿黑袍,渾身烏黑,只露一張白皙的臉,手上朔月劍雪亮清凌。
劍上無血,他沒有殺人。
衍理看他,楚墨白把劍一震,內力劃出,反而爲衍理逼退了一個黑衣人,隨即他轉身側開,像是不敵衍理,敗退下來。
“小心身後。”猛然間,楚墨白低語。
衍理目中射出銳光,回身出掌。
綠先生在他背後,悄無聲息地連發數枚銀針,這次衍理沒有徒手攬下,掌風一震,銀針停滯,隨即改變方向,倒刺回施放者身上。
綠先生大驚,倏地俯身下蹲,銀針擦過他髮絲,釘在身後牆上。
在二樓縱觀全局的慕秋華大笑起來,語句掐着一股酷烈之毒,說:“大師既然回來了,那就不必離開了,且拿大師這尊活佛,給這鎮陪葬吧!”
樓上三名護法一躍而下,已在樓外的綠先生矮小的身子弓弦一樣彈起,楚墨白一抿脣,與胖瘦二人同時補上其他空位。
他們七人,站定七個方位,把衍理圍困在中心。
伏阿爲首,未染與洛小花在他兩側,其他四人則成犄角之勢。
“大師。”周梨出聲。
衍理搖頭:“周施主,你莫動,好生護着百姓。”
周梨咬牙:“是。”
她一個字話音未落,伏阿把手猛地擡起,七人同時向衍理出手。
他們七人中的任何一個若是一對一的比鬥,都不是衍理對手,他們自己當然是知道的,所以要對付衍理就只有用車輪戰,把他內力和體力都耗盡,就像當初他們對付陸奇風一樣。
衍理周身平地起風,輕輕鼓盪衣袂。
羣戰有羣戰之法,與單個比鬥自不相同。
雖是七人同時出手,但其實內有章法,若無章法,這七人自己就先不戰而潰了。
這七人裡,屬伏阿武功最上乘,出手也最狠辣,所以他們七人,雖使各自的招式,但無形之中,都以伏阿爲首。
但衍理卻不是去攻擊伏阿,蛇打七寸,他第一個出手的對象,乃是未染。
未染的雙手從袖子裡盪出,柔軟帶香,飄向衍理。
衍理一邊應對其他六人,一邊仔細地看她的身段。
歷來無人能這麼做,凡與未染對招的人,若盯着她看,就會被她蠱惑,所以只能閉起眼睛,還要封閉嗅覺。
但衍理卻不在其列,相反,他看得很認真,眼睛清亮。
“攝心術,關外的武功,傳聞這門武功早已失傳,阿彌陀佛,原來還在世麼,”衍理凝重地看未染一眼:“施主,你身上太香了。”
未染一旦運起內力,身上的香氣會更加濃郁。
她調笑道:“你這老和尚好不知羞,怎麼盡朝人家身上亂聞。”
未染的功夫詭異,憑誰也不知它出自何方,今日被衍理點破,讓周梨總算知道這武功的名字。
衍理卻道:“施主的攝心術只有半成火候,另外半成全靠曼陀羅彌補。”
未染突然殺氣畢露,“你——”
“我佛慈悲,施主若還想多活幾年,”他慢聲道:“最好不要再靠這等藥物來侵害身體。”
攝心術這門武功是全身功夫,會將身體練得柔若無骨,使出來的時候縹緲不定,讓人產生錯覺,繼而重傷對手。
這門武功須得配合各種可以令人致幻的草藥,其中最有名的一味便是曼陀羅,但草藥只是作爲這門武功的輔助。
未染的臉色變得十分陰沉,她身上的武功是秦檜請了關外高手所教,從未有人看破過。
未染的攝心術並未練到頂峰,相反,她太過依賴草藥,這門武功的厲害之處不在草藥,功夫到家了纔是最好的利器,未染已經本末倒置,她依靠着致幻的藥物來提升攝心術的功效,但這些藥物本身就是具有毒性的,日子長了,就和哥舒似情一樣,自然與身體無益。
未染冷笑一聲,尖細的塗滿蔻丹的手指向衍理脖頸狠抓過去,想割斷這和尚的喉嚨。
衍理以般若掌架住她手指,牢牢扣死,同時下半身借力飛起,橫腿掃過一圈,把後面那四人盡數逼退。
洛小花雖無傷人之心,他也不殺人,但遇到像衍理這樣的高手,他興奮,他一旦興奮,就極難控制自己的雙手去拔他的雙劍。
浮一大白出鞘時亮出光芒,衍理眸底被這劍光閃了一閃,一直鎮定的表情突然變化,他脫口:“施主你這劍!”
洛小花嘿嘿笑了幾聲,雙劍從兩側橫面劃出。
衍理驚訝之下,大概從他的招式裡看出了什麼,微微露出一點意外的表情,他擡頭凝視洛小花:“你是……”
“我是你爺爺。”洛小花順口接下。
衍理合上了嘴,複雜地看他。
洛小花大笑,很是得意。
衍理的武功放眼江湖,無幾人可敵,他能與這樣的高手對招,還能當一當這高手的爺爺,豈不快哉。雖然他還沒有笑完,人就被衍理打飛了出去。飛在半空中的時候,他還在笑個不停。
七人一擊未果,同時退後。
衍理面色平靜,只輕微動了下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