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戮

周梨沒有聽到衍理的聲響, 等她回頭時, 只見慕秋華舉起一隻鮮血淋漓的手。

那手簡直已被血沐浴,她呼吸停住了一下, 看到衍理仍舊站在那裡,沒有倒下去,但慕秋華已撤掌。

她腦中數弦並斷, 突然就殷紅了眼角, 喊了聲大師,躍到他身邊去,一摸到他的身體, 已經冰涼。

可他的皮肉竟還繃緊着,死後都未曾鬆懈。

周梨看到他的眼睛睜得極大,眺望遠方。

她心中哀慟狂涌,想抱起衍理的屍身, 可屍體定在那裡,竟然極重,如同千鈞一般。

她尚未抱起, 突然肩膀被楚墨白一拍,頓時被他震出極遠。

伏阿冷冷看了楚墨白一眼, 嘴角冷笑。

周梨的思緒卻被這一掌震醒。

她不該以小失大,衍理已死, 她不能爲一具屍體而再丟掉自己的性命。

她應該逃,立刻回寺裡去,把梅影突襲的消息帶給寺裡的人。

這樣一想, 她擡頭看了眼衍理立在那裡的身軀,抿緊了脣角,往後飛躍。

“往哪裡走!”伏阿冷喝,一拂袖,追上她。

寒氣逼近,周梨連忙閃身進一條狹小錯綜的巷子。

這巷子極深,七拐八繞,倒是十分便於潛行。

周梨對這小鎮不熟,也不知自己會拐到哪裡去,她想躍上屋頂看一看地形,卻怕人往高處一站,就會被發現行蹤。

她頭皮發麻,還陷在衍理已死的驚痛之中,變故來得太快,她措手不及。

周梨喉嚨乾啞地縱身跑着,突然覺得皮膚上異常寒冷,她以爲是伏阿追來,可四下暫時並無人影。

這冷意直通血脈,她發覺是來自於身體裡的。

她中了慕秋華的化雪手,衍理爲她暫時壓住的寒氣此時重新冒頭,她渾身發抖。

兩名黑衣人在屋檐上掠過時發現了她,她動作比他們快,一劍連續挑開這兩人的脖子,兩副身軀從高處跌落,帶下幾片磚瓦。

她眼明手快地一一接住,喘了口氣,呼出的氣體一觸碰到空氣,就化成白霧。

周梨急中生智,把手上的瓦片往一側拋了出去,她聽到落地的脆響,隨之人往相反的方向揚長而去。

跑了沒多久,她總算看見來時的路,這條路是衍理帶她走過的,她認得。

然而,她還來不及走到那條路上去,就先看見了綠先生的針迎面向她發來。

綠先生藏在檐下的一片陰影裡,他身子矮小,又穿黑衣,幾乎與那片陰影融成一體,周梨跑得急,沒有發現他,但他發現了周梨。

綠先生口中撮了聲哨子,先通知其他人,再將寬大的袍子一揚,向她襲來。

周梨祭出一寸寬的劍刃,朝面前劃過半弧,只聽叮叮數聲,她手腕運劍,動作飛快,以劍勢帶動風勢,把銀針擋下。

綠先生武功雖算不得好,但他臨敵經驗極豐富,人又詭詐得很,比他功夫好卻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計其數,周梨要是與他糾纏,就會被他拖死。

她立即撇開綠先生,往西側逃了幾步。

這時,肩膀忽然落入一人手中,她渾身汗毛豎起,揮劍而去。

身後是楚墨白,擡起朔月擋了一擋,回首看她。

楚墨白眉宇裡藏了陰影,頗爲晦澀地看着她。

周梨看不到自己的樣子,她嘴脣發白,臉色枯死,一副殭屍般的模樣。

她匆匆向楚墨白劃了幾劍,想把他逼退,但楚墨白並不與她交手,反而突然揚手,把她往一間民居里一推,合上木門。

屋子裡浸滿漆黑,似乎是間空屋,但她腳尖一提,踢到一物,軟綿綿的,是一具屍體。

這間不是空屋,原本是有人住的,但已經被梅影的人殺死。

周梨立即要去開門,忽然聽到伏阿的聲音響起,逼迫她把擡起的手垂下,雙目在黑暗中怒睜,屏住呼吸不動。

“人呢?”伏阿問。

楚墨白道:“不知。”

“不知?”伏阿冷冷道。

一陣沉默,似乎是楚墨白沒有迴應他,伏阿低哼了一聲。

周梨定定心神,盤腿坐下,勉強運起身上的內力,把寒氣逼退一些,同時豎着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伏阿哼了一聲之後,外面就陷入了寂靜,似乎那兩人都已離開。

周梨打坐了須臾,又站起來,耳朵貼門聽了一會兒,一丁點聲響都不聞,她試着慢慢推門。

門只開了一條縫,有月光漏進來。月色迷濛之中,有尖銳的光芒輕忽一閃。

周梨一個錯目,左肩突然一疼。

綠先生那極細極尖的針刺破了衣服,扎進了她的血肉。

她驚恐地倒退一步,門已被激烈的掌風揮開,從門外穿梭進來的伏阿滿面鮮血,猶如厲鬼。

他身上的殺氣陡然迸發出來充斥整間屋子,一把扼住了周梨的脖子,把她甩出了門外。

周梨撞到牆上,全身劇痛。

還沒站起來,就看到伏阿把空氣踩出了萬骨枯的氣勢,朝她而來。

楚墨白欲要阻擋伏阿,被綠先生攔住,綠先生指尖上轉着銀針,枯白的嘴脣一張一合地動着:“莫動,莫動。掌教之命,殺無赦。你莫不是想違背掌教的命令吧。”

楚墨白眼睛眯起,“滾開。”

他的朔月劍划向這老頭子的脖頸,綠先生沒想到他真會動手,身子一縮一跳,人便到了屋頂上。

“誒,老綠,往哪裡走?”

綠先生一隻腳落入他手,他猛地低頭,看到洛小花不知何時來的,坐在屋頂上,用自己的右腳勾住了他的左腳,笑得淚痣生輝。

綠先生擡起另一隻腳朝他那張臉踹過去,他哇哇亂叫:“我這張臉英俊不凡,你怎麼敢這麼踹!”

洛小花抱着綠先生不撒手,給了楚墨白時間去搭救周梨。

伏阿把周梨甩飛之後,周梨伏在地面起不來。

她身體裡幾股真氣橫衝直撞,一股是六道神功真氣,原本被洗髓經真氣帶的好好的,結果慕秋華用化雪手打了她一掌之後,陰寒之氣進入她體內,三股真氣開始攪亂不休,後來衍理又渡給她一股真氣,此刻那股真氣也已蓋不住寒氣,這四股真氣在奇經八脈裡奔流得如同千軍萬馬,讓她氣血翻騰,根本動不了身體。

眼見伏阿一腳朝她踩下來,她卻無能爲力。

楚墨白在千鈞一髮之際擋在她面前,他黑色衣角在周梨面前一陣飄蕩。

周梨頭暈目眩,不需要伏阿動手,她已覺得自己快死。

朦朦朧朧之間,她看到伏阿和楚墨白的身姿糾纏不下,兩人似乎是動了許久的手,然後,她隱約聽到伏阿怒道:“你敢違背師父之命。”

後面的話她已聽不清楚。

再接着她聞到一股香氣撲鼻,是未染身上的香氣。

不知發生何事,之後便是一道陰影濃重地向她投下來。

她想這是楚墨白,還是伏阿,亦或者是未染。

等她勉強看清這張臉時,她噎住了喉嚨裡的一口氣。

這是慕秋華的那張笑臉。

周梨的眼瞳突然凸出,瞳孔驟然縮緊。

慕秋華已給了她一掌,他內力催逼之下,她只覺五官閉塞,氣血倒流,像是整個人埋在沙子底下。

這是瀕死的感覺,周梨沒有嚐到過,今日總算知曉。

她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慕秋華。隨即,慕秋華毫不留情地將她最後一縷心脈震斷。

周梨縮緊的瞳孔驟然渙散,全身軟了下去,腦中最後一絲意識斷裂。

生命最後一刻,周梨是睜着眼睛的,但氣息已無,死不瞑目。

子時,天上月明如晝。

這一夜陰氣最重的時刻,慕秋華身上又多了兩條性命。而他殺了衍理和周梨之後,輕輕揮手,再次下達另一道命令,不留鎮上一個活口。

屠戮開始,血腥遍佈空氣。

周梨全無聲息地倒在地上,屍身很快降溫,她的眼睛似乎還在望着虛空中的某一點。那一點裡,楚墨白的衣角飄動。

楚墨白走到她身邊,兩指併攏,摸她頸下脈搏,已經沒有跳動。

他愣住許久,像不能接受,又探了探她的鼻子,把了把她的脈搏,直到屋檐上垂下來一顆洛小花的頭顱,嘆道:“算了,她已經死啦。”

楚墨白不能置信地站起來,看着周梨的屍體,注目良久後,他眼角涌出無限悲憤,加之方纔親眼看見衍理之死時的情緒也一併上涌,幾乎讓他難以自持。

洛小花也感慨,也難受,他想自己究竟爲什麼要待在這裡,和這羣瘋子在一起。

他又想到江重雪,他想他是失去了江重雪這個對手了,若他知道這丫頭死在聖教手裡,恐怕兩人只能成爲死敵,而非對手。

楚墨白突然長嘯了一聲,把洛小花嚇了一跳,驚訝地看着他。

這一聲長嘯飽含苦憤,以及洛小花聽不懂弄不明的許多情緒。

楚墨白是個怎樣隱忍的性子,洛小花是知道的,他哪怕不再如以前那樣清明郎朗,但也從未把感情表露得這樣激動。

長嘯過後,楚墨白掠出了巷子。

洛小花低頭最後看了眼周梨的屍體,也消失在屋檐上。

一條窄巷瞬間空了,巷子外的殺戮還在繼續,月亮照着,苦於無力搭救,只能把慘淡的光輝籠着這小小的村鎮。

周梨的屍體橫躺在地,沒有人再來看她一眼。

過去許久,殺戮漸止,慕秋華把喧囂帶來,又帶走,往山上去了。

聖教離開這座小鎮時,周梨依舊躺着。

又過半個時辰不到,山上傳來預警鐘聲。

這鐘聲很響,滿山盈谷的野獸都爲鐘聲所擾,伏頭低嗷。

在這鐘聲響完十下之後,周梨已經僵死的指尖輕輕的、毫無預兆地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