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煙久居洛陽, 由他領路, 到洛陽最好的酒樓吃飯,錢自然也是他付。
陳妖豪氣地揮手:“儘量點, 不要客氣。”
柳長煙摸摸錢袋,還好,帶的還算多。
那邊陳妖注意到他的動作, 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腳, 面孔上依舊笑得豔豔,“哥舒喜歡喝酒,那就先來一壺最好的竹葉青, 不過這兒再好的酒也比不過求醉城的醉清風,你隨便喝喝就是了。竹葉青嘛,就先來兩斤好了。”
“兩斤?”周梨咋舌。
陳妖道:“兩斤怎麼了?我和哥舒一人一斤都嫌少,哥舒他一人就能喝兩斤。”
周梨差點忘了, 哥舒似情可是千杯不醉。
她記得江重雪的酒量也挺好,問他:“你最多能喝多少?”
江重雪本要說一斤左右,看到哥舒似情挑釁的表情, 他一笑,倨傲地開口:“可以先來兩斤全當漱口。”
“……”周梨瞄了一圈, 發現柳長煙悶不吭聲,故作東張西望, 慶幸還有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
名門弟子對喝酒都比較剋制,尤其柳長煙自小在小樓學武,小樓對弟子約束甚多, 基本上是滴酒不沾的,柳長煙也養成了這個習慣,尤其他這個人很有點讀書人的風雅,平日裡碰的酒少,喝的茶多。
好酒好菜上來後,幾人碰杯。
周梨眼明手快,生怕江重雪和哥舒似情斗酒,先行奪過酒壺,給每個人斟了一杯,一壺便已盡了,再叫小二續來。
周梨問:“大婚那日,你們請了幾桌人?”
陳妖道:“五桌而已,爹說當此時刻,未免多生事端,所以婚宴便以簡爲主。”
周梨點頭,和她猜得差不多。
哥舒似情的重點卻不在這兒,調笑道:“還未過門,都開始叫爹了?”
陳妖笑道:“我在天玄門這麼久,早就算過門了,還差這一聲爹?”
她拋個媚眼給柳長煙,“哦?”
柳長煙道:“哦。”
她把臉一拉,“哦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啊,”柳長煙夾菜往嘴巴里送,“反正我是沒見哪個姑娘剛認識長輩沒幾天就開始叫乾爹了,叫完乾爹沒幾天就直接開始叫爹了,有些人的臉皮啊,嘖嘖……”
陳妖拍桌而起,柳長煙好生安慰,順便塞她一嘴鮮魚。
“我那叫有禮貌。”陳妖喝道。
柳長煙賠着笑臉:“是是是。”
話頭便從陳妖是怎麼討好柳明軒開始說起,又說到周梨這兩年多的經歷。
周梨說到興頭上時,江重雪一直偏着臉認真地看她,想把她這兩年發生的事情都仔細聽進去。
江重雪似是想說什麼,但這裡人多,他不便說。
再之後便是江重雪說起這兩年遇到的人和事,柳長煙得知了梅影與朝廷的關係,以及楚墨白竟然身在梅影后,沉默許久:“等大婚之後,我就把這消息告訴爹,再讓爹通知其他門派。”
江重雪贊同:“那就最好。”
是時候讓一直埋藏着的梅影浮出水面,讓全天下人知道梅影和秦檜的真面目。
江湖是個鼓動傳言最好的地方,到時這傳言便會傳遞給宮闈深處的帝王,無論他信也好不信也罷,只有他有一點點猜忌秦檜,便是好的。
這也算是給在臨安孤軍奮戰的趙眘和嶽北幽一個幫助了。
至於楚墨白,柳長煙一句話也未說。
陳妖知道這幾年來他一直在滿天下地找楚墨白,如今總算知道他活着,但卻在爲梅影做事,這樣的心理落差,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她連忙把話頭轉到其他地方,多灌了柳長煙幾杯酒,他酒量不好,讓他喝醉了,可以開懷一些。
雅間裡紅燭高燒,幾人的身影在簾子上影影綽綽。
外面唱曲的姑娘已經曲畢退身,陳妖一錠銀子拋出,請她單獨爲他們再唱幾支。
於是把在大堂裡唱的鏗鏘斷玉的戰曲轉成了江南小調,隔着簾幕輕輕吟哦。
直到兩更天,樓中已寥寥無人,伶兒都露出了疲倦,他們這才盡興而歸。
天玄門裡還亮着幾盞孤燈,各自回到房間之後,周梨往牀上一撲,酒勁酣熱,在身體各處滾滾地燙着。她瞪着眼睛看了會錦被上繡的大朵大朵杭州菊瓣,忽然猛地跳了起來。
“哎喲。”跳得太高,撞到了牀框,加上酒勁,一陣頭暈目眩。
她晃晃悠悠地坐下來,等暈眩感過去,腦袋清楚點了,卻一臉茫然地盯着門口。
這時,門被敲響了幾下,她一驚,輕聲問:“誰?”
門外過了一會兒才答:“是我。”
其實周梨已經看出來了,那個映在門上的影子不像哥舒似情,看身形是江重雪。
她走過去開門,江重雪高大的陰影向她投下來。她看到外面月色姣好,鋪了滿庭。
江重雪看上去略不自然,門開了之後就這麼奇怪地站着,也不說要幹什麼,好幾次都在斟酌怎麼開口,平日裡他不是這樣。
周梨呆呆地望着他,雙頰上兩坨紅雲像桃花一樣明豔。
她發現自己雖然醉得有些迷迷瞪瞪,但是思緒清晰到詭異。
她正想着要不要她先開口,請他進來喝杯茶,解一解酒意,而這時江重雪總算說話。
他道:“醉得厲害嗎?”
周梨點點頭,大概點得太重,她又哎喲了一聲,“頭暈,頭暈,快扶着我點……”
“讓你少喝點,偏不聽。就你那破酒量,還敢和哥舒似情比,不要命。”江重雪數落她一頓,她反駁道:“我以爲我是他妹妹,酒量應該也很好啊……”
江重雪黑臉:“兄妹怎麼了,又不是至親的,同母而已,你……你這臭丫頭!”
周梨耷拉在他胳膊上,偷笑着,眼睛晶晶亮亮的。
什麼頭暈,裝來騙他的。
江重雪作勢要抽手,她死拽着他,“哎呀,你怎麼這麼小氣,讓我靠一下怎麼了,雖然不是很暈,但也是暈的啊。”
江重雪僵硬着身體看她。
一陣沉默。
周梨道:“重雪哥哥。”
“幹什麼?”他的聲音比身體更加僵硬,而且沒有好氣。
“你不要和哥舒似情較勁了吧。”她道:“其實他也不是有心要惹你,只不過知道謝前輩收你爲徒,他始終不舒坦,他和謝前輩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江重雪哼了一聲:“他那種無聊的人,我懶得和他較勁,只不過,”他看了看周梨,思忖了一下,說:“對不起。”
周梨一笑:“沒事兒。”
他知道周梨其實很重視哥舒似情,那是她好不容易在世上的親人了,他不該拿兄妹至親的話來發火。
可是,哥舒似情這一路上,總是有意要拆散他和周梨,這纔是他對哥舒似情抱有敵意的原因。
“他不想讓我和你在一起。”江重雪悶聲道,哥舒似情是周梨唯一的哥哥了,算作長輩,他本該先得到哥舒似情的應允。
周梨噗地笑出來:“他只是隨性而爲,不是真心的。”她停了一下,說:“他其實也很在意我這個妹妹。”
江重雪輕輕嗅着周梨身上的女子香,說:“我也很在意。”
周梨胸口微微發燙,“在意什麼?”
江重雪道:“你。阿梨,我很在意你。”
他這次說得很明白,周梨也聽得很清楚了。
她原本滿腔熱意和緊張,但他語氣並不激烈,很溫柔,很堅定。
這份堅定因而感染了她,瓦解了她的緊張。
江重雪繼續道:“阿梨,這兩年多的時間裡,我已經想得很清楚,我是喜歡你的,沒你在我身邊,我總覺得少了什麼。不過我還有事要去做,有仇要去報,所以你若願意的話,可以陪我一起去,你若不願意的話,可以等着我,等我回來。”
這也就是說,無論她願不願意,反正,她都是要和他在一起的就是了。
周梨忍不住想笑。很好,這很江重雪。
“所以,”江重雪吸了口氣,凝神看她,“你怎麼說?”
周梨笑道:“我陪你去。”
江重雪原以爲周梨總要想一想,或者臉紅一會兒,但她回答得很痛快。
周梨把頭往他結識的胸口輕輕一撞,蹭了幾下,又往他咯吱窩裡鑽,到處蹭遍了,她道:“重雪哥哥,你怎麼忽然想起來要對我說這些話了?”
江重雪:“今天在夫子廟,看你寫祈福牌的時候便想說了。”
周梨微笑,她安靜了一會兒:“重雪,這樣的話,是不是我們就是真的在一起了?”
江重雪道:“嗯。”
其實他們已經在一起很久了,從少年時算起,已是很多個歲月。
那麼長的歲月裡,他們始終未曾言明過真正的心意。
周梨忽然很感謝這兩年多的分離,有時候人要經歷過離別,才知道某些人的重要性。
江重雪的身上也很熱,她乾脆伸出手抱住了江重雪,江重雪看着纖瘦,其實挺厚實,她把頭擡起頭,注視着他,說:“你是不是該親我了?”
上次親的時候太突然,她都沒好好感受。
江重雪嫌棄地搖頭,“不要,一股酒臭味。”
她把眼睛瞪大,“你身上難道沒有?還嫌我?”
江重雪極其認真地道:“你可是喝吐了,我沒有。”
那倒是沒錯,她在酒樓的時候就吐過一次了。她使勁地搖晃他,企圖把他搖散架。
對面屋子裡灌了四五斤酒還像個沒事人一樣臉不紅心不跳的哥舒似情翻了個白眼,嘴角勾着淡笑。
什麼時候訴衷腸不好,明知道對面還住了個他,也不知道去屋子裡說,說話的聲音還這麼大。
他聽着那兩個人就“要不要親吻”而爭論了半天,最終,聲音沒了,他耳朵尖,聽到了難以描述的喘息聲,白眼更加翻上了天。
再之後,便是江重雪推了周梨進門去睡覺,他自己也回了屋子。
這天玄門裡,一對快要成親了,一對終於在一起了。
哥舒似情不滿地搖搖頭,期望老天趕快劈下一個雷,把這些人都劈死。
兩天後大婚,因爲碧水宮離天玄門太遠,不可能讓柳長煙千里迢迢去迎親,況且陳妖早就在天玄門做客很久,一切便簡單很多。
陳妖從碧水宮帶了幾名親信弟子在身邊,由她們爲她披上鳳冠霞帔,畫上最精緻的妝,再蓋上紅蓋頭。
敬茶拜天地都是必須要做的,繁文縟禮完成後,大家上桌入座。
菜餚豐盛,都是由柳明軒請了洛陽最好的廚子做成。
哥舒似情原本從求醉城帶了幾罈好酒,準備當做賀禮,可惜路上都被他喝光了,他也就當做沒這件事,隻字不提。
宴席一共五桌,大多是柳家人,陳妖這邊人少,也就他們幾個而已。
哥舒似情被弟子領到飯桌上時,已經入座的人都立刻發僵,臉上同時寫着運氣太差竟然跟這個人一桌。
哥舒似情恍然不覺地開始喝酒,周梨和江重雪則坐在他身邊。
今天是陳妖的好日子,他雖然很想把這幾個人都毒死,不過他也知道分寸。
他嘆口氣,算了,忍一忍,等明天再把他們毒死好了。
於是這一桌上,除了他們三人外,其他人都如坐鍼氈,尤其是哥舒似情面前的幾道菜,無人敢碰。
這樣正好,他們既然不想一飽口福,就全部由他們消受了。
三人吃得不亦樂乎。
“就是酒不夠好。”哥舒似情搖着酒杯,遺憾地道。
天下比醉清風好的酒實在太少,幾近於無。
周梨道:“醉清風是你自創的嗎?”
“當然,”哥舒似情驕傲道:“除我之外,天下誰能釀出這麼好的酒。”
醉清風只有求醉城有,因爲哥舒似情只把秘方給了求醉城的人,別人要想喝醉清風,就自己來求醉城品一品。
當初很多武林人士不敢去求醉城,又嘴饞得很,便放言哥舒似情是個小氣的人,所謂好酒,當然是要分享的,茶要獨品,酒需共酌。
當時哥舒似情嘲笑道,連求醉城都不敢進,無膽之人還是不要來喝醉清風了,小心嗆死。
周梨拆穿他道:“我記得遇到你的時候,你車上還有三壇醉清風,你說是要送給天玄門的。”
哥舒似情不要臉地大方承認:“我喝光了。”
她就知道。
宴到入夜,已是滿桌狼藉,弟子把桌子清理乾淨後,再上新菜,並倒上酒。
這已經是第三回了,滿堂盡歡。
周梨吃撐了,已舉不動筷子,靠在江重雪肩上做垂死掙扎,還想再吃塊美味的黃金蟹,但着實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哥舒似情把那塊黃金蟹放進嘴裡。
哥舒似情吃得不多,他更多時候只是喝酒,這一筷子算是他今天的第三次舉筷。
背後幾桌人許多都已喝醉,圍着新郎鬧騰不休,就連他們這桌的人也去湊熱鬧了,剩下他們三個懶得不想動。
哥舒似情道:“這裡太無趣,我去別處逛逛。”
他拎起一罈酒,風姿綽約地遊蕩到別處去了。
涼風習習,半輪並不亮堂的月牙掛在天上。
走了一會兒,看到一處荷塘,月映淺水,風吹水面,畫成漣漪,他覺得此處甚好,便坐在荷塘邊的亭子裡喝酒。
喝完後又漫無目的地走了會兒,誰知越走越深,到了後院。
後院有個後門,通到一條僻靜的林間小路,兩旁林子茂盛。
哥舒似情看這裡暗暗淡淡,無甚有趣,便要折返。
他鼻子好,尤其聞酒味和毒味,就更敏感。
鼻翼忽然抽了抽,他警覺地轉過頭。
後門開着,在風裡輕輕搖晃。
因爲今日有宴席,柳明軒買了洛陽城裡的好酒,讓店家派人今日送來,所以後門一直開着,就是用來運酒和一些新鮮的海貨的。
他走到門口,看到幾輛運送酒食的小推車歪七豎八地躺着,地面有酒液的溼潤痕跡,應該是運送時不小心打碎了一罈。
他沾了一點在指腹輕嗅,然後以舌尖微微一舔。
哥舒似情放下手,眸光急遽亮起鋒芒。
此酒有毒。
他驀然揮袖,往宴席方向疾步而去,身法和輕功並用,轉眼就掠過了三四重庭院。
天玄門周圍的密林中,明哨暗哨少說有不下五十人,是什麼人可以躲過這些崗哨潛入進來。
宴席上的酒他也喝了不少,但都是無毒的,也就是說下毒的人一直在等,等他們酒醉人乏,警惕心放弱的時候,再在後續的酒罈裡下毒,一擊致命。
他一邊急掠一邊思緒飛轉,忽然之間,背後有一道古怪的陰影倒映在地上。
哥舒似情快速回身,立時向那個陰影出手。
那陰影大概以爲自己藏得很好,沒想到被月色的倒影暴露了自己,哥舒似情出手之際他還微微意外了一下。
這人的臉藏在漆黑裡,哥舒似情看得不是太清,他腳尖一踢,一塊小石子凌厲地飛向那人,只見那人突然伸出兩指,把石子夾住了,再扔了回去,正中哥舒似情胸口,哥舒似情只覺內息一滯,動作慢了下來,不等他撒出毒-藥,那人已經無影無蹤了。
好快的身法,好厲害的功夫。
他不是這人的對手,這人的武功恐怕能與謝天樞比肩。
毒一定就是此人下的無誤。
哥舒似情沒有去追他,追恐怕也追不上,他趕緊穿過方纔的荷塘,再過一道拱門,宴席上的熱鬧撲面而來。
酒已不知過了幾巡,柳長煙被灌得暈頭轉向,有人還不肯放過,搖着罈子裡剩餘的一些酒,故意搖得嘩嘩響,拉着柳長煙,一定要他全部喝完才許走。
這邊異常喧鬧,周梨那一桌上,只剩下她和江重雪兩人悄聲喝酒說話。
她看酒已盡了,便又取了一罈來,拍開泥封,往杯子裡倒酒。
酒才倒到一半,只聽極細極尖的一聲異響,她覺得捧壇的手一重,手臂往下沉了沉。
厚實的酒罈竟被人用內功隔空擊破,流出汩汩清液。
周梨瞪大眼睛看着忽然現身的哥舒似情,手裡的酒罈一時未放下。
哥舒似情道:“酒有毒,不能喝!”
哐啷,酒罈跌地,碎聲極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