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出乎楚雙洛意料的是, 趕車的人居然是東川裕家的人,這一路,雙洛一行人一直沿着東川裕家的勢力範圍行進, 直到靠近兩國邊界, 都沒有出什麼差錯, 雙方分別時, 雙洛終於忍不住詢問東川裕家這般幫忙的原因, 那個年輕精幹的馬伕拱手低頭,說道:“這是我們東川裕家跟永親王之間的事情。”
雙洛露出瞭然的神色,知道他們是爲了那個曾經死在永親王手裡的女孩, 裕芸。
這就是她的家族,骨子裡刻得都是義字。
目送着馬車離去, 雙洛轉過身, 看着盤迦玉, 以及她身後連綿的戈壁,還有更遠處的大周江山。這個女人也是一個意外的驚喜, 可以說,直到離開娘子關,雙洛都沒有將她當做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最開始是利用,後來是佩服, 以及對上司的服從,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 這個南瑤女子會爲了她這個毫不起眼甚至居心叵測的不相干人物千里潛行, 孤身來救她。
一個女子, 卻比那些男兒更加詮釋了義之一字。
有勇有謀,當斷力斷, 甚至可以放下成見跟裕禛合作無間,盤迦玉的手腕也是老練無比的,雙洛一路上看着她一口流利的穆族語言跟外人插科打諢,心中更添敬佩之情。
得知己如此,此生足矣。
大概是感覺到雙洛的目光,盤迦玉回過頭,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跟她對視,樂呵呵一笑,讓雙洛沒來由的有些尷尬,於是開口問道:“前方是定城?”
盤迦玉擡手抹去滿額的汗水,極目遠眺,疲憊的神情漸漸褪去,露出極大的喜悅,她點了點頭:“是定城。”
定城?
雙洛的心莫名的不安起來,定城,兜兜轉轉,她又一次回到了曾經的起點。
定城,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儘管,那是一個殺人夜。
雙洛從沒想過,自己最不願回憶的血色之中,還有那麼幾抹明亮,適時的出現,驅散她心中的黑暗。
這些明亮之中,月下縱馬的男子卻漸漸淡去,反而是另外一個散漫的身影愈發的清晰。
女媧廟中的現身,讓她意外甚至戒備,卻又在另一個方面化解了她心中的無邊戾氣。
他就那樣子負着手,一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模樣,大搖大擺地走進來,身穿戰甲,腰懸長刀,分明一副凶神惡煞的軍人打扮,表情卻是意外的寧靜閒適。月光透窗照下,勾勒出他的側面,鼻樑挺直,嘴脣微薄,臉部曲線剛毅利落,像是大漠的雄鷹。
——小姑娘,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哦!
——小姑娘,格鬥技劍法殺不了人的……還有,你怎麼會東川裕家的劍術的?
他懶洋洋的語調可以輕易勾起她的傷心,他深褐色的眼睛可以瞬間看明她的心思。
——一個小姑娘,成天殺啊殺的,不好不好!
——殺人者必被殺,誰都逃不過,我們都不會有好下場!
——孽已造,目前我無力迴天。
命運弄人,他們兩的初次見面就開始了一場關於殺戮跟生死的論戰,間雜着武力的比拼,心靈碰撞着,帶着厚實的戒備,直到巫曳出現,分別,那時候她根本沒有在意,沒有想過,這個散漫又帶着點無奈的青年男子,還會在自己的生命軌跡中一次一次出現,如同命運早就做好的安排。
再次見面是在太行山上,鬼使神差的出手相救,然後得到的卻是他恩將仇報的要挾,那個時候,大概是雙洛這一生中最恨他的時候吧!可惡的傢伙,明明傷的奄奄一息,還要出言撩撥她,刺激她,而自己,偏偏拿他沒轍。
——你想幹嘛!
——以身相許啊……
——熟話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怎麼忍心一個身受重傷的人去荒郊野外採藥啊?
溫泉邊上他懶懶的露出一口白牙。
——雙洛啊!你就這麼想趕我走?
——你跟我走,我幫你解毒,這樣我們就兩清了!
——不去!
她的拒絕是乾脆的,甚至沒有留意過這樣的態度是不是傷到他了。
如果沒有他,文墨又怎麼會心生懷疑?不,就算是沒有他,依着文墨的性子,還是會懷疑她,犧牲她,沒有任何例外。
倒是最後回想起來,每次都是他出手相救。只是當時的自己太無知,一味的依着自己的偏見,將他逼向絕處。
——你不必這樣憐憫的看着我,眼淚也不要浪費了。
——怎麼,看我殺人,又想趕我走了?我可是爲了救你欸!
——你這丫頭,總是不讓人省心!
面對那樣含笑的話語,她居然這般冷絕。
——雖然你救了我,但是我還是討厭你,一刻也不想見到你!
——你每一次的出現,都破壞了我原本平靜的生活。
氣得他跳腳,而這時候的他,心裡恐怕也開始對她有所保留,再也不願一廂情願的將所有情感都傾注到自己身上了,畢竟,這沒有任何回報。
——我真想就這樣把你扛回去算了!真是個野蠻丫頭!
太行夢啊太行夢……那些憂傷的回憶中夾雜的幾絲歡樂裡,總是有他的身影。
——你要幹什麼?
——帶你走啊!
——去哪?
——下山,出太行,帶你去北漠。反正日後中原必會戰亂,我們遠遠避開,去外間逍遙去。
年輕男子背對着欲明未明的蒼穹看着自己,雙眼熠熠生輝,像是黎明的啓明星,他坦然伸向自己的手,指節分明,掌心向上,上面有清晰乾淨的紋路。雙洛心知,那一刻,自己是心動的,卻依然抵不過對另一個人的期許跟眷戀,所以,最後,依然是拒絕。
他無數次對自己提出要去北漠隱居,卻再也沒法實現了。
永無可能。
雙洛曾經問裕禛,他是什麼時候愛上自己的,得到的回答卻是一句“我哪裡會知道!”。
而雙洛自己呢?
她捫心自問,然後心裡彷彿被壓上了千斤的重石。
她,是在幽州城牆之下,知道自己被徹底推開的那一瞬間,徹底的愛上了他,沒有絲毫的顧慮跟動機。
——遲遲,跟我回北方吧!
他總是笑嘻嘻的跟自己這般說,從不讓她感覺出裡面包含的深意,這樣的體諒卻讓雙洛深深的恨起來,爲什麼一定要她到了無法回頭之時才發覺,才醒悟。
——我想跟你回北方啊!卻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被你推開了……
——我多麼想就此放棄你,就如同你放棄我,但是我知道,我此生都沒法忘記你,也如同你沒法忘記我。
——那些事情,早就已經無聲無息的潛入我的骨骼,滲進我的靈魂了,然後讓我痛不欲生!
雙洛蜷縮在毛毯中緊閉雙眼,卻仍是看見自己跟裕禛之間的紅線寸寸斷裂。
讓人窒息的感覺驟然加重,雙洛猛的睜開眼,從裕禛的夢魘中醒了過來。遠處的火堆還沒有熄滅,盤迦玉因爲要前去探路,也不在身邊,雙洛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着薰煙的氣味鑽進自己的肺中,心中突然沒來由的發悶。她猛地側過頭,卻正好看見巫曳俯身過來,斗篷之下,甚至可以看見他的雙眼猩紅。
心,在狂跳。
雙洛猛的別過頭去。
巫曳倒是一副淡淡的樣子,坐直起身,拉開了許多距離,期間一句話都沒有說。雙洛四下看了看,確定阿崇已經睡死過去,便站起身,走到了巫曳面前,坐下看他。
“你是誰?”她輕聲問道。
“我是巫曳。”巫曳的聲音一貫平淡無波,帶着沙啞。
“我是問你原來是誰。”
“你不用知道。”
“那好……”雙洛深呼吸,說道:“巫曳,伸出你的左手。”
巫曳沉默,良久,輕輕嘆了一口氣,擡起左臂來,暗色破舊的衣袖隨着他的動作緩緩滑落。
雙洛藉着火光仔細看了看,一片焦黑,什麼也看不出來,熟悉的傷感襲來,這種銘刻在靈魂裡的傷痛如潮水涌入心中,逼得她哽咽不止,眼睛酸澀。
她記得裕禛曾經有塊傷疤在這個地方,卻忘了巫曳本身就是傷痕累累。
“爲什麼……”她緊緊握拳,剋制住自己聲音的顫抖:“爲什麼會有這麼多傷?還有你的右手……”
巫曳的肩晃了晃,似乎在笑,聲音卻帶着幾分譏諷:“我以爲你永遠不會問起這些事呢?”他朝她揚了揚自己的左臂,斗篷的暗影中,灰青的脣好看的勾起來。
“想知道嗎?”
雙洛本能的想搖頭,最後卻點點頭。
巫曳卻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她,就算有斗篷遮擋着,雙洛依舊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灼熱的目光。如有實質,逼視得她不敢大聲呼吸。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巫曳再次將手停在雙洛的眼前,似乎故意要她看自己手臂上縱橫交錯的傷口:“你知道冥河嗎?”
“人死後的魂魄都要經過冥河溯流而上抵達天上的輪迴道,冥河水可以洗去他們的罪孽,還有對前世的記憶。”
“那裡水流湍急,冰寒刺骨,陰氣跟怨氣交纏着,比任何刀刃還要鋒利,比任何□□都要劇烈,如果想要從冥河帶回一條魂魄,就必須經受這些痛苦,還有千萬鬼魂的噬咬。”
“我不過是丟了一條手臂,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爲了一點妄念,變成了冥河的泥沙,羣鬼的食物。”
“我就是這樣一次一次將你救回來,你怎麼忍心再去死,你怎麼忍心再……”
“巫曳!”雙洛終於打斷他平靜的敘述,哀求道,“我不管你是誰,我們放棄好不好,就算活不過二十我也無所謂啊!”
“不可能。”
巫曳看着她,脣角輕勾,冷笑,站起來,轉身緩步朝夜色中走去,黑暗在他身後堆積,漸漸掩去他的身形。
她的行爲惹惱了巫曳……
雙洛隨意躺在亂石灘上,看着天上明亮的大月亮,心情浮躁。
巫曳是誰?
文墨,還是裕禛?
她現在已經知道自己的前世當初死在青蘆劍之下,文墨動的手,裕禛在一邊看着,當時的情形,他們兩個都有可能變成巫曳逆天改命……是誰?
夠了!好不容易重歸自由,爲什麼還要被這些未知的東西折磨?爲什麼不能將僅剩的生命活得更加灑脫?現在這樣身處荒原,幕天席地,爲什麼依舊覺得身在樊籠,困頓不堪?
裕禛……
不要去想!
裕禛……
不要去想……
如果再往前,就沒有回頭的可能了……
不要去想!
她躺了半天,一躍而起,拾起腳邊的石頭朝天上的月亮扔去。
“制定輪迴的伏羲大人!你——是——一——個——大——混——蛋!”
吼完後她依舊覺得不解氣,又對着腳下的大地狠狠踩了幾腳。
身後人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雙洛回頭,從夜色裡辨出一張俊朗略帶憔悴的臉,心一驚,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阿崇一臉無辜:“你扔石頭的時候。”
“哦……”雙洛將信將疑,眼看着他仍在笑,立刻板起面孔:“笑什麼笑,人都有壓力太大需要發泄的時候,你是我的奴僕,不讓你笑的時候不許隨便笑!”
阿崇別過臉去,肩膀抽搐了許久,才轉回來,一本正經答道:“是,夫人。”
雙洛看了一眼他明顯抽搐的嘴角,冷冷說道:“快點睡,我們明天還要繼續趕路!離大週近一分,我們的安全便多一分。”
阿崇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將熄的火,苦笑:“是,夫人。”
就在兩人言語間,身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楚雙洛迅速翻身,看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卻是盤迦玉披着月色疾走過來。
楚雙洛稍稍鬆了口氣,迎上前:“前面情況如何?”
“前方有北穆人圍城,我們極有可能跟他們遭遇上。”沉聲說到這裡,盤迦玉突然朝她笑了笑,露出八顆雪白的牙齒:“我已經跟定城吳督師取得聯繫,他答應明日派人給我們做接應。”
“那就好!”雙洛聽完一直鎮守定城的吳修遠提出的接應之策,心中大石驟然放下。而她身後不遠處,另一個人卻開始踟躕不定。
“阿崇,你要說什麼?”盤迦玉自然立即察覺他的異色,揚聲問道。
阿崇臉上微僵,不情不願的走過來,開口:“現在在定城的是吳修遠?”
“是的。”
“……我……”阿崇“我”了半天,卻灰敗着臉色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
盤迦玉面露懷疑,不耐煩的挑了挑俊眉:“你要說什麼?”
“不知永安公主現在駐守何處?”阿崇小心翼翼的問道,一句話頓時激起千層浪。
什麼樣的人,會在流落北穆十年後歸來,不願見到當年力主慶應皇帝登基的吳修遠而開口詢問永安公主?
楚雙洛跟盤迦玉心中都有了答案。
雙洛跟她對視一眼,後者挑出一抹很不自然的笑容。
姬崇,曾經的永嘉皇帝,被虜去北穆十年後,布衣披髮再一次出現在她們面前,這個局面很是棘手。
“你要繞道去娘子關?”盤迦玉壓低聲音驚呼道,刻意避開角落裡坐着的巫曳跟姬崇,一臉不可置信的看着楚雙洛。
整個山西路基本都在北穆人手中,她居然想穿越重重火線去娘子關,就因爲手裡有個不能去定城的永嘉皇帝!
她眼角瞟了瞟臉色有些鬱卒的姬崇,繼續壓低嗓子:“你確定是他?”
雙洛好笑的看着她:“這個應該問你吧?”
迦玉兩眼一翻:“我那時候年紀小,見了也不記得長相了,依稀覺得有點像……風險太大了!”還有可能對公主構成威脅。
“你可不許暗中做手腳!”雙洛看着她的眼神不停的向那個方向刮,心中一跳,突然開口。
盤迦玉嘿嘿兩聲收回目光,壓了壓下巴:“怎麼可能呢……你還不知道我?”
“那……如果你執意要走,就走那邊吧!”她輕聲道,心裡卻有了另外的打算。
清晨的幽州,迎來了有一片新天地,裕昊入城,接受太后懿旨,登基爲皇,不日將啓程入中都,主持先帝的葬禮跟自己的登基儀式。刺殺皇上的刺客已經伏誅,除了行刑之時暴起殺人被亂箭射死外,再無大事,政權順利交接,北穆天下一片祥和之氣。
裕昊頓覺萬事俱備,再無阻礙,一大早就帶着羣臣冒着晨霧登上幽州城樓。
裕禛自是隨行,一番權利交替中,衆人本以爲會被狠狠打落在地的慎親王居然巋然不動,更是對他百般阿諛,尾隨如螞蝗,令人生厭。他刻意落後幾步,留在人羣尾部,看着城牆下的小雪堆發愣走神。
雙洛。
每當走神的時候,這兩個字就會不厭其煩的冒出來,帶着各種亮麗的鮮活的影像。
什麼時候開始的?這般情根深種。
裕禛苦笑,下意識伸手,輕輕停留在心口的位置,他以爲這樣可以緩解那裡的悶痛。
自作孽。
曾經多少次警告過自己,不要去碰觸,不要去招惹,怎麼就是這樣身不由己呢?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會給對方帶來多麼大的傷害,還是一意孤行的將她帶回了北穆。
或許,他只是孤獨太久,不願意錯過這樣的美好而已,即使明知是火中取栗。
“太后娘娘啓程了嗎?”裕昊漫不經心的問着。
“是。”馬上有人回稟。
這時候,一行人已經走到了南都城牆的最高處,遠遠的甚至可以看見大周的江山。裕昊始終凝重的臉上漸漸的現出笑容,看着遠處的景色,說道:“我大穆最後一塊腐肉終於被清除了,游龍入海,誰與爭鋒!”
當下隨行官員齊齊跪下,高聲附和。
裕昊興致頗好的轉身,目光停留在同樣跪伏在地上的裕禛,臉上劃過一絲欣慰:“裕禛,你很好,沒有做讓我難過的事情。”
裕禛不語,伏身叩首,額頭□□觸着粗糲的地面。
他有今日,犧牲了什麼?
恍惚間他默默擡頭,似乎看見半空中巫曳突然出現,朝他勾脣冷笑。
自作孽啊……
五月,裕昊登基稱帝,國號大夏,與周帝締結盟誓,劃定黃河爲界,共治天下。
至此,北穆兵不血刃,佔據山西路、河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