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八章

我是這裡唯一閒着的人,坐在旁邊看他們練習射擊。槍械射擊包括槍械分解和槍械組裝,一堆槍械零件裡要拼出一把槍來,調整好瞄具再進行點射連射,距離沒有固定。我常常一看就是半天,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旁的石頭對我說:“嫂子,都說你槍法好,露一手給我們看看。”

我看了看那一堆槍械零件,裡面只能拼出一把完好的槍,直搖頭。不是我謙虛,我是真的拼不出來,我對槍械還沒有熟悉到那種地步,也就是在“野戰俱樂部”接觸了一些仿真槍枝,另外,老槍他們對我講過一些俱樂部沒有的槍支。

“等我腿好了,我想跟你們一起訓練,不知道行不行?”我不是這裡的隊員,混在這裡練習不見得行得通。

“好啊,我們期待見識嫂子的槍法。”石頭一臉興奮。

晚上九點鐘,一架直升機停在操場上,首先下來的是一付擔架,擔架上躺着小狼,立即有醫生來接應,後面步輕風帶着他的隊員走下來,叢林迷彩服上殘留着戰鬥的痕跡,臉上是未洗盡的油彩,頭盔挾在胳膊下,背上揹着槍支,像一羣飛過千山萬水的倦鳥,一臉疲憊和沉重。沒去的隊員們全部站在操場上迎接,一個一個默默上去擁抱,沒有多餘的語言。

我想,這是一種無聲祝賀平安歸來的方式,能擁抱,說明還活着,擔架上的小狼伸出手,隊員們一一上去跟他輕輕拍了一下,能拍手,也說明還活着,但他臉色太過蒼白,嘴脣龜裂,顯然受傷不輕,醫生們立即搶救。

我一隻腳跳到了步輕風的面前,隨即,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包圍了我,這種血腥我一點也不陌生,對,人血,還有輕微的銷煙味,他和他的隊友,又一次從槍林彈雨中,從血雨腥風中摸爬滾打出來。我向他張開了雙手,我有親身體會,每一次疲憊後,每一次獨孤時,都需要一雙溫暖的雙臂緊緊地擁抱自己,給予慰藉和熱愛。我知道,這一刻,他需要我。

他深深地看着我,然後,手摸上我的臉,嘴脣壓到我的嘴脣上,周圍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但沒有一人開口說話。這一次,他的吻不像以前那麼溫情,而是充滿熾熱和強勁,舌頭如狂風掃過我的口腔,最後含着我的舌頭不放,吮吸纏繞,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解除他的疲憊和悲傷,才能讓他放下心頭的沉重,讓身體裡的細胞變得火熱,讓激情重新燃燒。就這樣,他一直吻着我不放開,掌聲一直持久不息,良久,步輕風鬆開我,將我大力地摟在懷裡,低聲說:“都散去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隊員們慢慢散去,偌大的操場就只剩下擁抱的兩個人。

“每出任務,我都擔心隊員回不來,那些猛烈的槍聲,那些沾血的刀尖,都有可能留下我們的命,可是我們不能拒絕。我們都厭倦那沉重的殺戮,那些慘叫,那些合不上的眼睛,那些殘肢斷腿,可是,我們也不能拒絕。每一次任務,我們都無比沉重,不知道這次手上又要沾多少鮮血,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來。我們的隊員一次一次減少,又一次一次補充,有的在戰場沒有回來,有的出了基地沒有回來。爺爺和爸爸多次勸我退出,我沒有答應,我捨不得離開這個地方,捨不得這些隊員們,我不怕自己死去,卻怕他們回不來,我是隊長,得對他們負責。可現在,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步輕風在我耳邊說,聲音充滿悲涼和軟弱,像孩子受傷後固執的細細碎碎的嘮叨。

我雙手緊緊環抱着他的腰,內心滾過難言的悸動,心酸,疼痛,甜蜜,崇敬,我親吻着他,“捨不得就留下,我陪你。”

“寶貝兒,我的雙手沾滿了血,身上的血腥味難以洗去了!你不要嫌棄我。”

“不要緊,我的雙手也沾滿血,我們一對兒。”我微笑。

步輕風突然抱起我,離開了操場。

步輕風的房間裡,他小心將我放到牀上,脫下自己沾滿泥污和血跡的衣服,丟進垃圾桶,走進浴室洗澡,一會兒,他赤條條地出來,走到牀邊,輕輕退去我的衣服,然後輕輕俯下來,喃喃地說:“寶貝兒,我想要你。”

我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將嘴脣貼上去。他含住了我的脣,身子越來越貼近我,最後我們成爲一體。事實證明,部隊的單人牀在特定的時候是可以睡兩個人的。後來,我們兩人互相擁抱着睡去,像兩匹在孤獨和寒冷中相互取暖的狼。

第二天,步輕風他們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和平常一樣訓練。

我拐着一根棍子,看他們訓練。小狼腹部中了一槍,轉到軍總醫院去了。留得一條命在,可不知道有沒有後遺症。誰也沒有說起小狼,受傷和犧牲,都已習慣,步輕風告訴我,他們每次出任務,都要寫遺書,遺書立多了,死亡也就在紙上了,也不稀奇了。但每個人都悲痛,自己的隊員受傷和犧牲,他們心裡都憋着一口氣,訓練,拼命訓練,拼死訓練。

這些人讓我忘記了b城的那些追殺,忘記了曾經的那些不愉快,相比之下,我的那些痛和恨算什麼,都是些私人恩怨,他們沒有自己的私敵,卻敢把生命交出去。

我對步輕風說:“你不想退出,我來這裡,可以嗎?”

“我不知道,得考。過關才能留下,我要對我的隊員負責,寶貝兒,你知道,進入蒼龍,命就掛到了腰帶上。”

“我願意考。”我想和他在一起,也想和這些可愛可敬的人在一起。

“這事先等你腿好再說。”

我點頭,腿不好,一切都是空談。

我和步輕風去看了小狼一次,他精神很好,見到我,一臉笑容,“嫂子好,隊長好。”

步輕風眼睛瞟着他:“不是要和你嫂子比武嗎?快點好起來。”又指着我的腿,“你也是,快點好,到時我賭你贏。”

我窘,怎麼又是賭。

小狼大樂:“嫂子,你真的答應跟我比?”

還沒等我點頭,步輕風給我作主了:“我作主,比。上回是誰當莊的?這回輪到我了吧?”

小狼一臉鄙視:“哪輪到你,上次是豹子,這次應該是黑哥。”黑哥就是大黑。

“那行,我賭我老婆贏。你小子受傷,身體孱弱得很,打敗你應該不難。”步輕風嘻嘻笑。

“哼,我會很快好起來的。嫂子,你也要加油!”小狼興奮地說,看那神情,哪像傷兵,簡直就把自己當成了鋼鐵俠。

我笑了,都是小強,打不死的勇敢樂觀的小強。

我問他,怎麼不見電話裡一開口就威懾到我的老隊長,步輕風說老隊長下去選兵去了,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他說,每選一次兵,老頭子要喜一回要憂一回,喜的是又來了好苗子,憂的是他藏的好煙好酒都要被人蹭走,還要被人家嫌棄。

我不解,步輕風問,要是你是老師,你教出一個好學生結果被選走,又教出一個,又被選走,你怨不怨哪?我笑了,怨,肯定怨,如果不能抗拒,就想辦法蹭對方的好東西,另外還贈送一雙大白眼,以泄心頭之恨。步輕風舒口氣,幸好他不在呀,要不,他一定會找我要結婚證。話還沒說完,一隊員在樓下喊:“隊長,談頭找你!”談頭就是老隊長談銳,又叫彈頭,我當時一聽彈頭,就嚇了一跳,能叫出如此外號的人,只怕火力很足。

步輕風傻眼,我汗,果然不能在背後說人家壞話。

步輕風拍拍着我的手,安慰我,不怕,我們一起去。我沒拒絕,到了人家的地盤,山頭是要拜的。

步輕風門都沒敲,牽着我進了一間辦公室,裡面一個頭發灰白的軍人,軍服敞開,嘴上一根菸,手裡翻着一摞資料。

“隊長,我帶安之來見你了。”步輕風涎着臉笑嘻嘻地說。

“結婚證呢?”老隊長頭也不擡,哼了一聲。

我一聽,頓時樂了。

“隊長,我是半路接到安之的,誰人家把結婚證天天揣身上?你說是不是?”步輕風笑得特別狗腿。

“沒打報告,沒作請示和調查,老子沒簽字,你說結了就結了?”

“頭兒,你喜糖也吃了,煙也抽了,酒也喝了,現在,你不是想不承認我結婚的事實吧?”步輕風哀怨地看着老隊長。

老隊長將手中的資料一合,坐進椅子裡,又將煙按進菸灰缸,我看見裡面有好幾根菸頭。

“女娃娃,你說,你們結婚了嗎?”老隊長問我。

感覺到步輕風的手在我身後扯着我的衣服,我不敢看兩人的眼睛,低頭,“沒有。”天知道,在老隊長那雙銳利的眼睛面前,別說是要我說謊,就是回答慢了我都有壓力。

正在忐忑不安時,老隊長笑了:“輕風啊,欺騙領導要跑多少圈?”

“嘿嘿,頭兒,我那兒還有一瓶五十年黃花雕,還有石頭家裡寄來的一包花生,你看?”步輕風賊笑着搓搓手。

“你上次不是說沒有了嗎?”

“上次要是說還有,這次就沒了,你也喝不到幾口不是?”

“臭小子!”老隊長眉頭一瞪,手一揚,桌上的一摞資料向他飛去,“仔細看看,這是我精挑細選來的,再敢給我全部踢走,給老子寫三天三夜的檢查!”

步輕風雙手攔住,臉上還笑嘻嘻的:“頭兒,我得給生命負責,你也知道我們這裡多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