皚皚白雪覆蓋了整座非魔城, 楚華宮的深處,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站在小樂的病牀前竊竊私語。
“這小子是白癡麼?”白衣紅蓮看見他痛苦的樣子恨不得上去踹幾腳,“千叮嚀萬囑咐結果還是讓別人得到他的血, 將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就是那種個性, 不要生氣了。”無塵輕聲安慰, “你如果實在不放心, 直接把他打包帶回家吧, 省得留在這裡讓人操心。”
紅蓮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算了, 他若真逃了也就前功盡棄了,以後說不定還會埋怨你我。況且, 事到如今這種雙重血咒我也解不開, 只有等他醒了讓他繼續闖天魔劍陣。”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 無塵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嘖, 說好了我們出來放年假,你倒比他還認真。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不插手也不引導局勢,你我的命運與別人不同,管得多了說不定會改變天命, 對誰都沒好處。”
“我知道。”紅蓮伸手掐了掐他的臉, 使勁地□□了一番。
一場百年難得一遇的大雪影響了夢都一行人的行進速度, 大雪封山行路艱難, 而這場雪終於在下了一天兩夜之後止於刺骨的寒風。
隨手摘下斗笠, 雪衣公子看着依舊陰沉的天際默默無語。一旁黑衣的公子看見面色淡然的好友不由得揚了揚眉,“放心, 最多一兩日就能進城了,主上比你我想象的要聰明,即使再不濟也還有小黑跟着。”
寒月苦笑了下,斜睨了他一眼,“我倒不是擔心主上,只是想到未來這場戰鬥,無論是什麼樣的結果他都會生氣吧,畢竟他太善良了。”
雲遙目光一沉,語氣也有些冷了下來。“這局我已經布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機會將冷氏的勢力連根拔除,爲了主上安穩繼位我決不會停手。主上心慈手軟,但是在朝野之外的鬥爭並不樂觀,身爲右相,你不能猶豫。”
寒月一哂,“我明白,也沒有猶豫,只是在想象着將來小樂可能罵你我冷血時的模樣罷了。”
他將稱呼由‘主上’變成了‘小樂’,雲遙自然明白這話語中所包涵的個人情感,也並不說破,只是道:“但願個人的感情,不要影響你冷靜的判斷。”
兩人雖然不是至交,但是有一樣卻彼此明瞭,那就是過人的冷靜。若沒有這份超然的冷靜就不能準確地分析局勢,也無法做出最決然又正確的選擇,這種深藏於心底的特點,正是當年嵐帝選中二人的原因。
寒月揚眉,“我倒是很想知道,這世上是否有能影響你判斷的人。”
雲遙似笑非笑地彎起嘴角,道:“沒有。”
身後傳來踏雪之聲,雲遙從懷裡掏出面具念動咒語覆在臉上,頓時遮住了俊美的五官,取而代之的是老者的平凡。“朝野之外的計劃由我全權負責,你照顧好主上,至於是否殘酷血腥,暫且不要讓主上知道。”離去前,他輕聲吩咐,隨即與來人擦肩而過。
寒月也轉身面向同樣一身素白的來人。葉璘見兩人談話完畢,揚眉笑了笑,道:“有什麼話不方便讓我聽麼?”
寒月淡淡地應道:“無,只不過在討論天氣罷了,翻過這座山就能看見非魔城,不知魔主大人有何感想。”
“感想嘛,很多,不知道小十三想聽什麼。”他說話的語氣帶了幾分輕佻,特別在說到‘小十三’的時候更加曖昧,寒月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沒有理會。
葉璘也沒有生氣,徑自說道:“自從邪王之亂之後,這是夢魔族第一次如此興師動衆地進入非魔城,前路難測,也許會是夢魔再次被重用也或者戰亂再起,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只在我一念之差,你說對麼,小十三。”
“爲什麼你會答應左丞的計劃?”寒月問道。
“若我說是爲了你,你信麼?”葉璘走到寒月近前低低地笑道。
“不信。”寒月冷冷地回道,“魔主大人何等心機,爲了夢魔一族重新奪回在非魔城的地位,只怕這個機會也等了很久,否則爲何會暗殺左丞。但願魔主大人心口如一,切莫讓這次合作橫生枝節。”
葉璘依舊不以爲意地笑了笑,“有人出得起價錢,我沒有理由不做。所以啊,小十三你真的不瞭解我,想來真可悲,這世上最瞭解我的人竟然不是你……”
寒月本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但見葉璘似乎真的若有所思,於是無聲地嘆了口氣。“魔主何必自尋煩惱,真正明瞭你的人不就一直在你身後麼?”
葉璘無意識地回身看了看,見葉無意正在遠處靜靜地站着,他彷彿已站了很久,從很多年前開始,他就那樣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後。
‘由他開始的禍端,魔主大人何不自己將其完美收場?’就是葉無意這一句話,平平淡淡卻說到了葉璘的心裡。他出生時,子悠已是少年有爲,待到他努力想要追上他的腳步,子悠已經成爲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從小到大,葉璘一直生活在子悠的陰影下,他敬愛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卻也恨着他,是他的存在抹殺了葉璘的一切可能。長輩的希翼、族人的仰慕,全部都集中在子悠身上,甚至他挑起轟轟烈烈內戰,族人亦誠心跟隨。只因爲,子悠的領導力和魄力征服了整個夢魔一族,即使葉璘經過了幾千年的努力讓夢魔一族重新振作也抹不去子悠在族人心裡的位置。不是他不夠好,而是那個人是特定時期所造就的梟雄,無法超越。
在他人陰影下過活的日子,葉璘已經受夠了。
見葉璘看着自己,葉無意緩緩走到他近前俯身道:“稟魔主,全軍準備完畢,隨時可以啓程。”
葉璘點了點頭,“出發!”
護送靈柩的隊伍再一次緩緩前行,縞素的白與天地間一望無際的雪交錯在一起,漸漸地被風雪模糊了界線。
兩日後,左丞的遺體正式送達非魔城,女主汐顏千尋身穿素白帶領衆位長老大臣在城門親自迎接。非魔城上下一片悲聲之中,一場由雙方各自精心策劃的陰謀正式展開。
由於雲遙的死,左丞派被迫收斂鋒芒行事低調,而以冷血心爲首的冷氏一派卻是大權在握,感覺到風向的變化,朝中勢力薄弱的官員們人人自危。
自古以來爭奪權勢的道路無一不是一條鋪滿鮮血與陰謀的道路,成王敗窛,雙方各有算計各有佈局,儘管非魔宮外波濤暗涌,然而與這場鬥爭相關的主要人物——小樂,卻一直被矇在鼓裡,也一直被隱藏在陰謀之外。
小樂已經不記得自己究竟昏睡了多少天,只記得迷迷糊糊中有人爲他灌了很多湯藥,他記得那人的手,以及,同樣充滿藥味的懷抱。
從沉睡中醒來,小樂便被飄揚在空中的簫聲吸引了注意。婉轉低迴的簫音沒有纏綿也沒有輕靈卻讓人覺得格外動人,就如同吹簫之人一般,只要見過他的人、聽過他的簫聲便再也無法忘記。簫聲本就帶着幾分淒涼,與子簫的淡漠糅合在一起卻會產生一種讓人窒息的魅力,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不期然地總能體會到一絲屬於蒼鷹的高遠和雄壯。能把簫的孤寂與悠遠發揮到如此極至的人,也就只有他了。小樂怔怔地想着,也許最初喜歡上的,便是他的簫音吧。
感覺自己好了很多,便起身披上長衫推門而出,屋外依舊是滿目的銀白,甚至連廊下掛着的燈籠都是素白色,小樂一愣。
子簫正坐在燈下吹簫,看見小樂不由得展顏一笑,笑容越發地溫和起來。小樂不是沒見過子簫的笑容,而是第一次見到他眼眸深處的喜悅,那是發自內心的真情,毫無做作。
“你終於醒了,外面風大,還是進屋吧。”子簫說着便過來扶小樂。
“我躺了很多天麼?”小樂問道,只依稀知道自己燒得神智不清,也許是那夜太累了,又被冷風一吹,可是這感冒來得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子簫笑了笑,道:“風寒來得突然,這幾日你一直昏迷,我也不敢讓別人知道,只好自己弄幾副湯藥,幸好有效。”
聽他這一說,小樂突然想起來昏迷之時似乎有人以嘴喂自己喝湯藥,頓時雙頰微微泛紅,支支吾吾道:“那,那藥……”
“嗯?”子簫不解。
小樂擡眼見他眼眸裡一片坦坦蕩蕩,不由得覺得自己思想齷齪,無聲地嘆了口氣,也沒再解釋。側頭看見宮內四處均是刺目的白,於是問道:“發生了什麼事麼?”
子簫嘆氣,“左丞大人被暗殺了,如今夢魔主將靈柩送回,女主下令爲左丞弔唁,所以宮裡便都換了縞素。”
小樂心下一震,臉上聲色不動心中所想的卻是終於可以看見寒月與雲遙了,不知道那幾人最先會派誰進宮與自己接應,雖然很希望那人是寒月,不過沉星的可能性比較大。正雀躍着,就聽子簫又嘆了口氣,“左丞這一死,夢魔再入朝堂,魔界怕是要亂了。”
小樂不解,“這話怎麼說?”
“且不說冰魔族內部爲了爭奪魔主之位要如何暗鬥,就是這左丞一位恐怕也要爭個頭破血流,右相空閒已久,說不定夢魔主亦有此意向。夢魔身份尷尬,長老們怎可能輕易應允,即使女主可以控制檯面上的爭鬥,也無法阻止背地裡的鉤心鬥角,所以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太平。”
小樂認真聽着,心裡暗忖:雲遙活得好好的,寒月又是魔帝親命的右相,這兩人都在,任你們再爭得天昏地暗也不會有結果,只不過將來宮內一定會有大事發生。
然而小樂畢竟心思單純又太過善良,哪裡明白雲遙與寒月所算計的事情,何止是疑兵之計那麼簡單,他們所要的,是通過這種方法暴露所有心懷叵測對小樂構成威脅的勢力,然後徹徹底底地清理,從下到上連根拔起剷除異己。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夢魔主帶來的人全部安置在左丞和右相府邸,看樣子他是真的有備而來。”子簫繼續道,小樂卻想起了寒月幾人,有些心不在焉。
“這些事你不關心麼?”子簫見他始終無動於衷,不由得奇道。
小樂搖了搖頭,“不是不關心,而是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我……”小樂猶豫了片刻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子簫,你呢?”
子簫搖頭,那神色有幾分漠然又有幾分淒涼,讓人看了心中不忍。所有的話語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因爲小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有默默無言。
冬雪初歇,但是非魔城上空卻一直被陰雲籠罩着,彷彿是在預示着即將到來的混亂,壓抑的氣氛讓每個人都有些無措的茫然。當然,除了那些運籌帷幄的智者。
因爲被寒月派出執行任務,庚馬不停蹄地趕了兩天路,終於在清晨到達了林波城。冬日的天亮得比較晚,庚也並不急於辦事,於是選擇了一家早點鋪。點了一碗豆漿幾個燒餅,就坐在靠門口的地方吃了起來。
街對面有一家鐵匠鋪子,少年早早地打掃了門前積雪開始營業。就在這時,一個身着華麗衣衫的男子走進店內,道:“聽說這裡的師傅是魔界最有名的鑄劍師?”
少年一愣,入目的是一頭淡淡的金髮,以及略顯暗色的皮膚。“您找大師?”
男子揚了揚眉,將幾錠金子扔在少年面前,很認真地道:“我要用這個,鑄一柄魔界最華麗的金劍。”
“噗——”一口豆漿全噴了出來,庚忍着笑岔氣的可能對男子道:“小黑,金子是用來花的,整個魔界也就只有你能做出這麼誇張的事。”
男子惡狠狠地回身怒道:“再說我黑,老子宰了你!”
“你沒跟着他?”庚不理會他陰沉的臉色,徑自問出了疑惑。至於這個‘他’,自然是他的主上——小樂。
“廢話!”怒氣衝衝的墨龑瞪了他一眼,“非魔城的結界那麼嚴密,我就不信沉星那傢伙能進得去!”
“這下麻煩了……”意識到情況沒有大家預料得順利,庚皺起了眉頭,看樣子,要儘快通知其他人主上的狀況。
彷彿察覺到庚表情的嚴肅,墨龑也沒再發火,順着他的目光向非魔城的方向看過去,似乎,天更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