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玉想到蓮姐兒昨日感了些風寒,今天便沒讓她來,留了香雪和奶孃在房裡看着,見媚娘交待照顧好孩子們,無心吃飯了,並不多用解釋,只起身說了聲慢用,就匆匆離去。
媚娘吃着菜,只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如蘭和甘氏、方氏忙起身相送,白景玉走得飛快,她們也只好站住,回到桌邊坐下,吃些飯菜,不時轉頭看一看各席的狀況,要等到衆人吃好喝好,散了席,她們這些孫輩媳婦才能輕鬆下來。
平日準你奴僕成羣,萬千金貴,十指不沾陽春水,到了這年節底下,族人長輩團聚之時,就要你做媳婦的誠心誠意親自上來侍候,大家族的這些規矩,從老太太到太太們,都是一路遵循,照做過來的。
白景玉帶了黃媽媽和香雲、香蓮走在廊下,白景玉忽地又停下腳步,吩咐香蓮:“你去找到爺身邊人,交待他看顧好爺,莫讓醉了,能脫身便早早回去,姐兒感了風寒,難受着呢!”
香蓮去了又很快跑回來:“爺已經走了呢!”
白景玉說:“看仔細沒?這才酒過三巡,就走了?”
“奴婢看了,還問過大爺身邊的百戰,二爺是走了,帶了身邊人走的!”
白景玉想了想:“這時候,大年三十,人人都只在酒席邊,他能有什麼急事要辦?不管他,快回吧!”
回到會芳院,院門虛掩着,香蓮推了門進去,一個婆子急慌慌地跑來,看到白景玉,腳下險些絆了一跤,低頭躬背說道:
“奶奶回來了!老奴去水房推了下火,沒顧着看門,就這麼掩着……”
黃媽媽說:“怎就你一個?那些人呢?院裡也不點燈,想絆着奶奶嗎?”
白景玉直直往上房走,那婆子跟上來輕聲道:“爺回來了!帶了些酒菜讓她們到下房去吃,爺和香雪……”
白景玉瞪圓了眼睛:“姐兒呢?”
婆子低下頭去:“香雪哄着姐兒早早睡了,奶孃陪在上房。”
白景玉眼裡噴出火來,一甩袖子,往右側邊廂房的小耳房來,黃媽媽急急趕上她的腳步,勸着:“奶奶……奶奶須得顧爺的面子!”
白景玉推開黃媽媽,一徑奔過去,到得香雪住的小耳房門前,停了一停,紙糊的窗格子裡透出濛濛朧朧的亮光,徐俊朗笑聲愉悅,語氣溫柔,句句猶如一把尖利的刀子直刺白景玉的心:
“傻丫頭,若我這幾日不緊着來,你就打算總不說麼?都兩個月了,你還能瞞到幾時?我的骨肉,我自會疼之愛之,絕不再讓人害了去!你看香蕊,她生下惟哥兒,等滿月二太太就會擡了她姨娘身份……你這樣的性子,柔柔弱弱,凡事隱忍不爭不鬧的,最是讓我疼惜……不管你這一胎是兒是女,我總不會虧待了你!你放心,奶奶那裡,有我。”
香雪嬌吟一聲,帶着深深的滿足,柔媚地說道:“爺!爺這樣待我,我爲了爺,死而無憾!”
白景玉渾身顫抖,淚流滿面,用盡全力推門,那門居然沒插上門梢,一推就開,白景玉收勢不住,直衝入內,房間窄小,她衝了幾步,頭嘭一聲撞到了對門牆上,她撫着額角,轉臉去看側邊牀上坐着的兩個人,穿着寶藍色衣袍的徐俊朗和淺綠色小襦襖的香雪,緊緊抱在一起,徐俊朗的一隻手覆在香雪的小腹上……
她懷着美蓮的時候,徐俊朗也是這樣深情款款地撫摸着她的小腹!
白景玉發出一聲喊,十指尖尖抓向香雪的臉。
她的突然出現已經讓徐俊朗吃了一驚,此時更有了防備,伸手抓住她,連聲道:
“景玉,你聽我說!”
白景玉氣怒之下,很有點小蠻力,一邊掙扎,一邊尖叫,徐俊朗不得不站起來,欲將她抱進懷裡,白景玉上半身被他抱住,腳下卻閒着,一擡腿踢中香雪,還好是膝蓋不是腹部,香雪雙手護住肚子,啊地一聲喊,徐俊朗急怒交加,用力將白景玉推了出去,白景玉那顆本就有些眩暈的頭再次撞牆,這回再也堅持不住,慢慢倒下地,閉上了眼睛。
香雲香蓮撲上來,跪在一邊哭喊,徐俊朗上前推開兩個丫頭,抱起白景玉,瞪着滿臉驚惶的黃媽媽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奶奶此時不是應該在花廳看顧着年宴嗎?回來不報一聲,也不會攔着些,蠢奴才!”
回頭看看臉色發白的香雪,說:“待在房裡歇着,哪也別去,等我來安排!”
抱了白景玉出去,一邊警告緊緊跟隨在後的香蓮香雲和黃媽媽:“此事到此爲止,不準傳出去,太太要問起,就說是身子不好,年宴上走了一圈下來,累暈了!”
花廳裡,年夜飯總算吃完,送走各路族人,媚娘偷偷去瞄了一下恆兒,被他發現,卻又不能抱他,恆兒便哭鬧起來,鄭夫人忙向老太太告罪,說恆兒困了,趕緊帶回去睡一覺,桂夫人也說大姐兒感了風寒,得去看看,還要打理惟兒,倒顯得比鄭夫人還要着急,老太太與幾位族裡老人拉家長,說了好一會話,也覺困了累了,擺擺手讓她們快走,自帶了莊玉蘭和姑娘們離開,媚娘送她們出了花廳,看着她們走過長廊,轉過拐角不見了,這纔回來,找了個地兒放鬆坐下,和如蘭、甘氏、方氏說說話,如蘭笑着對媚娘說道:
“咱們府上辦了年夜飯,初一過後,族裡各戶便開始請年酒,老太太和太太往年總要去赴幾家酒宴的,今年不知去不去,爺們卻要輪流去,今年候爺在家,想是一場都不能缺的,大嫂得做好準備,有時喝醉了酒回來,少不得醒酒湯侍候着,去年三爺醉了幾次呢。”
甘氏抿嘴笑道:“四爺好些,也醉了一次,讓身邊人擡着回來。”
方氏說:“五爺倒是還能自己走回來,卻睡了一整天。”
正說笑着,忽見桂夫人領着身邊幾個婆子丫環走來,緊繃着個臉,抖着手指着媚娘道:
“你竟是這般狠的心腸,妯娌間就不能互相體諒,互相敬愛些?景玉病剛好,身子沒恢復過來,能撐着到席上與族人見個面就不錯了,還要讓她跑前跑後,盡全了禮數,如今累得一回去便昏倒在牀上,人事不省,大姐兒也驚了風,發熱哭鬧不停,你、你這心裡就覺得好過了?”
媚娘被她劈頭蓋臉一通責罵弄懵了,轉頭去看如蘭,如蘭和甘氏、方氏也莫名其妙,甘氏、方氏自是不敢主動去問,如蘭站起身,剛叫了一聲“母親”,二太太便瞪過去:“閉嘴!沒你什麼事!總在這裡晃盪做什麼?還有你,老五家的,得閒也去看看景玉,她在花廳上緊着侍候人,累得又發病了,暈倒還沒醒來呢,那纔是你們正經的嫂嫂!你們沒的巴結錯了人,人家明裡給你們一個笑臉,暗裡算計擠兌你們至親兄弟,你們還矇在鼓裡,心甘情願爲人所用!”
如蘭白了臉,方氏低下頭不敢做聲,媚娘這回聽明白了,二太太這是怪她讓白景玉做事,找她的茬來了!
重活在這候府裡,她第一討厭鄭美玉,第二莊玉蘭,沒臉沒皮專等着嫁人家老公的女人,打心眼裡看不起。第三是白景玉,眼高於頂,看不起她小門戶出來,偏還壓在自己頭上做了大奶奶,翠思說,平日裡大奶奶和二奶奶在園中窄路相逢,總是大奶奶先行禮,先讓路,二奶奶不但不盡禮數,還總拿白眼瞪大奶奶。對二太太她談不上討厭,只是沒有好感,二太太一雙細長的眼睛,看她時總是斜着,給她行禮從來只得她鼻子裡“唔”一聲迴應。媚娘不是愛惹事的人,尤其是現在,她管着家,手上有債務,還得討好這家裡的幾位首腦人物,維持好府內平和安樂,家和萬事興是她目前的首選,但二太太這樣氣勢洶洶,當着婆子僕婦們,手指點到她臉上來斥責,活像罵她院子裡一個丫頭,還說她心腸狠毒、不敬妯娌、算計擠兌人家兄弟,這可就涉及到人品問題了。
若是以前的秦媚娘也罷了,大概只有低着頭,流幾滴眼淚,讓二太太罵夠了,再唯唯諾諾求二太太原諒的份。
現在的媚娘卻是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欺負人想要欺負一輩子麼?奶奶的,今天再讓二太太隨了意,長了威風,她岑梅梅就白白客串這府裡的長房長媳、尊貴的威遠候夫人!
她腦子裡飛快地做了個粗略計量:得罪徐俊英的長輩,會不會被他立馬趕下臺?三五個月內他估計娶不成新婦,有鄭夫人啊,雖然是繼母,小時候給了徐俊英點甜頭吃吧,徐俊英對鄭夫人孝順尊敬,母子情份不容置疑,鄭夫人一向不鳥二太太,二太太爲護寶貝媳婦罵了大太太的媳婦,恆兒還在大太太手裡裡,她豈能不維護自己的媳婦?
打定主意,媚娘扶着桌子站起身來,甘氏見狀,忙挨近她,扯扯她衣袖輕聲說道:
“今兒過大年呢,大奶奶與二太太說兩句好話,陪個禮,便過去了!”
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媚娘甩開甘氏的手,走到二太太面前,直視她的眼睛,冷冷說道:
“二太太平日都是這樣教導媳婦們的?誰纔是正經的嫂嫂?你們旁邊人都聽見了嗎?二太太說的:徐俊英和徐俊朗,原來不是正經的兄弟,我今兒第一次聽說!可惜老太太、二老爺、爺們不在跟前!二太太肯不肯隨我先去問問二老爺,明日大年初一祭祖,怎麼個祭法?徐俊英和徐俊朗,是一起拜祭祖先呢,還是各拜各的?”
“你!”二太太瞪着她,眼珠子都不會轉了:“誰與你說到祭祖的事了?你竟這般對待長輩!在孃家少教養也罷了,嫁進府裡這麼久,孩子也生了,還是不受教!”
媚娘逼上一步,盯着二太太:“我不是正經的嫂嫂,你如今卻又成我的長輩了?我如何不受教?二太太教過我什麼?欺軟怕硬,狗眼看人低,你的寶貝媳婦白景玉那副德性,二太太想教我,我還真不敢學!老太太、二老爺、候爺、大太太若在這裡,你敢說方纔那番話麼?欺我良善軟弱,敢小看我秦氏門庭!我雖然大病一場回來,有些前事不記得,這次回孃家母親重又教過我,讓我來告訴你:我秦氏從我父上溯至高祖,做的官最低不下五品,我孃家雖然暫時沒落,卻是實實在在的官宦人家,乾乾淨淨的直系嫡親!你那媳婦白景玉真正究了根源卻是商家女,而你桂氏一門更加亂套,你祖父三年丁憂之後爲何丟了官職,二太太是否嫡女,我都聽說了!桂家祖產甚多,我秦氏沒什麼祖業,可是我孃家不用我接濟,二太太呢,每次回家三五車,裝的都是什麼啊?”
“你、你、你好!”
二太太臉色青白,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指着媚孃的手抖得都快抽筋了,她萬萬沒料到,之前那個嬌嬌弱弱,低眉順眼,說句話聲音都發顫,任憑她和媳婦白景玉取笑輕慢、厭惡到極點的徐府長媳秦媚娘,變得如此厲害!
原本就是欺她輩份小,量她不敢頂撞自己,才趁着老太太、大太太和二老爺、候爺都走了,拿白景玉累暈爲事由,狠狠指摘她一番,把她無視二房添丁,不準披紅掛綵引發的怨氣,一併發泄,誰知反被她叮了回來,伶牙俐齒一說一長串,二太太連反駁的空隙都沒有。
如蘭不忍婆婆丟面子,勸道:“少說兩句吧,婢僕們都在呢!”
媚娘冷哼一聲:“婢僕們聽去了怕什麼?怕的是老太太、二老爺和太太聽見!還有誰要來對我發泄不滿,橫加指謫的?儘管來,我這時候有空,大人們又不在跟前,互相對罵都可以,過了今夜,明日之後便是萬象更新,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二太太身邊的趙媽媽不停地替她撫順胸口,一邊附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二太太長吐口氣,哼了一聲:
“你等着,我就不信治不住你這不賢不孝的刁媳!”
轉身匆匆離去,跨出花廳門,卻又轉回身:“告訴你:我母親是三媒六聘的正妻,我是堂堂正正的嫡女,休得聽人亂嚼舌根!”
媚娘笑了一下:“誰說你不是嫡女了?我不過隨口提一句,你這麼在意做什麼?”
二太太氣得眼珠子都要彈出來,瞪了她好一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