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盡頭的千丈海淵之下,終年日光不透,水流幽深,世間海族大多絕跡於此。
唯有鮫人一族聚居於這不毛之地,在冰冷刺骨的深海中世代繁衍。跨越萬載的承襲,使他們的血變作近似清白的淡淡粉色,即便極寒如冰,依舊能在血脈之中緩緩流淌。
冷血的部族,在凡人的眼裡大抵就是冷情的物種。於是凡人的博物志中,不知誰人留下了“鮫魚不笑”的記載。
這粗淺的推論究竟是實是虛?蓮兮不曾深究過,這時卻也信了半分。此時此地,與鮫族共處於一片冷颼颼的海底,便是蓮兮,也擠不出半點笑容。
斷壁破漏的鮫族宮室內,海水的潮腥與鮫人的惡臭交匯在一處,一陣更甚一陣,薰得蓮兮幾要昏厥。鮫人用以待客的這一間破廳陋室,是由天然海洞加固而成,無磚無飾,只大略擺了些海石珊瑚,權作桌椅,乍看之下實則與海下遺蹟無異。樸素的洞室正中,卻點着一柱丈餘高、井口寬的巨大燈燭,燈燭外裹着一圈雕飾華美的圖騰紋絡,與四周的破舊景象格格不入。拜這光芒萬丈的巨燭所賜,成排雄鮫的面目被映照得猙獰更甚,叫蓮兮倒盡了胃口。
鮫人的破洞,蓮兮與封鬱來過數次,早沒什麼新鮮可看,她等得不耐煩,便朝洞室那一頭的雄鮫招了招手,不耐煩地催道:“朔陽到底上哪了?”
幾丈開外的雄鮫見她招手,便大尾一甩,欲遊曳到近處答話。
死魚一般的腥味隨之滾滾而來,蓮兮趕忙擺手要他退回去。
那鮫人倒還識趣,沒有靠近,只答道:“大王正在後海會友,即刻便來了,公主還請靜候片刻。”
這隻雄鮫身形健碩,聲音卻是少年似的清爽淨澈。一句平凡的話語,亦能同歌兒一般動聽,乍入耳時,倒與素茴的音質有幾分相似。
坐在蓮兮右側的素茴,忽地伸過手來挽住蓮兮的臂膊,又在她的掌心輕掐了一掐。
“害怕了麼?”蓮兮反握住他的手,低聲說:“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你若真穿上了遊鱗羽衣,便要在這牢獄
似的深海呆上一世,與一羣怪模怪樣的鮫人同宿同食。這真是你的心願?”
素茴的體溫介於鮫人與凡人之間,在冰冷的海底坐得久了,面上的血色盡褪成了蒼白。他的身上恐怕也有着半縷鮫人的氣息,遠遠羣踞在洞室另一頭的雄鮫們有所知覺,正圍成一團交頭接耳着,時不時往素茴這邊飛瞟上一眼。鮫人彼此交談時,操着古老的海洋語言,含混晦澀,字句平緩,倒聽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來。
巨燭晃晃光芒下,素茴反倒是笑着的,他在自己的膝頭撫了一撫,說:“我若化爲鮫人,想必會是雄鮫之間最英俊的那一尾吧?雄鮫雖醜,也只是皮相難看些罷了,素茴是在青樓打滾了多少年,早已將皮囊長相看得淡了。”
蓮兮搖了搖頭,咂嘴道:“鮫人生性兇殘,你今日所見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她不忍素茴就此在南海荒夷埋沒一生,有心想規勸幾句,說着又向左手側的封鬱望了一眼,想要他也附和兩聲。不想一張粗糙疙瘩的石椅上,他倒自得其樂,一手支着腦袋正瞌睡得歡樂。
蓮兮只好悻悻轉回臉來,說:“反正若換作是我,寧願被亂棍打死,也不要與鮫人爲伴。”
“可蓮兮畢竟不是我。”素茴一扯嘴角,垂下眼,淡淡說:“當素茴坐在龍首犄角之間,由蓮兮載着飛馳時,心中既是狂喜,也是失落。在雲端俯瞰陸上的點點星火,果真是美不勝收的。這不過是你平素見慣的風景,對素茴而言,卻是一生一次的際遇。我羨慕你是自由自在的游龍,若我是你,自然也不會想作繭自縛,沉入深海化爲鮫人。可惜我也不是你,素茴就是素茴。”
從朝顏閣的四層飛躍而下時,素茴也曾抿起這樣深邃的笑容,滿眼毅然決然的堅定。
——銀笏已死,你不必再等他來了。
——原來真的死了。
於是他終於放下百年等待,決定離開這無聊至極的人世。在朝顏閣的至高處,他爲自己設下了殘忍的賭局——或是撞死在親手繪製設計的廳堂之間,或是以此生餘歲深入南海
,完成百年前那女人的心願。
蓮兮伸手在半空接下他的那一瞬,賭局終了。他對這結果是滿意抑或失望?蓮兮只知道那時的素茴,面上雖是笑着的,卻分外淒涼。
她果然不是他,終究不能明白他的心思。
蓮兮正在心中苦惱着,忽然只覺一股腐肉似的奇臭飄飄而來。這滔天腥味臭得頗有特色,只嗅過一次,便叫人畢生難忘。蓮兮還未將口鼻捂好,便見着黑黢黢的洞外,一襲魁梧的身影緩緩靠了過來。
便是美夢之中的封鬱,這時也被薰得醒轉過來。蓮兮聽他在惺忪間無奈地嘆了一氣,不由有些好笑。十數次與朔陽交道,封鬱每每氣定神閒,好似五感全失。蓮兮還是初次意識到,他原也是個怕醜厭臭的常人。
朔陽已近千歲,肩背生得寬闊壯碩,蠻力十足,面上卻是溝壑縱橫,顯出八分老態。然則他的壽歲不過是封鬱的零頭,於蓮兮二人而言,也只是個毛頭後輩罷了。兩廂照面,少不得還要他老實敬稱兩人一句。
朔陽長得醜雖醜些,平日裡禮數倒還周全。
然而這一日,他只向客席上的三人略一掃視,便徑直遊曳到素茴的身前,全將蓮兮與封鬱視若無睹。他那銀灰色的巨尾在素茴的腳邊盤踞着,千年之間不知藏污納垢了多少,又攀附了許多碎貝殘藻,看着不像是魚尾,倒像是污穢的蛇蟒一般,陰冷柔軟。
近處挾來的刺鼻氣味嗆得蓮兮直翻白眼,素茴卻迎着朔陽審視的目光,面不改色。
朔陽兩指拈起素茴的下巴,一雙深陷的眼珠直勾勾地打量着他的面容,寸餘長的尖甲點在他的脣下,淺淺刺破了白皙的肌膚。
鮮紅的血緩緩從破口沁出,鼓脹成渾圓的血珠,順着素茴瘦尖的下頷滑落,拉出一道粘稠的軌跡,墜落而下。
朔陽以食指尖甲從半空中將血珠挑了過來,探到鼻端嗅了一嗅。
“呼喝!”乾癟的嘴蠕動了幾下,猛然洞開。朔陽抽回手去,仰頭大笑道:“賤婦!賤婦!還敢與男人生下孩子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