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日的顛簸,在他的骨頭架子四散之前,他終於爬到了那個出生地,他的家——秦仙鎮。
鎮前,早已是一衆人排開,當他跳下馬車,一堆人迎接上來,讓他的心裡頓時閃過四個字:榮歸故里。
看着面前陌生的中年男子,他揣測着對方的身份。
或許,大概,可能,這個人是自己的親爹吧?身後那一堆年齡相仿的人,約莫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了。
說實話,嵐顏對他、對他們,都是陌生的,自從三歲隨着千寒離開,在他的腦海中,就只有一個親人,突然冒出這麼多的血親,讓他很有些手足無措。
“顏兒,你可回來了。”男子似乎比他還要手足無措,“我們守了好幾日了,今日總算等到了。”
笑容擠在臉上,帶着一絲討好,卻又刻意地保持了距離。
“你是我爹?”嵐顏看了半天,總算是憋出了十餘日來的第一句話。
男子臉上的表情更尷尬了,“算是吧。”
嵐顏知道,眼前的人原本就沒有承認過自己的身份,沒有給過自己封家的姓,現在封南易也不再承認自己養子的身份,終究又失去了這個姓,說來說去,自己還是一個得不到承認的人。
“我住在哪?”他淡淡的問着。
封度山再次尷尬起來,他不能違背封南易的命令,可也不能得罪封千寒,一個現任的城主,一個將來的城主,自己似乎不管怎麼做,都得不到好。
“我記得,以前我似乎住在山邊的小茅屋裡,我住那行嗎?”這裡對他而言,只有那個地方還殘留着一絲感情。
即便,記憶中的孃親容顏已經模糊。
“好、好、好。”封度山連連點頭,“那裡早已經爲你收拾好了,你去看看可滿意?”
嵐顏又一次淡淡地勾起了脣角,原來對方早已安排好了,根本沒有讓他踏進家門的想法。
小小的茅屋樸素而平凡,算不上簡陋,散發着幽幽的茅草香氣,果然是才修葺過,與遠處遙遙可見的豪華宅邸相比,卻那麼的不起眼,可他喜歡。
旁邊就是幽靜的山林,草木的香氣嗅着,沁人心脾。一口井,一片竹籬笆,與他住過的“嵐顏宮”絕不可同日而語,可他卻覺得格外親切。
手指撫過牀沿,嵐顏慢慢地坐下,記憶中有那樣一雙手,輕輕抱着他哼着歌,聽着旁邊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像下雨似的。
“我娘葬在哪?”如果說對這裡的牽掛,這隻怕是唯一的一樁心事了。
封度山站在三步遠的地方,似乎是不敢太親近他,可笑容中卻又有那麼一絲討好,“當年你走後,你孃親就被我葬在了家族的墓地中,牌位也進了祠堂,我給了她名分。”
嵐顏呵呵笑了聲,不再多問。
孃親心心念唸的,不就是這個結果嗎,不過一個空空的名分,一個虛的牌位,不知道能否讓她開心呢。
封度山的身後,那幾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始終耷拉着頭,不僅不敢親近,甚至連擡頭看他的勇氣都沒有。
他努力地想要從他們如今的身形上辨別昔日記憶裡的幾個人,當年是他恐懼他們,現在他們卻連看他都不敢。
封度山發覺了他的好奇,急忙爲他介紹着,“這是你兄長嵐修、嵐僥、嵐畹,你還記得嗎?”
嵐顏眼角掃過,彷彿是在笑,“記得,只是不知道他們記得不記得我哩。”
幾個人的腦袋垂的更低了,就連招呼都不敢與嵐顏打,唯唯諾諾的。
嵐顏不禁好笑,其實當年的事他根本早已記不清晰了,他們卻如此忌憚,他嵐顏不過是個被驅逐的人,哪有欺負他們的能力。
他的目光一一巡視着,卻忽然感應到了一雙停留在他身上的眸光。
從他下車起,那眸光就一直跟隨着他,初始他以爲是好奇的家中親人,現在仔細打量過後,似乎又不是。
當那眸光又一次停留在他身上的時候,他敏銳的在人羣中尋找到了視線的主人,或者說,那個人太出色,即便沒有這視線的牽引,他嵐顏會關注到對方,也是遲早的事。
粗布藍衣遮擋不住儒雅的氣質,一支竹簪隨意綰着長髮,又添了幾分世外氣息,俊美的臉上讓嵐顏一眼難忘的是那雙眸子。猶如塵封了千年的滄桑,透着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涼。那眼睛的形狀也是漂亮極了,眼角向下,眼尾卻是高高的挑起,像一瓣柳葉似的弧度,給那俊美的臉龐無形中加了媚色幾分。
既不像封度山那樣略不安,也不像那幾位兄弟姐妹完全不敢靠近,他看嵐顏的眼神除了打量,只有深沉,溫文雍容之度讓他在人羣中格外出挑。
“這是家裡的教習白羽,我知道你在封城的教習是鳳逍閣主,白羽雖不如鳳逍閣主名氣大,卻也是知識淵博,你若有不懂,也可以請教白羽。”
嵐顏看着白羽,心裡想的卻是其他事。
這白羽的發好長,明明已經挽起,那散落在身後的髮絲還能垂順腿彎,若是全放下,只怕都曳地了。還有那鬢邊垂下的兩縷,是白色的,黑與白的交錯,竟然如此涇渭分明,而不是交錯成花白,與那愁緒侵染的眉宇交融,又多了落寞。他有着二十歲人的俊秀,三十歲的沉穩,四十歲的滄桑,五十歲人的看破,一眼看過去,嵐顏竟然無法猜測他的年紀。
嵐顏胡亂地點着頭,卻沒有太大的興趣。
琴棋書畫是他一輩子的痛,鳳逍教了這麼多年自己屁也沒學會,還是別去丟人了,離這個白羽遠些好了。
簡單的參觀與被參觀過後,小茅屋內終於恢復了安靜,嵐顏將封度山安排的下人都趕了回去,一個人蹲在地上,慢慢地將自己從封城帶來的東西掏出,擺放好。
他已經不是那個衆人伺候的少爺,從現在起,他必須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而且伺候的人多,也不適合他修習。
他的手,摸了摸懷中的兩本冊子,不期然地摸到那粒“火碎珠”,紅豔豔的珠子奪目耀眼,暖着掌心。
趁着無人,他爬上牀盤坐着,打開兩本書冊,猶豫了下,將封千寒給他的書打開。
封千寒給他的,是最基本的心法,與在封城那幾日中鳳逍教他的無異,有了先前鳳逍交予他的基礎,這些心法修習起來倒也不難,很快他就感覺到了筋脈中流動的暖意,三五個周天之後,他緩緩的睜開眼睛。
身體裡舒坦無比,不但不覺得累,反而充滿着力道,他甚至能感覺到,那股暖氣每當行到胸前時,掛在胸口的“火碎珠”都會格外的炙熱,那氣息也瞬間變得流暢起來。
這感覺讓他驚喜無比,翻開下一頁,貪婪地修習起來。
當他又一次睜開眼睛,卻已見初升的黎明之光,一日一夜竟然飛快地流逝,他跳下牀,覺得全身輕快無比,心頭浮起淡淡的開心,拉開門板。
當門被拉開,他就愣住了。
門外,站着一道藍色的身影,負手而立,背對着他遙看太陽升起的方向,也不知是不是看入了神,竟連他出來也沒反應。
“呃……”嵐顏看看他身旁猶自冒着熱氣的熱粥,還有幾碟精緻的小菜,心頭暗自琢磨着。
這是給他的吧?只是……爲什麼送飯的是教習先生,不應該是下人嗎?
“白、白夫子。”嵐顏探着腦袋,輕輕叫了聲。
藍色人影身體僵了下,像是猛然打住了什麼,又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緩緩轉身,“你醒了?”
嵐顏應了聲,“夫子怎麼來了?”
“爲你送早膳。”溫文爾雅的白羽,連說話的語氣都是輕柔細慢,入耳如玉碎珠落,很是舒服。
“可是……”
白羽望着他,眼神深沉,彷彿帶着笑,可這笑落在嵐顏眼中,偏又有說不出的傷感,“我想問你,願意不願意來聽我授課。”
“啊……”嵐顏的臉頓時垮了,憋着猶如十天拉不出屎一樣難看。
他討厭聽那些詩詞歌賦,以前鳳逍只要一開口,七言四句不用唸完,他就已經昏睡過去,有一段時間他甚至懷疑,如果鳳逍在他醒來後繼續念,他可以睡上一百年一千年。沒想到纔出虎穴,又入狼窟啊。
“我、我、我。”他結結巴巴,努力地想要擠出一個拒絕的理由。
“一個人呆着也寂寞,不如來聽聽,我也不要你做功課,不喜歡聽了,隨你出去玩樂好了。”白羽噙着笑,手掌心撫過他的發頂。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嵐顏只覺得那溫暖的動作裡,白羽的手有些顫,很細微的顫抖。
無法回答,他索性埋頭在早餐裡,呼啦啦地吃着。
一頓飯的功夫,那手的撫摸始終在他的發間摩挲,他依稀想起了一個人,他的千寒哥哥。
封千寒也會這樣揉他的發,卻沒有白羽先生的輕柔,更像是逗弄狗兒一樣的寵愛。
他擡起臉,正對上那雙被愁緒縈繞的眼眸,眼中透着幾分期待。
他不擅長拒絕人,更不擅長拒絕溫柔的人,更更不擅長拒絕一雙有些乞求的眼睛。
慢慢地點了下頭,“好。”
那雙眼中的愁緒散了幾分,陽光落入眼底,幾許明麗。
如果沙總管知道他要讀書了,只怕要開心的老淚縱橫了,嵐顏心頭嘆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