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此間都是至親至愛之人,再無別個,李二也就不再裝模作樣,出來給母親見禮:“不曾想母親早就看破了的。”
“呵呵,我的兒,你都是從爲孃的腸子哩爬出來的,再這麼裝也瞞哄不過的。”母親笑道:“自打你一進來,便是不用眼珠子瞅,光聽腳步聲兒也知道是你的。”
既然母親看破了自己的行藏,卻不點破,說明母親還是對那耶律玉容有些警惕性的。
“方纔的那個耶律玉容可是不簡單,母親切莫和她走的近了,免得吃了許多虧欠。”
母親笑道:“不簡單?我怎看不出來?就算是有些小心思也是孩子的把戲罷了,近日裡這閨女於我說話不少,多少也看出些東西。雖說她心裡裝的東西未免太多了些,心性原本還是好的哩……”
“母親小心那耶律玉容些纔是。”李二知道母親淳樸,唯恐被耶律玉容玩弄於股掌之間。
“人麼,總是有善心的,不過是一時被迷了心竅罷了,我看這閨女還是好的。”母親笑道:“剛好我也缺個閨女,若是哪天挺了身子,也好有個女兒守我的靈牀……”
聽得母親說出這麼“晦氣”的話來,春娘趕緊的往地上吐口水:“佛爺保佑……”
李二笑道:“那耶律玉容的秉性於母親不是一路,我總是不放心的,不過想她也不敢動什麼歪心斜念……”
“不是一路又能如何?我兒與爲孃的就是一路了麼?近年來我兒的變化也忒大了些,總是覺出我兒變的太甚,於以前大爲不同……”
“不論如何變化,母親終究是母親。”李二想不到自己的變化竟然早就被母親察覺,想來以前的那個李二不是這般模樣的。
生身父母,授於血肉,如何能夠瞞哄地過去?便是有一絲一毫的變動也瞞不過自己的母親。
“爲孃的也知道你有那些駭人的手段。也不想去追究你究竟是如何得來這些技藝的。只要你還是我兒,便是足夠。”母親何嘗察覺不出自家兒子近年來的變化,卻不敢知道真相,只希望兒子還是屬於自己地也就足夠。爲父母者,心思其實是很單純的。
“我兒莫以爲有了那叫人恐懼的手段便可以橫行天下,世間最爲犀利之物乃是人心,實勝你那神器千百倍的。”
母親這話是有很深的意思。李二定然知道恐怖地力量雖然強大,卻不可能做到“橫行天下”。人心之險惡遠比任何的神器威力更大。
在技術和知識方面,或許李二比母親領先了千年,但是在人情冷暖方面,母親卻要強李二太多。所以李二僅僅能夠體會母親言語之意的一部分。一小部分罷了。
李二道:“母親所言極是,我本不想動用那駭人的物件兒,奈何到了如今的局面,迫不得已而爲之。若是真地有人欺咱,便叫他收不得場。咱鬧他個轟轟烈烈,然後遠走他鄉……”
母親慈愛的說道:“春娘終究是有了身子的人兒,怎還能夠東跑西顛地?我看還是安穩些的好。爲孃的做了大半輩子的宋人,怎好再去別地?”
“母親教訓的是,”對於母親的話,李二向來是十分尊重:“只要宋廷不再爲難,也就好說了的。”
事情鬧的天一般大,朝廷真地能夠容納麼?就算是朝廷爲那血腥恐怖所震懾而一時的屈服,以那帝王的心術,能夠容忍自己一家人麼?
在“報社”耽擱了一日。因其間人多眼雜,難免混有各方的勢力,也不敢表露的太過,氣悶地緊了。
瞅個空子出來,心裡思慮着事情。漫無目的地亂逛。但見京師帝都依舊是一派繁華模樣,人如江流車馬似鯽。十分的熱鬧,百分的興盛。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左二廂的汴河橋,擡首觀天,已是日近正中,想來已是午時不遠,腹中空蕩蕩,遂邁步進到一處名曰“臨江樓”的酒肆。
“臨江樓”顯然是家新開的買賣,隱約還能嗅到房中未曾乾透的桐油味道。當頭便是齊胸的櫃檯,左手是往上的樓梯,樓梯下襬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罈。
掌櫃是個面容和藹的中年人,頗有幾分書卷之氣。
想是新開的緣故,食客卻不甚多,不過三幾成的模樣。那小廝見李二邁步進來,堆了笑來迎,未曾開言先唱個喏兒:“尊客爺爺裡頭坐了,先抹把臉面容小人給您報上小店的特色菜式……”
李二不知道那老門子抹在自己臉上的東西是不是能夠防水,也不敢胡亂的洗臉,隨意說道:“有甚的好菜式?”
“爺爺算是問的着了,小店名曰臨江樓,卻不是徒有虛名,只是經營各色水產。尤其是全魚宴爲本店的招牌,一尾黃河鯉魚便能做出八道菜式和一道魚骨湯,保管爺爺品個新鮮……”
那小廝的業務水平極贊:“本店所用之魚通是鮮活之物,絕不以次充好……”
古時候的酒樓裡雖然也有許多的貓膩,總體而言,卻比現在的什麼“皇苑”什麼“富麗華”要實惠的多了。
李二道:“也好,就要你說的這個全魚宴席的吧,酒也篩一斛好的來。”
“全魚宴一套,雙料子青茉莉溫上——哩,”小廝拉長了聲調高喊一嗓子,右手虛引:“請足可爺爺上樓稍後,吃不完一壺熱茶便做的利落。”
李二上樓,卻見偌大的樓上只有五人,牆角處一人獨飲,身旁站立了一魁梧的漢子,看那模樣當是那獨飲者的僕役。靠窗的桌子上坐了三人,兩男一女卻都認得,分別是那秦少游和王,那女子卻是微微駝背額高目陷貌似胡人女子的蘇小妹。
這三人也算是年輕一輩中的才俊風流之士,如今雖然還不得王安石蘇軾。終究是也是要騰達的。李二自然不會上去和他們相認,鄰了他們而坐,且聽三人說些甚麼。
聽他們地言語顯然是在談論些詩詞,當時的文人雅士是酒樓一大主要的客戶羣體,自然是筆墨俱全。但見蘇小妹呵呵一笑,隨手取過架子上的白紙,在旁的桌上拂得平平。將那玉筍般的纖指兒,拈着霜毫,一氣寫完,卻是首七言絕句。那字兒寫得宛如簪花美女,步月蟬娟一般的好生可愛。然後便捏到手中。將這詩一句句嬌聲朗誦:“虞姬端是女中豪,學得劍器絕世高。一舞別項頸濺血,尤勝霸王響弓刀。”
蘇小妹地文路雖比其兄蘇軾少了幾分雄渾開闊的大氣,終究還是走的蘇軾的路子,亦是個清狂瀟灑之人。決不與世俗之見相同,一介女流混跡於江湖,可見一般。
秦少游笑道:“王兄方纔所作項王裂天氣吞秦。蘇家妹子卻是尤勝霸王響弓刀,先不言那虞美人和楚霸王哪個更高,王兄你卻是不及蘇小妹的,哈哈。”
李二方纔明白,原來三人是爭執男女之高下,借用詩文古人來表達罷了,不禁微微一笑。
其實王師從乃父,詩文一項少了許多地華麗和其實。愈發顯露出王安石所特有的那種嚴謹和方正。這本是好事,但是用在年少氣浮的王身上未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罷了。
王笑道:“蘇家妹子實是勝我多矣,還是秦兄來和蘇家妹子比試一番的吧。”
秦少游的娃娃臉笑得歡暢:“我卻不必獻醜地,我那些塗鴉的東西多是爲青樓女子傳唱之曲,如何登堂入室?”
王笑呵呵的說道:“蘇家妹子所做地七言《虞美人》確實是妙的緊了。不若秦兄譜了曲子叫歌姬來唱如何?”
蘇小妹歡喜的說道:“卻是甚好的,若是我的文字爲世人傳唱。也算是有了成就,叫我兄長也莫在小視於我。”
李二卻是知道蘇小妹的水平和蘇軾差的多了,一味的模仿蘇軾那種氣勢難免畫虎不成反類犬,反而將自己地特色丟的一乾二淨,落個邯鄲學步的笑柄。
於是刻意的做出自言自語的模樣:“人生耳目雖同,性情卻是各異。有好繁華地,即有厭繁華的。有好冷淡地,也有嫌冷淡的。譬如東山以絲竹爲陶情,而陋室又以絲竹爲亂耳。有屏蛾眉而弗御,有攜姬妾以自隨。則詩文之妙既有不同,而蕩心動魄之處更是難學,安能以己之性情概人人性情?棄了自己的清秀而強爲豪邁之態未免落了下乘,豪放慷慨是爲一派,豈不知婉約清秀亦是一派哉?”
李二是在勸慰蘇小妹不要強學蘇軾,與其強走那豪放的路子,還不若自成婉約一派。
蘇小妹自是聰明絕對是人兒,聞得那“老頭”所言便知曉是在說自家,學個男子的模樣拱手道:“原來老人家也是此道高人,真個是失敬了的。”
李二笑着把生硬擠壓的粗了:“我老頭子可不是甚的高人,端茶掃地而已。”
“老人家不必藏拙,我等都是後進之人,當得前輩指教,不敢言謝,老人家一人獨酌,不覺寂寥?故敢屈身同席一談,不知可否?”若說待人接物的沉穩,三人之中以王爲最,看這老頭子樣貌惡俗,言語卻極是透徹,曉得是遇見高人了,力邀李二同席。
李二也不客套,挪座並席的坐於一處,蘇小妹誠懇的說道:“老人家方纔之言甚是有理,卻有不曾言盡之意,還望一併指教。”
李二笑道:“醇醪醉心古劍照膽,動心蕩魄慷慨豪邁是爲豪放派,揮麈清淡烏衣美秀婉約清麗,難道不可爲詩文,?不可悅目賞心?”
秦少游道:“老人家說的是了,我平日裡多做煙花之文,也算走的是婉約一路的了……”
“卻是也然,想那煙花文章每多無病呻吟之態,強言風花雪月強說相思兒女,其詞雖美而不華,意雖白而不潔,神雖妍而不清。氣雖柔而不秀,未免過於俗套。婉約一派講究的便是個婉字,最是要求含而不露,直而不白。”
想那開宗立派是何等的大事,衆人想不到面前這個樣貌惡俗的老者竟然有如此的水平,俱把李二當成了隱於市井間地高人,仔細的思量李二的“婉約”理論。
秦少游自嘲道:“老人家的教訓的是。我亦是每每自感如此,想來我也求不得功名,便混跡於秦樓楚館之間,豈不是一大美事?”
“小相公言的差了,如今朝廷對文人甚重。以小相公的心思必然可登黃金臺……”李二當然知道秦少游是樂於走仕途地,不過一時還沒有門路罷了。也許過不了多少時日,這秦大才子就會做官的。
“老人家怎說我就一定能夠爲官?”
李二隨口胡鄒:“小相公額帶三道紫氣,謂之紫氣東來,想來必然是仕途中人。也許過不了多少時候便是要應驗的。”
衆人也不怎麼相信李二這些怪力亂神的言語,只當是說個笑話罷了。蘇小妹亦是笑嘻嘻的說道:“原來老人家還是會看相地,且於我看上一回如何?”
“小姑娘面帶華運。衣食周全……”
李二知道蘇小妹的底細,自然是一說一個準兒的,奈何蘇小妹問的根本就不是這個:“老人家,我不問前途。”
“問甚?”
“問個姻緣也就罷了。”蘇小妹說到這裡卻絲毫沒有小女兒家扭捏的神態,很自然地問自己的姻緣。
李二定然知道蘇小妹的姻緣,後世地戲文話劇都演的遍了哪能不知,於是笑呵呵的說道:“若問姻緣麼……卻是不好開口的……”
“有甚不好說的?老人家直說就是。”蘇小妹大方的很。
李二笑道:“小姑娘的你的姻緣於別個不同,卻是掌握在自己手裡。若是我老頭子猜地不錯,你那如意郎君當在三步以內的吧?我老頭子說的是也不是?”
三人心中頓時駭然,這老頭子真是神人。
原來王安石看上了蘇小妹的才情,已經準備爲兒子提親。
而蘇小妹和秦少游接觸的時日甚久,已是暗生情竇。李二所言自是中了地。
蘇小妹爲人豪爽,爲李二直說中了心事。終究是女兒家家,頓時羞臊的滿面通紅,露出女兒家地本來面目:“老人家真個是……神算……”
旁邊那獨飲之人看的分明,知道李二算的極準,亦是不由的爲之心動,笑呵呵的過來說道:“老先生竟然還有神算之能,真是個風塵奇人,不若於……我也算上一卦如何?”
李二聞得這聲音甚是熟悉,一見那人的一張豬腰子臉,心頭劇震,卻是不動神色的說道:“哪裡有什麼神算之能,不過是信口而言的罷了。”
“老先生不必藏拙,適才於這位才子所算前途之卦我看就是甚準的,也於我算一算的吧。”
“也好,便於你看看面相。”李二知道方纔爲秦少游算那仕途不過是順了歷史而言,至於準不準還要眼前得到這人說了纔算,既然他說自己算的準,那一定就是算的準了,秦少游從此要告別白丁之身,開始進入仕途的。
“大膽,我家主人的樣貌也是你可品評的麼?”獨飲人身邊的那個彪悍的保鏢大聲吆喝。
這人張了張難看之極的豬腰子臉面,也不喜歡人家對自己的樣貌品評,微微一笑道:“不堪面相也罷,便於我測個字,如何?”
“也好,您請些來。”
那人提筆在手,在那紙上寫個大字。
李二見了心頭劇烈跳動,因爲那人寫的正是一個“李”字,李二的李。
李二強按捺心頭的震撼,鎮定的問道:“這個李字卻是極好的,前程……”
那人笑呵呵的說道:“此字不問前程,不問姻緣,不問禍福……”
“問甚?”
“問的是大宋江山。”
李二仔細揣摩了半晌終於說道:“這個李字若是問的姻緣前程,那是極贊,若是問大宋江山麼,卻是兇險的緊了。”
世間長了如此難看的豬腰子臉的人物本就不多,何況還是關心大宋江山的豬腰子臉,自然是再沒有別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