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助到殿門口回頭看了韶玥一眼, 卻見她只是如前一般垂首而立,並不看他。他笑了笑,隨禁衛離開。
陸皇后轉頭看向韶玥。這女子是鎮定, 還是被嚇傻了?自進殿後一直一言不發, 若是旁人, 第一次見駕, 難免是膽怯惶恐;而況又遇丈夫當堂被抓, 她……
“顏氏,你是否還接受受封於齊國夫人?”
韶玥上前一步,躬身一禮, 不卑不亢。
“民婦雖無才德,然丈夫出生入死, 得立功勳蔭及民婦;又不惜獲罪爲民婦爭取這一名不副實之封號, 民婦又豈能無動於衷, 如一般無情無義之人,辜負他一片忠愛之心?”
陸皇后面色一變。這女子果非尋常人, 話裡夾槍夾棒,也好生大膽!她又爲何如此有恃無恐了?有其夫必有其妻?看那一副柔弱模樣,真讓人意料不到!只是,一時卻也無把柄降罪於她,只得哼了一聲。看一眼文昌公主, 隨即按正常程序冊封顏韶玥爲一品齊國夫人。
文昌公主看了半晌, 氣哼哼地甩袖而去。
匡述護衛韶玥回府。
他一直在禁宮之外, 雖已從幾個大內侍衛口裡得到消息, 也不免大驚失色。大人爲何爲這樣的事孤擲一注, 以致得罪二位聖上而入獄?那公主尚算無所用心,可皇上皇后自然是順水推舟, 正要藉機要剪除他的勢力了。大人如今連這些都無所謂了,只怕……
看着夫人出宮,沉靜地上了馬車,並不理會他。他幾次欲開口,卻又因在大街之上,只得暫且忍耐。
回到府中,匡述眼睜睜地看着夫人走進正廳,靜坐不語。他也只得先去找魏秀才。宰相府一些幕僚們也已得到消息,一時都趕了過來,聚集在偏廳。
一會兒宮裡內侍總管帶着宮女們將一品誥命夫人之冠服送來,韶玥謝恩,接了。出廳,匡述攔住她。
“夫人!大人之事……”
“你安排一下,明日我去探他。”
“夫人……”
韶玥令他約束手下侍衛,不得混亂生事;又吩咐大管家秦堅依舊用心照管安頓好府中諸事,便帶着僕婦丫頭回靜苑了。
匡述皺眉。夫人或許也關心大人,但她又能如何呢?他誠然願爲她分擔。只是,她如此沉靜淡漠……似乎根本不需要那些。而大人此次全是爲了她而得罪獲刑,她怎麼還能如此無動於衷?
晚間,禮部陳尚書也急急召見下屬官員,知會同僚。
帝后二位也因事出突然,雖有心一舉扳倒秦助,卻尚未想好對策,只得壓下這件事。對外只說秦相在鳳質殿借醉鬧事,出言無狀,冒犯君威,大爲失儀,自請下獄,因此皇帝成全他去那裡反省思過幾日。
知情不知情的朝臣頓時亂成一團,驚恐不安者有之,暗暗得意者有之,胡亂猜疑者有之,各種心境不一而足。官場沉浮,這些人也司空見慣了,卻還是難以理解才立功歸朝,正春風得意的一國宰相秦助竟忽得罪極爲寵信他的帝后,又因一點小過而自投羅網!他真狂妄過頭了?皇上並非恣意妄爲的暴君,皇后勢力也尚未到達一手遮天地步,但朝堂氣氛緊張,帝后他們難道真要對自己曾如此寵信的人拔刀相向了?
還是如今朝廷內外情勢已變,帝后和宰相三人共同唱一齣戲,試探什麼呢?
陳尚書在心腹面前抱怨,這個秦助未免太恃才傲物,早知他登高必跌重!只是,脣亡齒寒,此時當然要保他。
第二日,韶玥去天牢。誰知到了牢門口,卻被獄卒攔了下來。她知匡述等人應該也打點好了的,怎會受到阻攔?
“秦大人說誰也不見。”
韶玥詫異了一下。獄卒看了一眼面紗外的那雙眼睛,慌忙避開,後退一步又躬身。
“秦大人說……也不想見夫人……”
韶玥想了想,“請辛苦再去通報大人一次,是我想見他。”
獄卒趕緊跑下。一會兒回來,只搖頭。
韶玥見那年輕的獄卒似是緊張地喘不過氣,連話也說不出。秦助對外人一向喜怒無常,難道爲難他了?那就算了吧。
天牢外,陽光依舊明亮,一向從容淡然的韶玥卻有些茫然失措了。
匡述跟在她身後,猶豫半晌,終於開口:“夫人,大人誰也不見……陳尚書他們也是束手無策,這可如何是好?”
韶玥再次將鳳質殿上帝后二人的言行仔細思量了一番,“你讓裡面的人照顧大人安全,其他的……”
“這個何消吩咐……”匡述意識到自己語氣不敬,忙又道,“屬下聽說文昌公主昨晚依舊氣憤不已,竟跑去天牢。說只要大人認錯,並且……可大人偏偏不肯認錯,且不聽勸告,又衝撞了公主。主事王大人在公主吩咐下竟胡亂用刑……”
韶玥咬了咬脣,“刑不上大夫。這不過是皇上皇后故意縱容公主刺激大人,放任事態發展罷了。”將事情鬧大,才能順理成章以更大罪名扳倒他們曾經信任倚賴的人。
“大人似乎是一心往死路上走……”匡述忍不住憂慮。
“你回去將大人帶去西疆的隨從暗衛都找來問問……”
一句話未完,韶玥一眼瞥見章氏牽着小女兒正從左側走來。
匡述忙退後幾步,隨侍一旁。他心裡暗暗佩服夫人心思靈敏,大人正是從西疆回來後才性情大變了的,他怎麼就想不到?
章氏站住。
“恭喜了,齊國夫人。”
韶玥看了那六七歲的小女孩一眼,“多謝榮國夫人。”
章氏皺眉,對她從容自若的態度大爲不滿。她聽文昌公主提及鳳質殿所發生的事,頗是意外疑惑。此時又有一拳打空的感覺。這顏韶玥究竟是什麼意思?她和秦助倒是夫唱婦隨了?
“夫人,沒問出什麼。都說大人和平時一樣,並無什麼奇怪之處。”
匡述直到晚飯後纔到靜苑回稟。
“在灃水之盟前後,他都做了哪些事呢?”
匡述也頗爲自己未能跟去西疆而遺憾,不然豈不比那些人強些?
“他們說,西戎先王遙律固到達灃水前,大人爲皇上安全,爲做到知己知彼,奉命親自出關了兩次。有一次還遭遇過一個西戎族小部落,據說就是西戎新王,在那裡呆了一夜……是皇上令大內侍衛趕去接應的。……遙律固大軍圍困灃水鎮之前,大人就已令魏秀才送信給柳將軍……”
韶玥垂眸,最後這件決定性的大事青鴉也提過一些,她也能想象得到。柳延嗣出其不意出現在西疆,且又帶兵出征,自然打得那個一直對皇朝文武不和信以爲真、又對柳延嗣頗有忌憚之心的遙律固措手不及。而況他後院起火,無法兼顧,兵敗如山,風聲鶴唳,就被那新王給殺了。
韶玥想了想,又問,“那西戎新王是個怎樣的人?”
匡述一怔。夫人怎麼問起這個來了?她突然這般關心起政事來,還是別國政事,真讓他很不適應。
“屬下不知……”
“讓魏秀才來。”
魏秀才匆匆趕到靜苑,青鴉也便跟着來了。
青鴉自上次引了柳延嗣進府並給他們把門,即被盛怒的秦助攆出宰相府,吩咐不許再入府的。匡述奉夫人之命請來魏秀才,便也無人阻攔她了。
幾天不見,青鴉很是激動歡喜。這會兒卻聽說小姐在爲秦助忙碌擔憂,頗不以爲然!雖然秦助給了小姐那什麼齊國夫人之封號,可小姐哪是在乎那些虛名的人?只怕他如今鬧出的事體,還會累及小姐的吧!
韶玥卻只如平日一般看了青鴉一眼。
魏秀才雖很爲秦助着急,但也奇怪夫人爲何問及此事,只得將所知一一回稟。
西戎新王名遙律定枰,本是西戎王室之後,其祖就是鼎鼎大名的西戎中興之主遙律糾全。只可惜,此主興勃亡也速,在位不到十年,王室就發生政變。遙律固之父遙律規一奪權,遙律糾全一支幾近絕滅。其王后黎聲閼氏也爲遙律規一所霸佔,卻是極其寵愛。不久她生下了遙律糾全的遺腹龍鳳胎。遙律規一饒了那兩個孩子不死,將他們逐出西戎大草原,任其自生自滅。遙律定枰之父大難不死,就這樣流亡兩代,終於在此次灃水之會中又奪回王權……
魏秀才說完,衆人一時都沉默不語。畢竟遙遠的只是個故事而已。
匡述猶豫着問:“那……遙律固不是黎聲閼氏所生?”
“是她親生。遙律固和新王遙律定枰之父算是同母異父。”
黎聲閼氏是兩代國王之後,又是遙律固一朝的王太后,如今,應該算是遙律定枰的王祖太后了。
“原來……”
匡述咕噥了兩個字,看了韶玥一眼。
魏秀才也有所悟,也不由跟着看向韶玥。“女子愛前夫”,世上女子真是奇怪,不管前夫如何棄了她,她總忘不了……而後夫哪怕相伴時日更長久,哪怕付出幾倍幾十倍的努力寵愛於她,卻總得不到同樣的情意。這個黎聲閼氏竟能容忍或許還相助於前夫之孫殺親子,奪其位!唉!大人……大概是被這個刺激到了吧!
只青鴉一直注目於小姐,並無知覺。
韶玥垂眸,默默沉思一會,讓他們都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