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三九

第二日早朝, 宣帝令人從天牢裡提出秦助,一番訓誡又一番撫慰。讓他暫時休養在家,政事仍由幾位輔政大臣暫時處理。至於鳳質殿失儀之罪與灃水之盟的功勞功過相抵, 罰俸一年, 以示警戒。

秦助在大殿之上傲然環顧羣臣。那些曾上書彈劾他的官員, 慌忙閃躲他不再凌厲卻仍令他們膽寒的目光, 兩股戰戰。經此一回, 更覺秦相|奸詐,或許他這次真的只爲試探他們,如同前朝那個曾指鹿爲馬的奸臣一般……

秦助譏誚地一笑。這次, 帝后居然沒堅持讓他賠罪,就這樣放棄大好良機, 他實在沒有辦法不輕蔑這些人。最後瞥了一眼陳焜, 緩步下殿而去。

龍椅上的宣帝及下面的羣臣面面相覷。這個秦助, 依舊那般目中無人!

宮門外,匡述親自趕了馬車來接。一路無話, 匡述看他面色越來越陰沉,又不回靜苑,直接進了書房,才猶豫着道:“大人,夫人一直很擔心……”

秦助淡漠地瞥了匡述一眼, 哼了一聲。她擔心他?他從天牢回來, 家下僕人, 府內動靜, 一切再正常不過, 連她衣服影子也沒見到半片,她哪裡有半點擔心的樣子!揮手讓他離開。匡述欲言又止, 嘆口氣。

文昌公主在鳳質殿被當面拒婚,顏面盡失,恨秦助入骨!又到天牢鬧了一場,卻依舊不過自取其辱。而更可恨的是,沒幾天皇兄皇嫂竟又放他出來了,又嚴令不許她再胡鬧,她一時無計可施。這一日想起章氏說和那顏氏是認識的,便到章府。

章氏接文昌進府。

“你真的認識秦助那個夫人?”

章氏看她一直怏怏不樂。她雖不知那日文昌公主親自前去爲何也沒能阻止顏韶玥被賜封爲齊國夫人,而秦助忽然又被打入天牢……究竟是帝后怪罪他引誘公主,還是懲戒他貪心想讓公主與顏韶玥共事一夫?她目前也只能想到這個。

“是,公主。她在我故鄉平州住過十幾年……”

章氏正欲將韶玥的生平略述一番,文昌又打斷她的話,“你確信那個顏氏就是秦助的原配嗎?她好像不過雙十年華……”

自己在她面前連年齡優勢也沒有……再想想那次在靜苑中所見,除了氣度沉穩雍容外,那如花容顏,確實讓她有些自慚形穢的。

章氏訝異了一下,隨即明白,“公主,其實,她與我同歲。”

“什麼?……”文昌詫異,“這麼說,你們也是同一年出嫁?她既然那麼美貌,如何會耽擱到那麼晚纔出嫁?”

章氏面色微變。雖十八、九歲成婚並不算太晚,但貴族世家之女大多是早早定下婚約,如這位公主,十四歲就招了駙馬,民間被耽擱青春至於三十來歲未嫁人的也有,她們多是家境貧寒無力準備嫁妝,或是容貌過於平凡之輩。

“她初婚也不過剛及笄而已……”

“什麼?”文昌又是一愣。看章氏話音剛落就欲掩飾的樣子,才醒悟過來,“你是說她曾嫁過人?”

章氏知無法阻止文昌的探聽,索性道:“這有什麼?她本就出身世家,秦大人卻出身微賤,倒是他高攀了呢……”看文昌似乎對秦助並無鄙視之意,心裡略略奇怪。

文昌卻是在鳳質殿已聽秦助親口承認自己出身,何況她此刻哪裡還想到在意那些?

“她居然也是寡婦?”

文昌點點頭醒悟過來。寡婦風流,再嫁之婦比之初婚女子自然更懂得男女之情,自然更會誘惑人,難怪秦助會那般捨不得她!居然不顧體面,在衆目睽睽之下就公然承認自己愛慘了那顏氏!

章氏猶豫了一下,“她不是寡婦,是棄婦!”

“什麼!”

文昌不敢相信。再問章氏時,章氏以不便議論他人是非爲由,再不肯多說。

“公主若真有心,派人到平州略略打聽即可。”

文昌垂頭喪氣地出了章府。本來還想從顏氏身上下手,看是否能迫使秦助休妻,可章氏一番話,反讓她覺得秦助連人家是棄婦都不嫌棄,她的魅力可想而知……秦助在鳳質殿所說只怕竟是真的……

只是,究竟是哪個男人,居然會捨得拋棄她,讓那秦助撿了個大便宜……

走出御街,文昌忍不住氣悶,下車步行。北面是她最熟悉的禁城,往南卻是那個可惡的……這中間人跡罕至。青瑣橋一帶粼粼流水,兩岸弱柳低垂,輕拂水面。

“公主!”

一個極爲謙卑的聲音低低叫。文昌回頭看時,卻是前幾日已被她打發離府的江賢。

江賢又是激動又是悲悽,但還是極力揚起笑臉迎上文昌的目光。

“你又來做什麼?”

“公主對小人一家的恩德,小人沒齒不忘……”

江賢自到了文昌公主府上之後,蒙她提攜,妹子也得以與在朝官員交接,並嫁給了禮部一個秘書郎。妹婿官職雖不大,但夫婦和睦,妹妹甚是滿意,畢竟不是給人做妾,而是正室夫人哪!因此,他對文昌公主感激涕零。而文昌前段時日也極爲寵幸他,雖她照樣朝三暮四,他竟還是戀慕上了她。他婢妾思想比妹妹嚴重得多,況且公主身份嬌貴,自己不過一介賤民,萬萬不敢妄想其他,所以並不在意文昌如何對他,只希望能留在她身邊。

文昌正失意,面對這樣的戀慕自然心有所感。何況,江賢容顏出色,又百依百順,一時竟有些後悔打發他了。

江賢見公主並沒有反對,便又跟在她身邊,陪着她說笑。

江賢爲人本十分乖覺,最能曲意奉承,體貼又周到。文昌雖覺得這樣的人讓人身心舒暢,只可惜不能讓他作駙馬啊!她得皇兄皇嫂多次教訓,也深覺自己年華漸老,還是應該找一個地位相當的駙馬,不然就真只剩下胡鬧風流之名了。

接近永福街,那座巍峨富麗的宅邸後園高牆一角顯露。

“那人是誰?”

文昌的注意力忽然被佇立在玉橋邊柳蔭下的一個身影吸引住了。那人一襲青衫,袍角微揚,身形秀拔,面目清俊,雖是恍惚失神,卻有着致命的出衆之風華。

“此人是西峪關大將軍柳延嗣。前一陣子,被秦相整得很慘……”

江賢殷勤答道。他知道文昌屬意於秦相,街市流言也多,但他並不嫉妒,甚至有些敬畏羨慕那個手段高招、地位崇高之人。如果自己出身好,如果自己也有那能力,那一切……他尚不知公主已經被拒。

“怎麼?”

文昌細問之下,江賢便將街市上的傳言都說了。文昌有些詫異。細細打量此人,青衫布衣,雖是落魄蕭索,看去倒比秦助更儒雅清朗。秦助爲人狂傲囂張,更多的是因那地位和華服讓人覺得他氣勢逼人,引人矚目。只是,這人還是武將,爲何這般懦弱無用,對秦助竟無計可施,毫無反抗之力?真是可惜了他那一副皮囊,中看不中用……可能畢竟是武夫,有勇無謀而已。

文昌雖更愛慕富貴權位,對寒酸之士本是不屑一顧的,但自負風流,此時又失意,並不打算放過這樣難得的豔遇。誰知柳延嗣卻似一個泥塑木雕,對周圍的一切皆是無知無覺。秦助是目中無人,狂傲桀驁,這人卻是靈魂出竅,呆若木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表面看去倒一副清傲冷漠的樣子。她惆悵之餘,不由深深懷疑起自己的魅力了。

江賢看不得心愛的公主失落,忙告訴她,此人向來不近女色,不懂風月之事。文昌失望之極!這樣一個人,竟這般不解風情!簡直一無是處,還不如江賢!

柳延嗣聽到朝廷冊封韶玥爲齊國夫人,極其震動感觸:這就是秦助說的要爲她做的要緊事?他知道,她一向並不注重名位,卻還是以這樣的方式告訴他:她不是一個阻礙丈夫功名前程的女子,她是個能幫助丈夫才德兼備的賢妻……她終究還是恨着他當初的離棄的!

可……

她說她不恨他了……

她說她原諒他了……

她的淚落在他殘缺的手掌上,溫溫涼涼,轉瞬即逝……

她拉住那個人的衣袖,兩人並肩而立……

……

縱然綱兒說她那次匆忙趕去見他,縱然她在母親面前哭得厲害,縱然……可能她還留存年少時的情意……

她已經不要他了。

她甚至違背向來意願,拋頭露面,全力去救秦助出來……

“姑爺!……”

姑爺?這是誰家的丫頭在叫着她家小姐的丈夫?而他,卻早已什麼都不是了。

青鴉跑得氣喘吁吁,又叫了一聲,“姑爺!”

柳延嗣回頭看是青鴉,心內更是苦澀之極。如今,也只有青鴉還認他是姑爺了吧?他和韶玥的情緣也只剩這一點痕跡了……

“青鴉……”

“姑爺,小姐……”青鴉一提這兩個字,兩行眼淚流下。

柳延嗣木然,“玥兒……”

青鴉看他無動於衷,急道:“姑爺!你怎麼了?小姐她……嗚嗚……被秦助欺負了……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