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 韶玥終於止住了哭泣。秦助忙蹭到她身邊,只不敢再去碰她。韶玥轉向他。
“請大人去請太醫來。”
“做什麼?”他呆呆地只覺得她在說話,是哭完了?
“既然他來的不是時候, 既然你無所謂, 那你就把他收回去好了, 我也不要他……”
“什麼!?”
秦助驚怒之極!他還從來不知道韶玥會說出這樣殘忍的話, 她是一個做母親的人嗎?她對柳綱一直雖表面淡漠, 但也沒有半點不要他的意思呀!居然這麼對待他的孩子?連出生都不讓他出生了?
他一把抓緊韶玥的雙肩,雙眼冒火。
“顏韶玥!……”
韶玥狠狠地推開他。淚水未乾,但目光冷冽, “我不想,總是淪落到要用孩子來挽留丈夫, 卻還總是挽留不了……我不要了, 誰也不要!”
話一出口, 洶涌的淚水又迸出,韶玥傷心欲絕, 越發大哭起來。
秦助目瞪口呆,來不及堅硬的心牆已轟然崩塌。
罷了,罷了!她這種哭法,會傷她的身,也一直在割他的心哪!他註定是要死在她手裡的, 怎麼死, 還能由他選擇嗎?原來, 他哪裡是她的對手, 他真不該惹她的……
柳延嗣回到家, 柳綱照舊迎了上來。前兩日父親冷清地幾近麻木,他都不敢靠近。
“爹……”
柳延嗣一把抱起兒子, 緊緊摟在胸前。柳綱欣喜,連連親父親幾下。父子兩個親暱着,柳綱咯咯笑了起來。
羅夫人在房內,聽到孫子的笑聲,皺眉出房。兒子太寵孫兒了,哪有做父親的威儀和榜樣?但看到兒子面色,雖仍有些抑鬱不平,卻已不是前兩天那般灰心絕望,知道他定是又振作起來,欲有所作爲。
“你究竟想做什麼?難道你還不死心?”
柳綱看看父親,搶着道:“祖母!爲什麼要死心?”
羅夫人哼道:“人家如今是軍政大權在握,你只爲了……就如此退讓,還能鬥得過他?哼!他果然是個人才,弄權高手,只讓那個狐狸精就將你耍得團團轉……”
“母親!如今你怎麼還這般說!”
柳綱蹙眉看着祖母,對她的話十分驚訝不滿。
羅夫人恨恨道:“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你父親當初爲何那麼……!”
柳延嗣截斷母親的話,“母親!父親不過冷酷嚴厲,不近人情罷了!如今,兒子並不指望你們理解贊同,但也請母親不要再如此議論玥兒!”
羅夫人冷笑一聲,終也不肯再說。
“我只是爲你着想!即使你背棄你八年前對父親發的誓言,她如今已是宰相夫人,又被朝廷封爲一品國夫人,你再鬧出什麼,只怕……她又豈能不顧體面再回到你身邊!你怎麼就這麼鬼迷心竅,還這麼迷戀!八年前既然已經放下,如今何必還如此癡纏自苦?”
柳延嗣皺眉不語,心思卻由母親的話轉到另一面了。秦助給她一品誥命夫人封號,也許就是拿這個要挾禁錮她,那他就可以爲所欲爲了?如果韶玥只是被迫,那他就是拼盡全力也要讓她自由!哪怕她還是恨他不要他,他又豈能讓玥兒一生被她生平最厭的名位所囿!
柳綱只感覺父親摟抱自己更緊了,掙扎了一下,眨眨眼,湊近父親耳邊道:“爹!今兒有個內侍傳話給我,說讓你明日到南行宮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柳延嗣一怔。
柳綱學舌道:“我聽太子太傅說,皇上皇后如今也很不滿秦相,要逐步瓦解他的勢力,對付他呢!”
柳延嗣當然明白這些朝廷權謀爭鬥。秦助如今位高權重,爲主所忌,何況他一直還那麼囂張跋扈!他心念一動,秦助並非一個不聰明之人,竟然如此行事,難道他還有其他野心?可若他真有野心,更應該韜光養晦,豈反會暴露人前?可思及他爲給韶玥一個一品齊國夫人封號,那樣幾年奮鬥,又那般胡鬧一場大禍,他又哪有前顧後瞻,全盤考慮之心腸!唉!此人行事詭異矛盾,不與常人相同。
坤寧宮。
前面大殿內,華麗精彩的樂舞正舞到高|潮。宣帝卻歪坐龍椅,反應淡淡。陸皇后一揮手止住歌舞,宮伎們忙躬身退下。
“皇后……”
宣帝迷迷瞪瞪地從座位上直起身子。
“皇上不喜歡這些?”
“喜歡喜歡!好看,好聽!皇后辛苦了……”
這些歌舞都是陸皇后新近令人排演以讚頌皇帝此次出行得勝歸朝的,而他看得昏昏欲睡,實在辜負了皇后一片心意。此時,陸皇后聽他言不由衷,也懶得計較。
回到寢殿,陸皇后才又提起話頭,“皇上還在憂心秦相之事?”
經此一事,宣帝覺得皇后還是很信任秦助的,忙小心地道:“不……朕只是擔心文昌。”
陸皇后一笑,“皇上還是覺得那日秦助太過於囂張跋扈?”
宣帝點頭。他很想借着胞妹之事,來消解皇后對秦助的信任和依賴,並能和他同仇敵愾,除掉秦助這個心腹大患。
陸皇后不以爲然道:“皇上,你有沒有想過,他那般狂妄,可結果卻又有些出人意料?秦助是個聰明人,他那些行徑簡直就是胡鬧,除非他真想自尋死路!難道他就那麼有把握全身而退?這般冒犯皇室,只會是讓我等警醒忌憚……這事說來,還是要怪文昌自己行止不檢點,經不起秦助的挑撥誘惑,也無話可說。可臣妾聽文昌那時被他拒絕沒了顏面,語氣裡倒似乎想退而求其次,有和那顏氏共事一夫之意……只是,秦助爲何還要拒絕她呢?”
“皇后認爲他說的都是真話?
“他那麼堅決地拒絕了文昌,看那樣子,怕是的確對文昌半點情意也無……只他利用、戲侮文昌太過可惡!唉!文昌自己也太不爭氣!不過,”陸皇后忽然變換語氣,柔聲道,“皇上啊,世上有些人大節不虧,卻最是薄情寡義;有些人雖是大奸大惡,對妻兒卻是眷戀至深。”
宣帝雙目炯炯,卻又小心地道:“這麼說,皇后認爲……秦相是大奸大惡?”
“臣妾知道皇上一向懷疑他的忠心。臣妾本也一直疑惑他但求目的,不擇手段的行事風格,他當然決不可能是什麼忠孝之臣,如今看來,他對皇室更是心存輕蔑之心!哼……此人大概只會忠於他自己罷了!但他也並非無無堅不摧,他也有弱點……”陸皇后頓了一下,微微一笑,“那日,皇上可曾仔細看過他那位顏氏夫人?”
“朕……如何去看臣子內眷?”而且,那天皇后當面,他也沒那個膽子啊!
“皇上看過一眼後,好像是沒再看……”陸皇后面上似笑非笑,“臣妾真是非常欣賞皇上雖不能得,心嚮往之,卻還能努力剋制的功夫呢!”
“朕哪有!”宣帝急了,幾乎要賭咒發誓了!“朕真的……”何況,他真的沒覺得那顏氏有什麼特別之處啊!
“臣妾不過玩笑,皇上就急了!”陸皇后也不欲多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也便轉換話題道,“皇上明日私下召見柳延嗣,可想好接下來該如何佈置呢?”
宣帝更其驚訝。
陸皇后一笑,“皇上,你我夫婦一體,難道非弄成兩個心不可嗎?臣妾縱再信任重用秦助,他也不過只是個臣子,只堪爲我所用。臣妾承認自己偏袒照顧陸家,卻也正如皇上縱容胡鬧的文昌一樣。江山社稷是皇上的,臣妾跟着皇上,依附於皇上,目前尚能得皇上眷顧,陸氏家族也不過是能跟着得一時蔭庇罷了!臣妾也不過想借着家族勢力穩固自己的地位,有朝一日皇上將這點眷寵收回,臣妾又將何以自處?陸家還不是樹倒猢猻散……”
陸皇后說着便滴下淚來。宣帝惶急,忙低聲下氣上前,婉言撫慰:自己何曾怪她偏袒寵幸陸家?只是那些臣子之言一直在胡說,他才略略疏遠些罷了。他這會兒其實一心想要倚重陸家呢!
陸皇后拿眼看着宣帝,“哼!皇上口是心非!陸家並無治世能臣,但也無亂世之才,臣妾比皇上要清楚得多呢!若是皇上主動要重用,臣妾倒會阻攔呢!只可惜,皇上從來就只擔心自己皇位,倒以爲臣妾連親疏都不能分似的,真正叫臣妾沒好氣,所以才生些事出來故意嘔你!”
宣帝忽見皇后如此嬌嗔薄怒,溫婉嫵媚,竟似回到最初大婚時。一時又愛又敬,激動地撲了過去……
這一夜註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
但宰相府下人都噤若寒蟬,卻又興奮莫名。啊!原來一向端莊清雅、冷淡漠然的夫人竟也會那麼大哭大鬧;原來凡事遊刃有餘、嬉笑自若的大人居然也會那麼束手無策!
秦助回府,青鴉又不敢進府了。靜苑的一切都由管事的丘嫂偷偷告知了她,但事態究竟如何發展下去,實在又是他們難以猜測預料的。雖然看到匡述等幾個最親近得力之人也一時慌亂得很,他們還懂得規矩,並不敢亂動亂跑。
靜苑外,大管家呆呆地看着匡述。秋夜風涼,他卻不停地去抹額頭的汗,籲一口氣,“這下,大人可徹底被夫人吃定了……”
匡述依舊面無表情,只覺那嚶嚶切切的哭聲將他的心也揪成一團,默然一回。在大管家以爲自己的話冒犯了大人夫人,幾乎會被匡述舉報的時候,終於聽到他的聲音道:“大人早被夫人吃得死死的了……”
大管家點頭,深以爲然。畢竟匡述是跟大人夫人最久,最熟悉他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