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脈
康熙再往早年去想,才發現記憶裡全是大阿哥與太子年幼時的片段,兩人第一次騎馬彎弓,第一次去無逸齋時的緊張模樣,老三自幼被抱到宮外養大,老四小的時候,他也記得他粉嫩的樣子,只是老八……現在無論他如何想,也有些記不起來胤禩小時候的事情。
他一開始,對這個兒子的確沒上過心,他的生母出身辛者庫,他的存在,是一代帝王后宮中的污點。他不是沒有後悔過當年爲何沒有在臨幸之後賜下一碗湯藥,後來孩子生下來了,自然也就下意識得不去注意他。一直到這個兒子在無逸齋表現出衆,時常被師傅誇獎此子早慧,到了後來無論是在統領正藍旗出征,或是南下辦差上,都表現的可圈可點,這才漸漸入了他的眼,也酌情升了衛氏的分位。
似乎,只有那次他爲了安親王府那個跋扈的女子在他面前求情時,才見過他滿眼濡慕的樣子,再後來,一直都是這個兒子規規矩矩恭恭敬敬的姿態,從未有過太子一成的肆意。
一直到今日,他偶然纔在福全的病榻前,看到這個兒子全心愉悅的模樣。
……
沒過幾日,八阿哥在裕親王府上被微服探視的聖上當衆斥責罰跪的消息,便傳遍了上三旗的顯貴人家,勢頭之猛,版本之多,讓人不懷疑這背後沒人操縱着都難。
留傳最爲廣闊的一個版本,自然是八阿哥有心巴結裕親王,希望在大阿哥與太子勢力彼此消弭之後,能夠藉着宗親的力量上位,而因爲裕親王忽然病重,於是最近動作大了些,才被上面那位斥責了。
至於關於八阿哥生母身份低微那一段,也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對話活龍活現,比胤禩親耳聽見的更翔實。
胤禩對此沒什麼反應,倒是氣得胤禟爲他抱打不平,差點揪住一個說小話的四品官狠揍一頓,幸好這時胤俄不在,不然只怕又要鬧到乾清宮去。
胤禛日日都過府來,有時是用個茶水,有時是拿着十三來年開府選址的事情商量商量,又有時是過來聊聊弘暉的事……總之,他是變着法兒地抽時間來陪着胤禩,怕他爲流言所困。
胤禩在心裡承了胤禛這個情,他是個念舊的人,因爲幼年的艱辛,別人待他和善一分,他便會記着,日後圖報。前世惠妃在他年幼時,待他並不算細心,畢竟有個親生的大阿哥在那裡擺着,面子上過得去便是了,一直到他後來嶄露頭角,才起了拉攏的心思——這一切,他都知道。但那又如何,大阿哥被圈之後,他仍是將惠妃接到自己府中榮養着。
對於惠妃尚且如此,何況是對自己真心以待的福全、良妃、小九小十?……甚至是今世的老四。
但胤禩卻沒聽老四的話,下了差仍是去裕親王府上探望,白日裡下了朝也會在儲秀宮多留些時候。也不知道良妃是不是聽說了些什麼,她面上雖然不顯,神態也一如既往的溫和無爭,但胤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過敏感,總覺得他能在良妃笑着的眼裡,看見一抹哀慼,幾近絕望。
又過了幾日,因爲裕親王病着,康熙停了福全國子監的差事,着他在家好好休養,讓佟國維接替了剩下的工事。
胤禩仍堅定不移得兩頭跑着,似乎絲毫不知道避嫌這個詞該怎麼寫,不過難得的是康熙居然對此不置一詞,似乎那一場訓斥是空穴來風一般。
終於,在快要入秋的時候,小飛帶着抹去身份的陳大夫,帶着家眷從南方趕回了京城。因爲火燒陳宅滿門無人生還一案在安徽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爲了善後才耽擱大半個月的行程。還好,不算太晚。
陳大夫自己改了名,喚作祖衡。胤禩將他暫時養在府裡做了半個門人,等日後有了合適的機會再說重開醫館的事兒。不過裕親王那裡,卻是等不了了。
撿了個太醫不在的時辰,胤禩帶了趁陳祖衡過府幫福全診脈,本也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去試試,畢竟宮裡的太醫巡診也不過是這麼個結果,誰知號過了脈息,看過了現金用的方子,還真讓陳祖衡看出些問題來。宮裡的方子自是能用的,但因爲怕擔干係,因此用量都是慎之又慎,這麼一來,安全倒是安全了,藥服了也能有些作用,但大的改善卻是不易。
陳祖衡久在民間,對於這方面的忌諱也少得多了,便揮筆將藥方加加減減一改,扔了回去。胤禩不敢讓自己二伯涉險,拿着方子問了幾個民間聖手,又隱諱地問了兩個太醫,仍然下不定主意,最後是福全受不了這樣反覆折騰,直接拍了板。
新藥端上來的時候,胤禩幾次想要掀了藥碗,他是怕自己如此行事會害了福全,倒是福全笑着說道“成事在天”端起碗來一口喝了。胤禩之後惴惴不安數日,幾劑猛藥下去,福全難受了一陣子,但他的病情卻是一日一日漸漸鬆快起來,原先被湯藥都快要浸壞了的腸胃也能用些易克化的吃食了。
康熙聽說裕親王病情轉危爲安,頓時大悅,陰沉了數日的臉也有了一絲暖意。沒多久,便又下了一道口諭:
「聽聞索額圖雖被圈禁,但尚有人圖謀營救,事關重大,着皇三子與皇八子,一同前往,查明真相。」
許多朝中大臣頓感頭暈目眩,他們還未從之前皇八子巴結裕親王被斥責的消息中走出來,一時弄不清皇上的意圖。將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給八阿哥處理,誰不知道總理宗人府事務的安郡王馬爾渾是其妻舅,左宗人蘇奴更是幾次在朝政上與八阿哥站在一邊,蘇努是太祖廢太子褚英之後,身份不同一般,老爺子這樣安排,是擺明了對八阿哥的信任與肯定啊。
胤禩對此無感,裕親王病情轉輕的事情讓他無暇旁騖,因爲前世最後圈禁至死的關係,他此次前往,對索額圖倒是溫和了不少,沒有咄咄逼人的大聲斥責,也沒有詢問爲何不見九條鎖鏈加身一事,所有問話,大多都有三阿哥胤祉捉刀,胤禩不過做個見證罷了。
夜審之後,胤祉胤禩便向康熙上摺子密奏了查訪過程,胤祉自然在細處連敲帶打地暗示了胤禩的無所作爲,康熙看過密摺,暗歎一聲老八這人就是心太軟了些,回覆一句“既然爾等親自嚴審後,並無其他緣由,此奏知道了。”便將此事揭過。
半個月後,康熙在看夠了各方表演之後,終於下旨,將索額圖處死於幽所。
滿朝皆驚。
就在衆人覺得太子一黨即將覆滅失寵,太子將自己鎖閉於毓慶宮裡三日不吃不喝之後,康熙卻想不記得之前的事情一般,將賞賜流水般地賜入毓慶宮。
牆頭草們頓覺心力憔悴,無力再去揣度這位帝王的心思。橫豎之前有明珠索額圖這兩大榜樣在前,於是衆人難得老實了一把。
……
裕親王病情轉輕,這個消息讓胤禩異常振奮,一掃幾日之前那滿腹心事的模樣,如今閒了下來,便想起了弘暉這小半年來反反覆覆的大小病症。
尋了個機會,胤禩讓下人遞了拜帖給四貝勒府上,約了他改日帶着弘暉過府一聚。弘暉月前那場大病來的兇猛,但幾幅藥下去之後好得也算快,也許小孩子本就是這樣,被乳孃們拘着不讓吃這個不讓吃那個的,一日三餐規規矩矩得必須吃完,不然就不給百福讓他玩兒,半個月之後,弘暉便能跑能跳了。
胤禛帶着弘暉過府的時候,卻見着胤禩身邊還坐了兩個面生的人,一個不及弱冠,周身都是江湖匪氣,另個一年紀不小,在他一進門就盯着弘暉看來看去。
胤禛心中不喜,便也沒開口寒暄,只低頭對弘暉道:“你帶着百福去找弘旺玩兒罷。”想了想又道:“不許胡鬧,否則回去罰你背書。”
弘暉卻是不怕胤禛的,他是如今胤禛府上唯一長大的阿哥,老四對他素來是雷聲大雨點小的,因此聞言只是眨眨眼睛,裝作一副害怕被罰的模樣,規規矩矩得給自家阿瑪與八叔請了安,但見着一邊坐的兩人都在打量他,也有些懵懂的樣子,只好可憐兮兮地看着自家八叔。
胤禩眼中笑意閃過,一邊隨口將兩人介紹與胤禛,一邊拉着弘暉的手,指着陳祖衡低頭對他道:“這是八叔府上的客人,最是喜歡給小孩子吃糖的。來,弘暉過去叫聲陳伯伯給他聽聽。”
弘暉被拘了大半個月都找不着他的零食荷包,如今聽說有糖吃,既然是八叔慫恿的,連阿瑪的臉色都顧不得看了,撲到陳祖衡面前張開就叫:“陳伯伯~”
陳祖衡立馬想起了自家大孫子,一張老臉笑得頗爲開懷,從身邊的茶几上摸出一把松子糖來,遞給弘暉,一邊囑咐道:“大阿哥聰慧,只是這糖雖甜,但一日卻不可超過三顆,否則大阿哥的牙可得蛀囉。”
胤禛看見那老頭狀似無意得搭在弘暉手腕子上的手,眉毛不由地皺了皺,扔了個白眼過去給胤禩看。
弘暉賣了乖,見糖以到手,纔想起自家臉黑得一塌糊塗的臉,眨眨眼睛,跑了。
胤禩這才笑着拉着胤禛上了主位上坐下,胤禛見他沒在這兩人面前避諱與他親近,臉色緩和了些,這才走到紅木交椅上坐下。
胤禩這纔對他介紹在座二人,小飛胤禛是知道的,只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人而他,不知怎的,就是心中不喜,倒是在聽說那陳姓之人便是改了方子治好裕親王的人,眉目才略微動了動。
陳祖衡祖上便是吃了皇室傾軋的虧,不敢怠慢,連忙與小飛一起給胤禛行了個全禮,這才坐回去。胤禛不去看那小飛,只看向那陳祖衡道:“原來這位便是八弟時常提及的杏林妙手,失敬了。此番裕親王能轉危爲安,陳大夫出力不少。”
陳祖衡連道不敢居功。胤禩轉頭對胤禛道:“醫術相通,陳大夫雖不是兒科聖手,但想來也差不了,弟弟是見弘暉總這麼反反覆覆時好時壞,也是心急,正巧陳大夫今日在弟弟府上,就請四哥帶了弘暉過來讓陳大夫瞧瞧。”
胤禛微微點頭,對陳祖衡道:“如此甚好,有勞陳大夫了。不知陳大夫方纔瞧出些什麼沒有?”
陳祖衡與小飛對視一眼,似乎有些猶豫,對胤禛與胤禩道:“四爺、八爺,這幼子的脈息弱且系,非得靜下心來號不可,方纔草民號得時間太短,看似大阿哥的確是脾胃受損,身子有些虧損,不知可否讓大阿哥……”
胤禩看向胤禛,胤禩點點頭,讓蘇培盛去尋了大阿哥過來。弘旺與大格格自是跟着一道進了屋子,大格格被嬌養慣了,一進屋就撲棱着小胳膊一頭衝進胤禩的懷裡,口中軟軟糯糯地叫了聲:“阿瑪~”弘旺倒是記得先給自家四伯行禮問安。
胤禩逗着家裡兩個虛歲不滿三歲的孩子說話兒,弘暉也才漸漸安靜下來,乖乖得在自家阿瑪的示意下,做好有這個陳伯伯給自己號脈。
……
陳祖衡越診越心驚,連帶着臉色都難堪了起來,他花了比平時長許久的時間才收回了手。胤禩一開始也沒抱多大希望,小孩子脾胃失調是常有的事兒,何況弘暉的確愛吃甜食,都是些傷脾胃的東西。
但是這一刻……胤禩與胤禛對視一眼,心下都有驚疑,但此刻人多口雜,兼之幾個小的也都在,也只能耐着性子不開口。
陳祖衡爲難許久,頂住了四貝勒壓倒一切的冰冷目光,對着脾氣溫和不少八貝勒道:“四爺、八爺,大阿哥這脈息草民一個人說不準,不知能否讓這位於兄弟也幫着看看?”
胤禩狐疑:“振飛兄也通岐黃之術?”
小飛道:“習武之人,尤其是修習內家功夫者,多少通些醫理。”
胤禛不置可否,由着胤禩折騰,自己倒是端正地坐在一旁喝茶,心裡卻在思索着方纔那陳祖衡面上神色是個什麼意思。
小飛不動聲色得也幫弘暉號了脈,胤禩喚了丫鬟嬤嬤將三個孩子兼一隻圓滾滾的百福小狗帶去院子裡玩,又尋了藉口將屋內的奴才們都打發去拿茶水點心,只留了心腹在內,這才正色對陳祖衡道:“陳大夫,眼下沒有外人,你只管說來。四哥與我,自會斟酌行事,你不必太過憂慮。”
那陳祖衡所懼怕的正是宮闈陰私,他可沒忘記自己祖上如何敗落,自己又是如何在安徽基業全毀的,只是如今兩個貝勒在前,其中一個又於自己一家有恩,只能硬着頭皮回道:“回四爺、八爺的話,這脈息、以及大阿哥面色舌苔上看,確是脾虛胃弱之症。”
胤禩知他還有下文,便點頭道:“可是有什麼用藥不妥之處,陳大夫但說無妨。”
那陳祖衡把心一橫,閉眼道:“草民觀大阿哥脈息薄,數而柔軟、時而易變,因爲大阿哥年紀尚小脈象不易把,但這脈象晦澀,卻頗似——”說到此處又停住,似乎是在斟酌遣詞。
這時小飛卻忽然在一邊開口道:“——這分明就是中毒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章處理弘暉這小包子的問題,有親媽在,死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