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度府中,楊太初端坐榻上,瞧了一眼勘合魚符,隨後望向面前那位肥碩如球、笑容詭異的昭陽君。
“老夫年邁、腿腳不便,就不行禮了,請上使見諒。”楊太初神態威嚴,卻又帶着幾分輕蔑語氣。
楊太初出身弘農楊氏,在本朝也是上等門第,仕宦子弟甚多,對於昭陽君這等效力閹豎的江湖武人,一向視其爲奸猾倖進之徒,不當場拂袖離去,已經是給他們留足顏面了。
昭陽君心下冷笑,他看出這楊太初並無高明武功,爲了表現權勢地位,身旁安排數名高手嚴陣以待,廳堂廊下還埋伏了一衆勇健刀斧手,唯有如此方能安心面對自己。
真是可憐啊——昭陽君心中暗道,他自身的過往經歷、以及在內侍省所見所聞,一再印證,權勢地位都是不足憑恃的外力。
爲世人所仰望的崇高地位和官階品秩,在真正的危急關頭,未必能夠保全自身。再忠誠的下屬親隨,也會因爲各種原因或反骨背叛、或消極怠惰,只有自己的武功不會背叛自己。
“楊公哪裡的話。”昭陽君和和氣氣地叉手作禮:“您是國家干城、太平砥柱,小人一介微末草莽,偶得馮大璫賞識,哪裡敢受楊公的禮數?”
聽得這番恭維言辭,楊太初發出若有似無的哼笑,靠在憑几上,淡淡言道:“內侍省此來有何貴幹?”
“聽說日前有一位兇徒,大舉侵犯靈武城,殺傷多條人命?”昭陽君問。
“事情早已鬧得人盡皆知,上使就不必試探了。”楊太初面沉如水:“那位兇徒先是在城中大肆屠戮一戶人家,被我等查明藏匿之處,現身暴起,如今已被逼退。”
“楊公這話,是打算原樣寫作奏章,上呈聖人御覽麼?”昭陽君眉眼微擡。
“上使難不成要以此爲要挾?”楊太初毫無屈服退讓之意:“你們內侍省的手段,老夫再清楚不過,無非是截留奏章、閉塞聖聰之類,迫使百官公卿懾服於你等淫威之下。如此堂而皇之地現身對談,歸根究底便是要勒索財物。”
昭陽君被當面斥責,並無半點怨懟之意:“哦?過去有內侍省官員向楊公勒索財物?”
“兩年前胡人內附註籍輸納,你們內侍省有人特地跑到幾處安置州清查人丁,然後說我隱瞞戶籍,私自貪佔畜產,張口就要索取一百萬錢。”楊太初冷笑道。
昭陽君沉思不語,他身爲拱辰衛十太歲,通常不會參與探查賦稅這種瑣碎事務。
但他多少聽說過,朝廷對於新近歸附的蕃胡獠夷,稱爲投化人,可減免十年賦稅,十年後編戶齊民,如內地百姓一般繳納畜產、服從徵役。
朔方節度使正對突勒與回鶻等部,內附的投化人自然不少,很多人就是爲了這十年的賦稅減免而來。
當然了,再好的法度政令,落實起來也是千瘡百孔。
十年賦稅減免幾乎不可能完好實行,地方官員巧立名目的榨取手段多得眼花繚亂,若能整編起來,堪比武林秘籍。
而且地方節鎮州縣也會通過僞造籍冊,不斷瞞報投化人。比如明明已經正常繳納賦稅畜產的內附胡人,甚至已經幹上耕田織布、與漢人無異的胡人,在籍冊上仍然是十年內新歸附的投化人,多繳納的賦稅畜產,自然落入節鎮州縣的口袋中。
更何況胡人之中也有豪強大族,那些牧長嚮往中原的花花世界、華服美饌,壓榨部族民衆同樣不遺餘力,和節鎮州縣官員的勾結,也都在情理之中。
楊太初出身弘農楊氏,不代表人家就不撈錢了,但昭陽君並未對這事看得太重。
可是被對方這麼一提醒,昭陽君也不得不懷疑,劉夫人的死難不成與此有關?正是因爲查探朔方諸州的賦稅,觸及楊太初的隱秘,從而招致殺身之禍?
但下屬查探到的消息,分明是楊太初此人與劉夫人私交甚密,劉夫人死後他還抱着屍體哭了好一陣。
“上使爲何不說話?”楊太初質問道,此人面對內侍省繡衣使者,不見絲毫膽怯。
“我只是不明白,那兇徒爲何要殺劉氏滿門?”昭陽君有心試探一下對方:“圖財害命?還是私仇報復?”
楊太初神色一陣黯然,雙手握拳,指甲幾乎要刺進掌心皮肉:“老夫正在遣人調查,就不勞上使過問了。”
昭陽君將楊太初的每處細節收入眼底,得益於採花多年練出一份察言觀色的本領,昭陽君幾乎可以確定,楊太初對於劉夫人確實感情極深,並非弄虛作假。
“不會吧,來真的啊?”昭陽君暗罵一句,反倒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一位世家豪族、縣公勳貴,妻妾成羣不過等閒,歌妓舞女多得能隨便送人,竟然會對一位寡婦念念不忘?
昭陽君確實懷疑過劉夫人是被楊太初滅口,可是先前去往劉宅暗中查探的下屬回來稟報,說貯藏卷宗文書的密室一切如常,沒有遭遇大舉抄掠破壞,可見楊太初未必知曉劉夫人的真實身份。
如今看來,昭陽君仍然保留原本看法——楊太初就是一介年邁昏聵之輩。
位高權重的達官貴人,昭陽君那是見得多了,只是這些人未必個個皆如世間傳言那般高明,無能庸碌之輩恐怕也不在少數。
只不過到了那種位置上,有的是幕友賓客、府衙屬官替他們出謀劃策。就像這楊太初,昭陽君一根手指就能弄死他,也不妨礙此人有着一大幫高手猛將保護,昭陽君如果試圖行兇謀害,恐難全身而退。
“我這裡倒是有那兇徒的相關消息。”昭陽君決意開始引導事態變化,多添一把柴薪。
“哦?”楊太初原本暮氣沉沉,聽到這話,立刻精神起來,雙眼爆出精光:“上使請快快道來。”
“這名兇徒名爲程三五,曾在西域地界活動,靠着給商社當護衛、做殺手,小有名聲。”昭陽君笑道:“當然,都是兇名。”
“區區一介草莽武夫,也值得內侍省如此留心?”楊太初質疑道。
“楊公手下精兵強將無數,想來定有人看出,那程三五所施展的乃是邊軍武藝。”昭陽君意味深長:“能夠一舉殺敗數十精騎,這種人物放在哪裡都值得重金厚禮以待,絕不會用來謀財害命。”
楊太初或許昏聵,但浸潤官場多年,這種道理還是能夠明白的:“上使莫非想說,程三五的作爲,乃是受他人指使?”
昭陽君笑意陰冷:“楊公方纔既然提及內附胡人的注籍輸納,那應當明白,如今真正要大力清查人丁籍冊、重定賦役的,並不是我們內侍省。”
“陸衍?”楊太初眉角一跳,如今大夏朝堂之上,以陸衍爲首的一班經世官員與邊鎮大將、勳貴公侯,可謂勢同水火。
陸相提議各道廣推新政一事,楊太初身處朔方,自然也是有所耳聞,但沒想到他居然打算率先對自己下手。
“上使空口無憑,只怕有栽贓嫁禍之嫌。”楊太初尚且保留一絲理智,沒有完全相信。畢竟內侍省代表皇帝,自然要平衡經世官員和勳貴宿將兩方。
“程三五在西域時,爲寶昌社辦事。”昭陽君早已探聽明白,就連他自己也覺得理由充分:“寶昌社本就是陸相安插在西域的耳目勢力。然而去年西域妖人作亂過後,寶昌社就被安西都護齊景陽下令取締。以上種種,楊公皆可另行派人前往查證。至於其中緣由,想來不用我過多說明了吧?”
楊太初依靠憑几,陷入良久沉思,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但心潮翻覆不可謂不大。
“上使究竟有何指教?”楊太初很清楚,內侍省不會平白無故跟自己說這些話。
“區區滅門兇徒的罪名,配不上斬殺數十精騎的強悍實力,好事之人稍加打聽,就會察覺其中端倪。”昭陽君來回踱步,稍加思忖:“我聽說,靈州地界近來有鹽池妖祟一事?”
“確有此事,但那不過是怪力亂神罷了。”楊太初擺了擺手。
昭陽君淡淡一笑,他倒不覺得那是什麼怪力亂神。早年間行走江淮,而後加入內侍省拱辰衛,見識到各種妖魔鬼怪,讓他大開眼界。將隱現難測、形容不明,一概斥爲怪力亂神,視而不見,這並非務實心性,反倒是迂腐不通罷了。
楊太初出身世家高門,又有襲爵恩蔭,可謂自幼錦衣玉食,這類人講究一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就連捉拿程三五這種事情都沒有親自露面,也難怪不將鹽池妖祟放在眼裡。
昭陽君在長安看過關於鹽池妖祟的簡略奏報,也覺得不過是地方上的一些山精水怪之流,並非難以應對的大妖巨祟,但這不妨礙昭陽君借題發揮。
“怪力亂神也有怪力亂神的好處。”昭陽君言道:“靈州多處鹽池,關係到朔方諸州財帑支度,不宜放任妖祟作亂,若是有外來兇徒勾結妖祟,那又當如何處置?”
楊太初眼神一變,即便昭陽君所言尚未得證實,可如果陸衍要整頓朔方節鎮,肯定要排除自己。要是程三五與鹽池妖祟合流,釀成種種禍端,陸衍絕對會抓住這點上奏參劾。
“難不成,程三五並未逃亡遠遁?”楊太初問道。
“我已經提前排出人手追蹤,得知程三五幾人在鳴沙縣稍作停留,然後東渡黃河,朝白鹽池方向而去。”昭陽君微笑說:“想來楊公也派遣了得力斥候,不用多久也能獲知類似消息。”
楊太初攥拳緊握,胸中恨火滔天,程三五突圍出城的一戰,本就讓自己麾下損兵折將,如今此人還要繼續橫行靈州、興風作浪,完全把自己當成是軟弱可欺之輩,是可忍孰不可忍!
“上使前來告知此事,是希望老夫派人剿滅程三五麼?”楊太初已經下定決心,務必要將程三五斬盡殺絕,之前爲求泄憤下令活捉,果真是欠考慮了。
唯一問題在於,內侍省爲什麼要來參與此事?
昭陽君自然預料到楊太初的質疑,成竹在胸言道:“陸相假借草莽武夫行兇陷害,此等舉動不合法度。不過楊公想來應該明白,就算把程三五捉到長安,試圖拿此人作證彈劾陸相,恐怕也是無用功,陸相有的是辦法抵賴。所以還不如把程三五當成亂兵賊寇,楊公名正言順出兵剿滅,讓陸相無從指摘。”
昭陽君這番話真假摻雜,程三五是否真爲陸相驅遣,外人其實根本無從查證。但程三五與陸相的確有着微妙聯繫,這人在長安就與陸家七郎同住,儼然陸家供養的幕賓,隨便派人前去就能探明。而程三五與內侍省的關係,卻不是外界能夠輕易獲悉的。
此番用心不可謂不歹毒,昭陽君就是要在楊太初心中埋下猜疑的種子,讓他相信程三五出現在靈州,乃是一場由陸相策劃的巨大陰謀,楊太初哪怕是出於自保,都必須要剷除程三五。
而讓昭陽君有些意外的是,程三五一行居然還真是繼續前往鹽池,反倒讓他這番謀劃得以順利推行下去。
“既然如此,老夫斷然不能放過此賊。”楊太初一拍憑几,雖然望向昭陽君:“但有一點,此事還請上使鼎力相助,以表誠意!”
相比起昭陽君的謀劃,楊太初則擔心對方這是要挑起自己與陸相的矛盾。只有將內侍省一同拉下水,並且公之於衆,日後纔好魚目混珠,讓內侍省替自己分擔陸相的敵意。
昭陽君當然能猜到對方用意,他原本就是要找機會親手殺死程三五,現在由楊太初親自出面請託,未來在馮公公面前也容易交代過去。
再怎麼說,堂而皇之殺害朔方官兵,還涉嫌屠滅內侍省密探,這樁樁件件要是坐實了,程三五莫說入內侍省任職,只怕馮公公要讓閼逢君前來處理麻煩了。
昭陽君當然不會讓事態演變到閼逢君親自過問,不然破綻暴露,自己也討不了好。
“這是自然。”昭陽君當即答應楊太初的要求:“那就請楊公多遣精兵強將,隨我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