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門威儀使這個名頭聽起來頗爲響亮,可充其量只能管轄當地道門事務與道人籍冊,無權干涉軍政,還要同時受到長安玄都觀和當地官長的節制,身份地位的高低,要看具體情況而論。
同樣是道門威儀使,安西都護府的尚道長能夠在齊大都護身旁參贊軍事,在處理安屈提爲首的動亂時,尚道長的話語往往能夠成爲齊大都護的決斷依據。
“本朝早年開疆,爲應對突勒諸部的薩滿大巫,在靈武城修建玄武觀,派遣精通法術的道人前往駐守,以協助大軍征討。”龐觀主唯恐張藩不解,詳細言道:
“但突勒大部僅在太祖一朝便已分崩離析,許多薩滿大巫流離四散,往後多年不足爲慮,玄武觀地位自然也未得重視。即便數十年前突勒復辟,也遠不能與昔年相提並論。
“加之朔方一帶,道門底蘊不足,人手稀缺,本地胡人過去又大多信奉胡天祆教……”
張藩聞言一時啞然,當今皇帝陛下登基不久,便下旨對祆教禁法毀寺,朔方諸州比鄰關中,不似西域那般路途遙遠,自然大力落實此令。朔方諸州的祆寺火祠或遭拆毀,或被豪貴霸佔。
龐觀主繼續說:“我來到朔方任道門威儀使,也不過七八年的光景,在此地並無牢靠根基。指望我能在楊節帥面前保全你們幾人,實在是天方夜譚。”
張藩並未放棄:“劉夫人先前爲了鹽池妖祟一事,親自請龐觀主出面,可見對你尤爲信賴。”
龐觀主未被恭維話語所誘:“這也談不上多信賴,妖異之事,也就是來找我們修道之人了。”
張藩見龐觀主油鹽不進,只得拿出繡衣使者的拿手好戲了:“龐觀主,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說明——劉夫人既然是內侍省密探,對自己所遇所歷都有明確記錄,她曾留下卷宗,提到自己曾前往玄武觀拜訪龐觀主。若是細究起來,你也有殺人滅門的嫌疑。”
聽聞這話,龐觀主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神采,旋即冷笑道:“如此憑空捏造就想威脅他人,內侍省的手段我算是見識了。”
“這並非是威脅,而是勸告。”張藩神色凝重:“我們內侍省要栽贓嫁禍,手段層出不窮。甚至不用說其他,直接聲稱鹽池妖祟就是你龐觀主暗中驅遣妖物造成,猜猜會有怎樣的後果?”
龐觀主額頭上有青筋跳動,思索良久後,按捺怒火道:“我明白了……你們要我做什麼?”
“除了一起調查鹽池妖祟,還希望龐觀主出面澄清我們的身份。”張藩言道:“我很清楚,楊節帥未必能夠接受,但只需要暫緩追究,將前因後果報知長安,事情便有轉圜餘地。”
“說了這麼多,全靠我來擔着風險,你們想得未免太好了。”龐觀主極不情願。
“龐觀主方纔提及,自己在朔方節鎮不受重用?”張藩言道:“或許我們內侍省可以略盡綿薄之力,將龐觀主調往更爲富庶安定的州縣。”
龐觀主聽到這話,原本皺起的眉頭果然微微舒展開來,可稍作沉思,又質疑道:“只是……你們這幾人說了不算,眼下漫天許諾,未來能否兌現也無法確定。”
張藩還是頭一回見識如此難以說動的對象,威逼利誘一番,仍然不爲所動。如此目光短淺,不見實際利益到手便毫無舉措,也難怪龐觀主此人身爲道門威儀使,過去一直未受重用,只能做些爲商人畫符的低賤活計。
見張藩無言以對,龐觀主又主動提出:“這樣吧,我本來也是要探查鹽池妖祟,你們既然有心相助,那便與我同行。只是具體如何行事,還請稍加收斂,不要自作主張,以免驚擾妖物,致使前功盡棄。”
張藩兩眼一亮:“龐觀主已經找到妖物所在了?”
“有些頭緒罷了,也不敢斷言妖物蹤跡。”龐觀主略作思索:“還有,你們若要與我一同行事,最好不要公開繡衣使者的身份。”
“理應如此!”張藩大喜過望,若是能在鹽池妖祟一事上有所進展,那麼將來在馮公公面前多少也能交代過去。
張藩告辭後單獨離開正堂,與同行幾人說明眼下情況,程三五聽完不忿道:“這個臭雜毛,哪來這麼大的排場?”
“如今是我們處境麻煩,龐觀主要幫我們,謹慎一些不足爲奇。”張藩說。
“要不是你在靈武城大開殺戒,我們何至於此?”許二十三喋喋不休起來:“我們內侍省過去辦差,哪裡有像如今這般狼狽的?區區一個道門威儀使,真把自己當成什麼皇親國戚了?”
“我看你們是過慣了太平時節,總以爲仗着內侍省繡衣使者的身份,就能橫行無忌。”程三五也毫不相讓:“真到了關鍵時候,還是看誰的拳頭大。龐觀主就算有法力在身,可他也就是一個人,在朔方軍面前不值一提。”
胡乙提醒道:“別忘了,你也只是一個人而已。”
“要對付楊太初那種不講道理的傢伙,唯有將他們殺得心驚膽戰、夜不能寐,才能迫使他坐下來好好說話。”程三五完全是一副武夫莽漢的言行作風:“他要是有本事,就帶兵前來追殺堵截。結果從頭到尾不見人影,一看就是那些只知道躲在深宅大院裡發號施令的貨色,我最看不起這種人。”
許二十三向張藩抱怨道:“他這傢伙遲早會把我們拖累到死。”
他已經拖累我們了——張藩礙於顏面,沒有明着說出這話,而且如今程三五的強橫武力正是他們最能仰仗之處,這也是張藩沒有選擇拋棄程三五的原因。
經歷了靈武城那一戰,楊太初如果尚明利害得失,就應該清楚,如果爲了私怨繼續報復程三五,只會付出更多無謂死傷。朔方軍將士的性命不可能隨意揮霍,節度府的其他屬官也會勸楊太初審時度勢,而張藩他們便能借此機會,表明身份、自證清白。
當然,楊太初的知難而退,這屬於最理想的情況。
“目前還是與龐觀主一同,先解決了鹽池妖祟。”張藩言道:“就算楊太初的人找來了,起碼藉助龐觀主,也能緩和針鋒相對的局面。”
胡乙問:“楊太初會相信我們的說辭麼?”
“重點不在於是否相信,而是要讓他搞清眼下形勢。”張藩低聲說:“其實我懷疑,楊太初並不清楚劉夫人的密探身份。”
程三五言道:“可你先前覺得,劉夫人就是被楊太初派人所殺。”
“我的確這麼想過,但後來細細琢磨,感覺事情不對。”張藩思忖一番:“劉夫人是密探不假,而且一直在查探朔方節度使的軍務機密,楊太初如果是爲此動手暗害,那爲何沒有毀屍滅跡?就算不清楚有密室收藏卷宗文書,一把火燒掉劉宅,也算不得什麼難事吧?這樣還能斷絕後續查證。”
“對哦。”程三五恍然大悟道:“既然是密探,死在外面了,內侍省也沒理由找楊太初麻煩,起碼沒法作爲明確的罪證。”
“而且你還記得劉宅內中的情形麼?”張藩提醒道:“當初院中積雪,似乎接連多日沒有清掃打理,說明劉夫人已經死了好幾天,彷彿真正的兇手就是故意留下這麼一處兇殺現場,要將罪責栽贓給其他人。”
“媽的,我們給別人頂罪了?”程三五罵道。
許二十三察覺其中異樣:“兇手能耐再大,似乎不能預料到我們到來吧?除非能夠未卜先知,算準你們一定會出現在劉宅。”
胡乙猜測說:“所以……兇手最初要嫁禍的對象,並不是我們,很可能就是楊太初?”
“等等,讓我捋捋。”程三五揉了揉太陽穴,彷彿腦筋轉不過來似的:“我還是不明白,那兇手爲什麼要殺劉夫人?”
張藩說:“如果不是因爲刺探朔方軍務機密,那就是因爲調查鹽池妖祟,招致殺身之禍。”
程三五沉默片刻,忽然擡眼望向正堂:“這麼說來,那個龐觀主豈不是也有殺人滅口的嫌疑?因爲劉夫人見過他之後就忽然被殺了。”
“我也是這樣威脅他的。”張藩搖頭說:“但我覺得不大可能,方纔我留意了一下,龐觀主並無高明武藝在身。再說了,一個未受重用的威儀使,與劉夫人並無仇怨。
“何況還是劉夫人主動請他去調查鹽池妖祟,以我方纔對龐觀主的試探,這人應該是不甘眼下處境……二十三,玄武觀的香火人氣如何?”
“不怎麼樣,跟關中那些道觀沒法比。”許二十三隨口道:“而且有些房子年久失修,門窗朽爛,連觀中的天尊塑像都落滿灰塵。”
胡乙發笑說:“缺人、缺錢,連修繕道觀都成難題,這樣的威儀使還有什麼威儀可言?”
“難道這威儀使就顧着撈錢麼?”程三五拍了拍腰間百鍊神刀,有意賣弄:“我在西域見到的那位威儀使尚道長,本事可大着呢。我這把刀就是他親手鑄造,不止能夠砍人,還可以對付妖魔鬼怪。”
胡乙不太在意,晃了晃肩頭,示意他身後揹負的鐵鐗:“這有什麼稀奇的?內侍省神工司多的是類似手段。”
“道門威儀使如同州縣官吏,誰都希望在富庶地界就任。”張藩言道:“我已經答應龐觀主,事後讓內侍省幫忙,將他轉遷別處,免得在朔方一帶吃風沙。”
許二十三翻了個白眼:“你這話說了不算數,馮公公可未必會替你把這事圓回來。”
張藩有些惱怒:“我當然明白!可現在還有什麼辦法?”
在場幾人彼此對視,只能無奈承認眼下境況。
不多時,龐觀主重新出門,讓弟子將一堆雜物裝上驢車,然後對程三五等人說道:“我要到北邊設壇做法,引妖物現身,你們也一同前來。萬一真的要和妖物廝殺,便由你們出力。若能成功斬殺作祟爲禍的妖物,我也方便向楊節帥稟明事態。”
“這是自然,請龐觀主帶路。”
龐觀主手下只有四名弟子,也都是些穿着粗布衣物的道人,看上去不比苦役僮僕好多少。五個人只有一頭驢車,連一匹馬也沒有,可見寒酸到何種程度。
“話說這在鹽池作祟的妖物,到底是什麼來頭?”行進中途,程三五主動詢問起來。
龐觀主瞥了他一眼,回答道:“雖然還沒親眼見過,但我猜測,應該不是飛禽走獸通靈變化而成。”
胡乙上前兩步:“莫非是積年精怪?”
程三五不解:“有什麼差別嗎?”
龐觀主沒有解釋的打算,胡乙則說:“細究起來有很多說法,簡略而言,妖物有血有肉,而精怪卻未必。有些精怪的原身可能就是久受日精月華滋養的古舊器物。”
“我明白了!”程三五直爽道:“只要找到那什麼精怪的原身,一腳踹爛,就能把它徹底消滅。對不對?”
胡乙面露苦笑,龐觀主則不屑道:“哪來的蠢材?且不說精怪原身大多藏匿在隱秘之處,極難找到。就算找到的了,精怪原身所在也必然是防備森嚴的巢穴。誰要發瘋硬闖這種地方,別找上我!”
張藩上前叉手道:“龐觀主想必是有克敵制勝之策,不妨與我們細說。”
“哪來什麼克敵制勝之策,唉……”龐觀主無力嘆氣,看來這位道人往日多有不如意之處,恐怕在對付妖邪作祟上,也甚少建功。只見他稍稍振作一下,回答說:
“我這些天探查下來,發現那鹽池妖物似乎對生靈活物興趣不大,那些誤入迷霧而身亡者,也並未被吸走生機氣血。後來幾經對照,大體摸索出妖物活動範圍,所以猜測這妖物應是受到某種束縛,不能遠離白鹽池附近。”
張藩沉思片刻,然後又說:“不瞞龐觀主,我們先前在南方一處小村落,也發現了妖物蹤跡。那妖物夜裡鼓動風雪,用意難測,不知是否與鹽池妖祟有關?”
“南邊?大概多遠?”龐觀主問道。
“騎馬大半天的路程。”張藩說:“我懷疑兩者有關,所以還請龐觀主多加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