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暗,長青牽馬來到流民營地之中。
說是營地,其實這些流民連正經帳篷也沒有,就是用幾桿木棍起布簾,直接睡在內中,若是有一卷草蓆鋪地,那都算殷實富足了。
所幸眼下正值盛夏,夜裡尚且燥熱,就算缺乏被褥也不至於受凍。
牽馬經過營地,長青更感觸目驚心。這些流民一個個衣衫破舊、面黃肌瘦。一名婦女懷中嬰兒因爲飢餓大聲啼哭,她不顧旁人,直接扯開衣襟給嬰兒餵奶,卻無半點奶水流出,婦女頭髮枯槁,想來不止是受飢日久,過去勞動也讓她耗盡青春活力。
至於其他瘦得皮包骨頭、形如骷髏的男女老少,那更是隨處可見。長青只覺難以置信,同樣是尋常百姓,河北一帶與東西兩京轄下,完全是兩副樣貌。
長青此刻一身貴遊子弟的衣冠服飾,自然是與周圍流民格格不入,立刻引來附近男男女女的圍觀,而且大多眼神不善。若非長青腰間佩劍,長身玉立、氣度非凡,只怕左右流民要一擁而上,行兇搶掠。
“這位仙師的膽子也太大了。”
流民營地之外,有青衫文吏驚歎道:“他這一身打扮,不帶幾個護衛就敢獨自闖進去,就不怕被餓瘋的流民撕成碎片?”
張縣令心下也暗自替長青緊張,只是強裝鎮定:“你們怕什麼?這位長青仙師一看就是有法力的,所以纔敢孤身入內。”
眼看營地中流民漸漸蠢動,一名中年僧人來到長青面前,合十行禮:“檀越有禮了,貧僧啓覺。”
“我乃嵩嶽伏藏宮長青子,遊歷至此,方纔見諸位召遣娜迦衆行雲布雨,解旱消災,因而好奇是哪方高人,特來拜會。”長青拱手道。
“原來是嵩嶽羽客,失敬失敬。”啓覺年歲不小,身上只一件灰撲撲的舊僧衣,下襬袖口多處缺損,臉面消瘦,看上去似乎還要更老一些。
有啓覺出面相迎,那些流民自然不敢隨意胡來。長青跟着他來到營地中央,一羣僧人在此挖竈生火,熬煮稀粥。
長青掃了一眼,這些僧人也多是飢瘦模樣,其中幾人腳下甚至沒有鞋履,赤腳行走,磨得腳板傷痕累累。
如此矢志苦行,若無堅定願心斷然難以支撐,這也大概能解釋爲何會有一衆流民追隨他們,而不是留在倉廩富足之地就食避災。
“這位便是大雲淨光天女。”啓覺來到歪斜枯樹旁,一位白衣女子趺坐蟠曲樹根上,低眉垂目,周身隱隱放光,照亮方圓,真就如佛寺壁畫中的佛陀菩薩一般。
更爲神異的是,長青能夠看見兩尊護法鬼神站在白衣女子身旁,青面獠牙、高大威猛,各自手執鐵棒,若有任何外邪來犯,必定會出手打殺。
這等護法鬼神,常人看不見、摸不着,可它們卻可以實打實地傷及活人的血肉之軀,若是修持有道,甚至能號令護法鬼神,前去攝拿人物。
長青輕施一禮,那淨光天女擡眼往來,微笑頷首,也不起身,只是垂下一腿作自在坐。
淨光天女此等舉動並不會顯得無禮,反倒是透出一股超然意味。她滿頭青絲只是隨意攏起,搭在一側肩頸,臉上不施粉黛,宛如出水芙蓉,姿容甚美,卻不會勾動慾念。身上白衣似是苧麻質地,披在她身上卻盡顯無垢之意,不穿鞋履的雙腳纖塵不染,與那些赤腳苦行的僧侶截然不同。
原本長青曾有猜想,或許淨光天女本人不過一介凡俗女子,只是僧團用來召聚人心的木偶。
可等他親眼見證,便知此女確有高深佛法修爲,周身佛力隨着她一舉一動,自然薰染旁人,若無定力,心思便會不知不覺間順從她。
染化之功並不僅限於妖魔邪祟污染毒害,妖邪魔類也會被導向正途,如世間凡人受教化而知是非、明善惡。
只是長青隱隱覺得不妥,這淨光天女周圍,僧侶苦行、百姓受飢,幾乎都是心甘情願,此等染化之功真的算好事麼?
“淨光法師神通廣大,更有救濟百姓功德,可謂我輩修行人之楷模。”長青這番恭維說辭,是在長安那段日子學會的,隨後請教道:“不知法師於哪處檀林受戒?”
當今世道,不止讀書當官講究郡望出身,修道學佛之人也看重傳承師門。若是名門大派的弟子,自然受人尊重,行走在外,宵小之輩不敢冒犯。就算起了爭執,藉着名門出身也能讓人有所忌憚。
可那淨光天女只是微微搖頭,含笑不語。
長青搞不清對方用意,望向啓覺,對方答道:“淨光天女自聞佛法以來便不再言語,檀越若有疑難,貧僧可代爲回答。”
這個情況長青早有耳聞,他也知曉佛門向來以清規戒律著稱。這位淨光天女或許是在持不語戒,一旦開口便壞了修行,神通無憑。
“恕我孤陋寡聞,佛門中,這天女之號好像不太常見。”長青上來便直指要害:“莫非是受朝廷敕封之號?”
“非也,淨光天女乃大雲密藏菩薩垂跡,爲化衆生,現受女身。”啓覺合十微笑,滿臉真誠道:“菩薩利生,形無定準,隨機應物,故現女身。此乃方便法門,非實女身。”
長青聽到這話便覺得怪異,女身就女身,爲何非要扯什麼化現衆生、方便法門?十足像做了什麼壞事,卻偏要搬弄脣舌、狡辯解釋,唯恐他人質疑。
這也是長青不喜佛門的原因之一,佛門視女子爲有礙垢穢之身,佛經之中將轉世不生下賤、不生三惡道、不受女身等同,是爲宿命功德,甚至還有“舍女人形得男子身,疾得無上正真之道”的說法。
道門卻無此偏執,自古修煉有成的女仙甚衆,南朝還一度有女真傳法的潮流。當代名聲赫赫的上清道,第一代宗師魏夫人便是女子,道門中也沒誰覺得難以接受,本朝公主入道更是風尚。
不過看着啓覺那一臉真誠,沒有半點故作僞飾,長青大概明白了,他們或許是真的相信淨光天女是菩薩轉世之身。
大雲淨光天女與女主曌皇的關係,長青此前已經聽阿芙說過。這事在內侍省看來,當然形同謀反,可如今這位淨光天女帶着一夥飯都吃不飽的流民,又能幹成什麼事呢?
“那不知淨光法師此行是爲何故?”長青望向遠處等待施粥的流民:“如果是要行神通施法力,應該不用帶上衆多百姓同行吧?”
啓覺看了淨光天女一眼,見對方含笑點頭,然後說:“這些百姓皆發願追隨天女,他們日日聆聽佛法,絕非受強行驅使。如果檀越不信,大可親自詢問,我等不會攔阻。”
“原來如此。”長青臉上不置可否,但心中震驚。如果這支僧團裹挾流民、爲己所用,那反而好對付了。
可現在這情形,被佛法薰染的流民,心智恐已沉迷其中,哪怕受餓受累也要跟着淨光天女,這纔是麻煩之處!
“施展神通降雨消災,固然是功德一件,可此舉是否已得官府准許?”長青另尋由頭:“倒不是我苛責淨光法師,但雷霆雨露關乎社稷天命,好像不宜我輩妄自祈禳吧?”
長青這話細究起來模棱兩可,歷朝歷代都有祈晴禱雨之舉,或是皇帝本人親自沐浴齋戒、登壇祭祀,或是朝廷命宗室臣僚致祭,又或者像如今這樣,派佛道之人行法,總而言之這等權力屬於皇帝,不容常人染指。
只是到了實處,真遇上水旱災害,平民百姓也會自發求神拜佛、祭祀祈禱,請僧道做法也不算稀奇。官府如果真要處處追究,那就沒法幹了。
所以淨光天女一行人,最大的罪過並非擅自做法,而是糾集流民。
“檀越也是有道之人,莫非見百姓受難,也能熟視無睹麼?”啓覺反駁道:“我輩佛門中人,以慈悲爲懷。若此舉當真有違國法,我等願身受刀斧,以證本心!”
這話說得慷慨激昂,如果是裝模作樣,那也能夠騙到許多人了。
然而眼下這情形,要是貿然抓走淨光僧團,只怕這些流民立刻就要造反。
長青想到那位張縣令,還有魏州刺史薛永年,一個個爲官顢頇、敷衍了事,爲免遭到彈劾而丟官失位,肯定不願見到流民在自己地界上鬧出大事。
加上朝廷還有準許移民就粟的法度,那便放任他們往來行走。窺一斑可知全豹,想來河北各處州縣都是採取此等策略,日後朝廷過問,人人皆是這麼做,那便法不責衆了。
“話雖如此,可我見這些百姓忍飢挨餓,卻還要四處跋涉,豈非苦厄更深?”長青乾脆就事論事:“最好還是先將他們安頓在某處,讓官府籌集糧食賑給。待得今年旱災過去,各還本鄉、重拾本業,方是正道。”
“檀越可知我等爲何四處跋涉?”啓覺輕輕一嘆:“我等每到一處州縣,當地長官都說倉廩空乏、無糧賑給,眼下又未至收成時節,尋常百姓家中存糧亦少,我等無計可施,只能領着百姓到處流浪。”
“河北道並非各處皆無存糧。”長青則說:“南邊魏州毗鄰運河,倉貯豐厚,朝廷宣撫使不日將至。我一路前來,也發現許多百姓南下就食,你們何不同去?”
啓覺則說:“檀越想來不曾逃荒,需知這逃荒就食的人也分三六九等。有些人家戶有存糧,見旱災嚴重,今年收成大減,因此讓部分家人遠去就食,路上也要自己裹糧而行。可有些貧苦大衆卻連遠赴就食也做不到,只能原地等死。天女雖有神通,也無法憑空變出糧食,所能做的,便是每至一處懇求官府賑給,以神通降雨爲報。”
“這理由未免過於牽強了吧。”長青說。
啓覺稍稍沉默,望向淨光天女,她朝長青單立一掌行禮,啓覺似乎看懂什麼,問道:“檀越莫非是朝廷派來的?”
長青眉頭輕挑,想來是方纔與張縣令交談,被淨光天女身旁護法鬼神所察。
既然如此,長青也不再刻意掩飾了,點頭承認道:“不錯,聖人得知河北遭受旱災,於是降旨調遣我等前來築壇祈雨、以安民心,因此淨光法師不必再四處奔忙了。”
哪怕被識破來歷,長青還是希望儘量穩住淨光天女衆人,只要能將受災百姓安頓好,孤立的僧團要對付起來也容易了。
“檀越說笑了,我等非是專程四處奔忙,不過是爲百姓求一口果腹之糧罷了。”啓覺言道:“而且如今已至盛夏,田地裡的糧食枯萎過半,有些州縣幾近絕收,又豈是區區幾場雨水能夠挽救過來的?”
長青眉頭微皺,他發現這僧人已經不能用言辭說服,他們心中早有一套道理,外人的好意勸告都聽不進去,總是用自己的想法去應對化解。
“如果我說,能夠籌集到充足糧食,讓這些百姓渡過災年,淨光法師就沒必要帶着他們到處流浪了吧?”長青心生一計,問道。
淨光天女沒有答話,但看她表情並非全無思慮,沉默片刻後,主動點頭。
啓覺接着說:“檀越,我等眼下所攜糧食,僅夠數日之需。安平縣遲遲不肯賑給,我等明日就要動身。”
“三天,三天之內我把糧食弄來,你們就留在此地。”長青語氣堅定。
“好。”啓覺思量再三,重重點頭:“檀越是有道之人,想來不會妄語。我等就在此地停留三日。”
說完這話,長青拱手告辭,當即牽着黃驃馬離開流民營地。
而在營地外圍等候已久的張縣令見狀,正要開口詢問,卻見長青騎上馬背,一路向東南疾馳而去,自己那頭小毛驢根本追不上。
長青疾馳片刻,在一處無人農舍見到程三五和阿芙幾人。
“怎麼樣?那羣和尚沒爲難你吧?”程三五上來便問。
長青一晃腦袋,隨即說:“我暫且穩住那支僧衆,不讓他們帶着流民去往別處。但條件是三天之內拿出能讓這羣流民渡過今年的糧食。”
程三五聞言一愣,旁邊阿芙冷笑着說:“數千流民大半年的糧食,三天之內拿出?你在發什麼瘋?”
“不!我有辦法!”長青當即言道:“博陵崔氏安平房就在此地,他們歷代耕耘,倉貯必豐,就問他們借糧!”